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梵音訣 九宮湛無雙

白色的幡,白色的花圈,白色的靈堂……簫如慕下葬那日,妙音山莊一片縞素。

靈堂前哭成一片,最凶的是兩個人。一個是孔予懷,一個是帝子靈。孔予懷的哭泣,默默無聲,但眼淚卻如決堤江河,泛濫不絕;他旁邊哭得不成人形的少女,尚未及笄,是老莊主在十餘年前的一場饑荒中領回的孤女。這姑娘對琴瑟之道頗有天分,無師自通。老莊主心生愛憐,取“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之意,親自將她命名為“帝子靈”。子靈從小在老莊主身邊長大,頗受師兄師姐的關懷,尤以二師姐為最。她一直不相信二師姐真的已經亡去,撲在那黑色的棺木上嚎啕大哭,口中喊著:“二師姐,你醒醒啊,你看靈兒一眼啊!”

一眾門人聽了,隻是愈加傷心。

老莊主築律伶人,身穿白袍,坐於琴台之上,親自奏了一曲“九宮梵音訣”。這首曲子,乃妙音山莊祖師逐月伶人親創,取天文中乾宮、坎宮、艮宮、震宮、中宮、巽宮、離宮、坤宮、兌宮九宮之靈感,融入宮商角徵羽之法,創出一種絕妙的樂律。後經代代弟子發揚光大,融入佛法梵音,代代傳唱。

這“九宮梵音訣”精妙無雙、玄機重重,喜奏則聚百家瑞氣,悲奏則染十裏秋霜,哀奏則慰三界亡靈,怒奏則散重重殺機。上一次老莊主出山彈奏這一曲,還是十年前那場著名的“雷恍之戰”。說的是芥子幫的老幫主雷萬鈞,上門挑戰武當掌門恍惚道人。那雷萬鈞生性瘋癲,好勇鬥狠,一招“麻袋罩”打敗大半個武林。他不知足,親上強山挑戰恍惚道人,意圖壓下武當之名立威。奈何恍惚道人並不應戰,雷萬鈞便在山門前連罵三日,武當上下閉門不納。那雷萬鈞紅了眼睛,竟放話稱要將芥子幫的耳鼠之卵作為賭注。消息不脛而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在強山下聚集,都在打那獸卵的主意。恍惚道人為免是非,終於將雷萬鈞延請入門。二人大戰三日,雖說雷萬鈞練得一身剛猛功夫,奈何恍惚道人坐鎮主場,占了地利人和,況那“真武**魔劍法”更是氣**三清、威力無匹,雷萬鈞略遜一籌,終於落敗。迫於壓力,芥子幫的獸卵也拱手相送,入了強山。那雷萬鈞氣憤難平,竟一劍抹了脖子,化作冤魂每日在山上纏繞,異事不絕。武當眾人作法、超度皆不見效。實在無法,恍惚道人隻好親筆書信延請妙音山莊築律伶人解厄。築律伶人上了強山,奏了一曲大哀九宮梵音訣。據說曲終之時,餘音不絕,強山上下,“阿彌陀佛”之音繞梁三日。此後強山天朗氣清,再無異事。

此時此刻,築律伶人撥弦奏樂,極盡哀傷。原本晴朗的天氣,竟風起雲湧。大風吹過,攪起陣陣哀鳴,如亡人絮語,百轉千回。

離梵音閣不遠有一間小小的竹樓,是那帝子靈的居所。簫如慕下葬已經月餘,帝子靈深受打擊,鬱鬱不樂。恰逢連月陰雨,她又害了風寒,每日都要用藥方能安歇。

這一日傍晚,孔予懷來看望她。

剛進了庭院,就見從房內走出一個端著空碗的侍女,正是日前見過的玖丫頭。孔予懷看見她便心下一沉,此時隻問:“怎麽是你在這,啼竹呢?”

那玖丫頭答:“老莊主身上不大好,啼竹姐姐在梵音閣伺候呢,叫我來照看子靈師妹。”

“噢。子靈怎麽樣了?”

