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諸多疑點
懷疑容易成癮，一旦冒出頭，往往像積亂雲擴散般，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來。
——江戶川亂步《人間椅子》
一支鋼筆在手中靈巧的旋轉著，精神稍微溜號了一會，啪嗒一聲甩飛。
屋子裏的幾個人，目光互相交匯了一下，皺皺眉頭，年長者繼續發言。
“小唐，話說回來，你還要堅持自己的主見嗎？”
“嗯，是的，洪局，請再給我些時間。”
被稱作小唐的人，年齡看上去不到三十歲，他有著令人羨慕的外表，皮膚白嫩，輕輕觸碰，像是要擠出些水來。若不作為刑警，去參演一部青春偶像劇，絕對會被當成某位小鮮肉的。
唐納德是一個典型的海歸派，剛從海外名校畢業不久，顯赫的家世，在希捷市輕鬆謀求到了一份正式刑警的身份，滿足了他小時候的夢想。
他大學裏攻讀的是刑偵學，倒算是正宗的科班出身。
初到希捷市公安局，唐納德憑借出眾的外表、歐範兒的名字，成為了眾多年輕女警們追逐的對象。漸漸地，幾場大案的偵破，唐警官在會議上的推理假設，關鍵性的發言，總能給混沌的迷局理出一條驚人的線索，刑偵老專家都開始佩服起這位年輕人來。
“小唐年輕有為，他的思維偏向歐美，發散性強，不像國內的傳統。”
“不錯，再積累點經驗，過個幾年，完全能獨擋一麵。”
“下次的案件研討會，我們都應該報名參加。”
……
“唐納德好帥，思考的樣子就像推理小說裏出來的名偵探。”
“他是不是還單身，給我們點機會吧。”
局裏局外，他一直是人們談論的焦點，遇到主動示好剛剛警校畢業的女同事，總是禮貌的笑笑而已。
洪局長緊皺眉頭，來回踱著步子，幾次欲言又止。他不想打擊屢建奇功的年輕下屬，可媒體都在盯著這件事，長時間一點突破沒有，上邊壓力很大，又不得不小心翼翼起來。
“小唐，說句不該說的話，其實我真的不明白，一件普通的猝死案件，究竟有什麽好調查的？”
桌子上擺著一疊厚厚的卷宗，內容記載了本市著名企業‘童話王國’前董事長李久立半個月前辦公室內死亡的經過以及驗屍結果。
死亡時間是在一個普通周四下午的三點四十五分左右，報案人是他的秘書李娜娜。法醫到達現場，李久立正趴在辦公室的桌子上，一動不動，早就失去了生命體征。第一發現人是公司的副總經理石駿，表示當時正在屋子裏和他談業務，突然臉色一變就暈倒了，沒有留下什麽遺言。屍體經過法醫初步鑒定結論是心髒病突發。
之所以同意法醫解剖，是李久立的遺孀—劉燕女士一直堅持的。她悲痛之餘告訴警方，自己的老公年歲將近半百，平時一直堅持鍛煉，嚴格控製作息時間。最重要的是每年會抽出時間主動體檢，最近的檢查報告單於上個月剛剛出來，市人民醫院的結果是血糖稍高，其他一切正常，根本沒有心腦血管疾病相關的結論。
“其實也正常，心髒病是醫學上最難發掘和預測的。”法醫如是說，“處在城市中的人們，工作勞動中壓力巨大，十分的疲憊，一個小小的誘因，都會導致心髒病發作的猝死，盡管發病的平均年齡逐年走低，中年人一直保持相對穩定的發病率，所以還請家屬節哀。”
劉燕悲傷的點點頭，心裏默許了醫學上專家的結論。
參與現場調查的唐納德並不這麽認為。
他於事件發生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五的上午，將現場搜集來的照片一一過了一遍，包括石駿的口供。
