一個很長很長的楔子(2)

因十五、十六、十七獄主乃護教獄主,平日盡待在兩界山,我便與他們熟絡些。十五叔趙離聲是個大胡子,兩腮和下巴終年藏在胡子裏,以致我多年都不太知曉他真實的樣貌。他有一雙鐵拳,練得一身手劈青木、單手掏心的好本事,江湖人送外號“鐵手馬猴”。“鐵手”我自然懂得,但為什麽是“馬猴”而不是“蒼狼”或者“猛虎”什麽的,大約是多毛的原因。

十六叔柏離淵力大無窮,能以一敵百、徒手分屍。兩界山地處西北,氣候幹冷,難產蔬果,山人多食牛羊。十五叔和十六叔湊在一起,無刀砍柴、徒手宰牛什麽的都不在話下了。

玄冥教這麽多位獄主子,十七叔算是個異類。他俗家姓周,本名周岸,名字倒也平平。自小入了玄冥教,排了離字輩,喚作“周離岸”,霎時便美成了一幅畫。他不知足,自命表字“當歸”,號“當歸公子”。惹得其他叔伯笑了半年。倒是我爹發了話:“十七胸有鬆濤,自與魑魅魍魎不同。你們這些平日裏隻知手撕牛羊的糙漢,也得向十七多多請教。”

餘人不敢再笑,他也樂得清靜,一心鑽研琴技。按說玄冥教的閻王和獄主都有自己的獨門武器,像是二王“天罡引雷弓”楚離江、七王“暴雨霓虹針”段離蕪,都以出神入化的武器在江湖上留名。十五叔的武器乃是一副純鋼鐵爪,十六叔的武器是一柄百斤重的鐵杵。而十七叔的武器,卻是一張鐵琴。

十七叔彈琴特別好聽,他彈琴的樣子也特別好看。山上的女信眾有一半都仰慕他,有人曾為他專門作了詩,詩曰:

“鐵琴錚錚風波惡,一曲歌盡一離人。醉看紅塵往來客,半笑蒼生半笑卿。”

作這詩的原是本地一個大戶人家的閨秀,後虔誠侍神,入了玄冥教。在兩界山上也有些才名。我在山上橫衝直撞慣了,有一日就遇上了她。她知我的身份,便托我將這首詩轉交給十七叔。第二日我就把詩送去了,十七叔拆開那散著花香的信箋,見薄紙之上,寫著四行娟秀的小字:

“我本良家子,愛君才若此;離離原上草,岸岸不知道。”

十七叔直接團起來扔了。

許是剛落地的時候嗆了風,也許是濯足溪的水太涼,總之我從小就有點不足之症,得了一種熱病,發作起來隻如烈火灼心。我爹見狀,便叫我吃這山上的百家飯。盡管山上都有七殿閻王和十七獄主的峰洞,但他們常年不在家,說是百家飯,我能吃到的也就是十五叔、十六叔、十七叔三家了。

當我長到五歲時,已能認全人了。我爹見我整日在山上打豬攆狗的不像個樣子,便要選個師父給我。他把三個叔叔都叫來,讓我挑,我想也不想倒騰著兩根小短腿就抱住了十七叔的大腿——我再傻也知道,十六叔向來不喜歡我,十五叔喜歡我卻偏生了那麽一大把胡子,平日裏聽阿嬤“再哭大馬猴來抓你了”、“再鬧大馬猴來咬你了”就已經夠嗆了,家裏再活生生地養這麽一隻,那還不要了命了。

我爹見此,微微頷首:“如此,十七便做死靈的師父吧。”

那一年,他也才十五歲。

當然,此前的種種,因我年幼,全然記不得,總是多年以後才偶然得知一些碎片。我自己的記憶,是從和十七叔一起學藝開始的。

盡管十七叔的武學悟性被公認為玄冥第一,“彼岸黃泉”的內功心法已修得僅次於冥王,獨門絕學“地煞魔音”更是練得登峰造極,他卻從不教我武功。在我十五歲以前,他隻教我三件事:讀書、寫字、彈琴。

也忘了在我幾歲那年,從他的書架偶然翻出了一本《中州奇談》,便好奇問他:“師父,何謂‘中州’?是不是還有‘大州’和‘小州’?”

當時他正在調他的木琴,他的琴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冰弦”,乃以冰蠶絲為弦。古有雅士,曾專門記此弦曰:“員嶠山,一名環邱山……有木,名猗桑,煎椹以為蜜。有冰蠶,長七寸,黑色,有角有鱗,以霜雪覆之,然後作繭,長一尺,其色五彩,織為文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經宿不燎。”

他難得抬起頭來,看著門外的方向,說:“沒有‘大州’‘小州’,卻有一個……影州,暗影之州。”

古老相傳,中州武當強山內有一神秘絕境,此絕境可以通往一個與中州完全不同的蠻荒世界,其間充斥著各種山精野怪,均力量強大,凶殘無比。中州人稱那個世界為“影州”,意即“暗影之州”。當年,武當派開山道尊耗盡心力與中州祖皇帝一同,在強山絕境布下強大結界——道尊剜心取血,畫靈符聚武當天地靈氣,加之祖皇帝耗舉國之力,以皇都規製修築殿宇樓閣成就五行法陣,這才封住影州侵襲中州的入口。除武當道尊與祖皇帝兩人之外,天下之大,中州億萬生民再無人見識過影州蠻荒世界內的詭譎景象。而那些流傳在中州大地的精怪傳說,多是世人想象杜撰所得。於是,在強山結界的默默守護之下,中州內廟堂、武林、各家各派群起爭雄,自成一片江湖……

他漸漸停止了訴說,眼裏盡是波譎雲詭。

尋常來說,十七叔口中的那番話當真是極其駭人的,可惜那時候的我還聽不太懂他在講什麽,一心二用地翻起那本舊書來。這書介紹的大概是中州武林,上麵好多我認不全的字,“武當”、“少林”、什麽“眉”、“妙音山莊”、“百草門”、什麽什麽“門”、“遊俠派”、“唐門”、什麽“子幫”、“無名教”……最後終於看到了“玄冥教”,上麵的名字我倒是都認得。唯獨一個人名看起來蠻生的,不記得逢年過節的時候見過。我不由得念出了聲:“六殿閻王申……什麽離倫,居枉死城,長八尺,生紅發,智勇強烈,人皆謂之狂生……”卻不防十七叔一把搶過,對我說:“不要看了。”

我忍不住問他:“十七叔……這個人是誰?我為什麽從來沒有見過他?”

他負手而立,不再看我,隻說:“你不需要知道他是誰。你隻要知道,這世上,總有一些忘恩負義的人,他們受著你爹的恩惠,卻辜負這些厚待,妄想血濺玄冥神座,褻瀆神靈。這樣的人,都會受到神的懲罰。”

他極少這麽嚴肅,我乖乖地“哦”了一聲,再也不敢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