“比前日好些了,隻是還不太精神。孔師兄去看看?”

孔予懷點點頭,看著阿玖靜靜地走過。他敲門道:“靈兒,三師兄來看你。”就在話音未落之時,他餘光瞥見那素來沉靜的玄冥孤女突地一頓,隨後加快離開了。他忽然想到,如慕殞命那夜,他也是這樣叫了一聲,那孤女的反應如出一轍。

這兩日,冰凝的母親新喪,她回家奔喪去了,餘下啼竹帶著幾個姐妹忙得團團轉。梵音閣的老莊主日日要用參湯,竹屋裏的帝子靈也還沒好利索,江師姐向來安排做不完的雜事,甚至老莊主的愛犬大黑獒的日常飲食也落到木字門頭上。啼竹沒空閑,便喊來阿玖對她說:“孔師兄在希聲閣找一本樂譜,還缺個幫手,你去助助他吧。”阿玖領命去了。

妙音山莊有一座九層寶塔,坐落於莊內後峰。希聲閣是最頂一層,藏著山莊曆年來的武學秘籍和珍貴的樂譜孤本。阿玖來到塔下,拾級而上。這裏雖定時打掃,卻一直少有人來,已經落了些許灰塵。她爬了九層,終於來到希聲閣前。

房門是關著的,她敲了敲門:“孔師兄,阿玖來幫你了。”

半晌,裏麵才傳出一聲:“進來吧。”

阿玖推門而入,見這裏布滿了一排排書架。她一直走到最深處,才看到孔予懷坐在一堆舊書中間,翻看著典籍。

他頭也不抬地說:“是一本袁成烈的《舜帝遺音》。”

阿玖聽了,默默翻找起來。許久也沒見到,正待她打算從頭再翻一遍時,忽然從書架的縫隙間看到一雙眼睛,正冷冷地盯著她。

她嚇了一跳。

孔予懷就那樣看著她,忽然笑了一下,扔下手裏的書本來到她身邊,在她的耳邊說:“怎麽,兩界山上的侍女——都是識字的麽?”

她小心地回答道:“阿玖從小跟在公主身邊。公主每每跟著十七獄主讀書習字,我都在一旁。久而久之,也認得幾個字。”

“噢——這也難怪。”他隨手拿了本書卷在手裏,敲打著手掌道,“聽聞玄冥教主十幾年前收養了一個義女,玄冥教上下都尊其為公主。想不到你還是玄冥公主的貼身侍婢……你們公主今年多大?叫什麽名字?”

她聽罷,神情忽然悲愴,聲音變得顫抖:“公主……公主比阿玖大十個月,她出生在年頭,我出生在年尾。若她還活著……現也有十七了……”說到這,她已泫然欲泣,再難言語。

“跟你同年……”孔予懷追問,“她是不是姓九幽?”

“冥王一脈自然都姓九幽。”

“‘生離死別’,她該是‘死’字輩的吧?”

“她自然是‘死’字輩的。”

“那麽——她究竟叫什麽名字?”

“她叫——”

突然之間,少女揮手便揚起一片白砂!幾乎同時,孔予懷出手,一招擒拿便將她死死製住,怒喝道:“九幽死靈!你這魔教孽畜,居然蒙混進了妙音山莊?!你千方百計潛伏在這裏,所圖為何?那一日在綠卿閣外——”他忽然壓低了聲音,“你究竟看見、聽見了什麽?”

少女並不回答,也不反抗,就那樣束手就擒。過了一會兒,孔予懷隻聽她嗚咽起來,聲音竟十分哀傷。他手上不由得減了幾分力道,就見少女緩緩起身,驀然回首,那一雙楚楚淚眼竟像極了如慕!他大驚失色,就聽她鶯啼婉轉:“予懷……你好狠哪。”

一刹那他隻覺天旋地轉:“如慕……是你嗎?”