問：您好，石先生，請問是您要求李娜娜撥打的120電話嗎？
答：不錯，是我。
問：好的，她播完後，您又讓她隨即報警？為什麽呢。
答：我曾過去拍了拍李董事長的肩，一動不動，低下身子觀察，像是沒有呼吸了。
問：所以……
答：所以我撥通了報警電話，因為我懷疑有可能是他殺。
問：你懷疑？
答：是的，畢竟李董的健康狀況一直不錯，他在身體不適前，受約在外邊吃過一頓午餐，坐在辦公室後，聊了會天，還喝了一杯茶，然後才出現不適的。
問：您的意思是，飯或者茶裏有問題？
答：我不能肯定，午飯應該問題不大。
問：哦？
答：午餐我陪他一起，我不是仍健健康康嗎。
問：嗯，您分析的有一定道理。我們會進一步調查，也不能否定，邀請你們吃午飯的人，充分掌握李久立和您的飲食習慣，在他喜歡吃而您絕不會吃的東西裏下毒的可能。
答：也許吧，你們盡管調查。
問：李久立死亡前，還見過誰嗎？
答：隻有娜娜了，她走進辦公室，給我們分別沏過一杯茶，然後離開了。
問：他還有位司機？
答：是，老張，那幾天感冒恰好沒來。中午出去應酬，是我親自開車，載著董事長出去的。
問：哦，這樣。
答：嗯，有什麽問題嗎？
問：沒，請您理解，我們警方隻是在例行公事。
答：你好像是在懷疑我，警官？
問：絕無此意，您不要誤會。
嘴上這麽說，唐納德的心裏卻是相左的意見。
答：好，如果沒事，我是否可以走了。
問：啊，當然，現在我們掌握的情況來看，您也隻是接受下正常的盤問，我們絕無懷疑您的意思，如果有新的情況，我們再來找您可以嗎？”
答：好，我會配合。
初遇石駿，唐納德覺得對方的話並不多。處事波瀾不驚，每一句話都機械式的吐出來，多出來的事情，一件不去多談。
石駿主動懷疑有他殺的可能，這一點令唐納德印象深刻，許多人眼裏的意外事件，當事人能有這樣的想法，在過去的經曆中絕不多見。
周五的下午，唐警官趕到了昨天‘童話王國’兩位首腦與客戶聚餐的飯店，了解情況。負責接待的服務生，正是昨天接待那波客人的同一位。
服務生記得很清楚，一波人先到來，就是企業方麵的客戶，並沒有先點餐。整桌菜，是由後到的兩位男士中的一位點的。
根據描述，應該是石駿。
菜品並沒有什麽異樣，都是些大眾菜係。中途李久立曾經插過一嘴，說想點一條自己愛吃的冰魚，大家也都同意。
席間，李久立的狀態看上去不錯，麵色紅潤，喝了一小杯白酒，席間還興致勃勃的賦詩一首。服務生從唐納德的嘴中聽說中年男人回去後的辭世，麵露驚訝，慨歎無法想象。
唐納德認真做了筆錄整理，毫無頭緒。真相應該就是直觀的感覺，一場意外的猝死而已。
晚上回到家裏，唐納德打開了音響，調了一首熱烈的曲子。他需要改變一下思路，下一步采訪下司機和秘書，或者會對事件有所幫助。
次日，剛準備去局裏加班的他，接到了局長洪濤打來的電話。
“小唐啊，聽說你昨天私下去了飯店調查。”
“是的，領導。”唐納德不明白對方的意思。
“你最近需要休息了，別再緊張兮兮，我們已經決定把這個案子定義為意外事件，不涉及刑事犯罪。”
“不會吧老大，你一直很嚴謹的。”
唐納德停止了腳步。
“哎，沒什麽疑問的。昨晚應家屬劉燕女士的要求，法醫解剖鑒定，才決定的，我們絕不武斷。”
“結果是？”“嗯，和所估計的一樣，李久立死於心髒病突發。”
“啊，還真是。”
“嗯，結論有理有據，現場屋內的全部物品，拿回去檢測不存在毒物反應，排除了其他的可能，我們定案也是對家屬和社會的負責。”
“老大，給個機會。”唐納德固執己見，嚴肅的說，“我總感覺事情有些怪怪的，哪裏一定不對。”“怎麽會，你小子太敏感了吧。”
“不僅僅是。”唐納德清了清嗓子，“灰色的影子裏，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它在把我們的目光全部引向一條溝裏，案子指向兩個極端，假設真的是意外，最好不過，如果是蓄意有計劃謀殺，那麽對手毫無疑問是一位高智商犯案天才，陽光下的罪惡是對警方最大程度的挑釁，我申請繼續調查。”
“時間沒那麽多。”局長話語中微微有了不滿的氣息，“公眾人物的去世，拖得久，媒體會把壓力都聚焦在我們這裏，牽扯到‘童話王國’這類有頭有臉的企業，誰都無法放下懸著的心。你慎重考慮吧，下周一，就會對外公布，警方負責任鑒定出來的死音。”
“哦，好吧。”
唐納德滿不在乎的放下手機，原本準備去單位加班的他，改變了主意。
職業的敏感，嗅到了一絲濃濃的殺意。
如何能讓警方的公布推遲呢？
想起了洪濤那張不苟言笑、褶皺橫飛的臉，再去懇求顯然沒戲。
他暗暗考慮，靈光一閃，計上心來。從隨身的檔案袋中抄了一個地址，叫了輛車，隻身前往新的目的地。
‘叮咚’清脆的門鈴聲響起。唐納德縮回手來，周圍一望，想不到市中心高樓林立，中間竟裹著這麽一大片豪華別墅群。
一眼瞧見踢正步的保安，和進來時門衛的細心盤問記錄，此處的物業費一定是個天文數字。
唐納德的家境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父親是位軍人轉業歸來從商。可耗費金錢購買這裏的一處房產，估計隻有李久立這樣的級別才配的上吧。
空洞的門鈴在三層別墅回響，大概幾秒鍾，門廊呼叫器上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你好，哪位？”
“啊，您好。”唐納德掏出了證件，湊在了拳頭大小的顯示器上，“我是希捷市局的刑偵警官，有事拜訪劉燕女士，前幾天我們見過麵，不知道她方便嗎？”
“額，警官，真的抱歉，夫人心情很糟，拒絕一切采訪，你看可不可以改日。”
對麵低沉沉的女聲回答，大概是宅子裏的傭人吧。
“麻煩您再幫我去說說。”唐納德沒有放棄，“法醫鑒定結果已經同意了心髒病猝死的判斷，可我認為仍有疑點，請您轉告下夫人，否則周一就要蓋棺定論了，但我堅持相信李董事長死於他殺！”
這句話果然起到了非常震懾的效果，對方頓了一下，連說聲請您等等。沒過半分鍾，別墅的大門推了開來，憔悴的劉燕在女傭的攙扶下站在門口，眼中空洞無光。
“唐警官，剛才我聽阿美說，我丈夫的案子有了新的進展？他……”
劉燕有氣無力的開口，一臉期盼的神色望著年輕的警官。
之前的一番話，不過是唐納德焦急時，臨時起意，編出的一句投石引路的破門磚。
他對罹難者家屬的心情刨析的格外透徹，連忙接口道：“詳細情況我們進屋說，外邊不是很方便。”說罷，還故意觀察了下周圍，做出仿佛有小報記者、正在偷偷盯著他們一般。
“對，對，你看，我都忘記了，請進。”劉燕側過身，讓出了一條路來。唐納德走過她身邊時，感覺一陣風就能把對方帶倒一樣。
連日的失眠，深受如此打擊，就算修養十分得體的貴夫人，繼承了夫君的一大筆財產，中年喪偶也無法短時期打起精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