又一陣白砂撲麵,孔予懷頓時頭重腳輕、四肢無力,四麵八方都是如慕那哀怨的低訴:“你好狠……你好狠哪……”

“如慕,是我對不住你……”

孔予懷昏迷了整整七天。

七天來,他躺在**又癡又呆,偶爾驚叫,滿口隻說“我對不起你……”。盧大夫來看了一次又一次,隻說是情誌不舒、鬱結肺腑,有濁氣迷了心竅。然而一連喂了三天藥、施了七天針也沒有好轉,直等得江月白心煩意亂。

孔予懷的葫林小屋內,江月白和“絲”字脈的滄月、藍煙幾個師妹聚在堂上。堂下跪著一個褐衣和一個素衣少女,正等候她們的發落。

滄月率先發問:“啼竹,七日前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給我們說說清楚。”

啼竹戰戰兢兢地回答:“那一日,我正打算帶幾個姐妹去臨月閣除塵,路上遇到了正往寶塔去的孔師兄。師兄叫我和他一起上希聲閣找本什麽書,因我和幾個姐妹當時都走不開,孔師兄便讓我找玖丫頭去幫忙。後來我見了玖丫頭,就把這個事兒告訴她了。隨後發生了什麽,我就不太清楚了。”

滄月轉向阿玖道:“玖丫頭,後來你是不是上了希聲閣?”

“是。”

“孔師兄在找什麽書?”

“《蘇東坡集》。”

“找到了沒有?”

“找到了。”

“然後呢?”

“他翻開看了好久,一直不出聲。我不敢擅離,隻留在一旁。翻著翻著,他不知看到了哪一篇,簌簌地竟哭了起來。越哭越凶,口中不住念著‘我對不起你’雲雲。忽然就倒地不起,昏昏沉沉的。我連忙下塔,叫了壑鬆和霜鍾二位師兄來把他抬了回來,又托人叫了盧大夫來。就是這般。”

一直沉默的江月白忽然拍了桌子:“把那本書拿來!”

滄月從阿玖手中取過那書交給江月白,江月白翻了幾頁,赫然看到裏麵一篇滴上了數滴淚珠,正是《前赤壁賦》。

“好、好啊!‘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啪”一聲把書摔在地上,“自從師父給他們改了這兩個名字,竟讓他們覺得好像是天定的姻緣了!從打那女人下葬開始,你哭得還不夠,還要現上寶塔緬懷緬懷,讓那萬千典籍都來見證你的堅貞,好一個情深似海的有情郎啊!”

江月白無端發了這麽大頓脾氣,餘人大氣也不敢出。江月白看著他們更是心煩,怒道:“滾!都滾出去!”

餘人退了幹淨,隻剩下她一個。她晃晃悠悠來到孔予懷的臥房,看著他昏睡中的臉,越看越氣,抬手就要扇他一個耳光,可是手到臉邊,卻還是下不了手。

她頹然地坐在一旁,苦笑著說:“你就死了吧。你死了,我就徹底是個壞人了。”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一聲:“老莊主來了!”

一身素衣素發的老莊主親自來到孔予懷的臥房,身後還跟著一條大黑狗。這位花甲之年的老掌門人頭發已經全白,長長的束在腦後;身量不高,身材卻十分挺直,乃因常年練琴而拔直了後背。彈琴不可縮肩、駝背,因此無論是築律伶人還是江月白、帝子靈,抑或周離岸,這等人物是終身挺拔的。

老莊主來到孔予懷床前,見這第三弟子渾渾噩噩、癡癡呆呆,不覺皺緊了眉頭。她的師徒情緣單薄,大弟子背出師門,二弟子英年早逝,如今輪到三弟子不知中了什麽邪,竟成了這般模樣。

就見江月白“撲通”跪了下去:“師父!求您老救孔師兄一命!”

老莊主說:“起來吧。”

江月白強忍淚水侍立一旁,老莊主坐在孔予懷的床頭,把了把脈搏,又扒了扒眼球。良久,重重地歎了口氣。

“送上百草門,請渡厄翁想個法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