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古板老人

大眾總喜歡將真相扭曲到自己可以接受的程度,這就是一種充滿惰性的思維方式。在這種思維方式下形成的道德標準,根本連狗屁都不如。

——島田莊司《異邦騎士》

又是一個本該休息的周末,唐納德既不能選擇宅著睡懶覺,又不願參加朋友的婚禮,心情亂糟糟的。

李久立的卷宗整理成冊,腦中過了一遍所有的細節。剪不斷,理還亂,再這樣下去,自己都快神經衰弱,走向失眠。

局裏除了他,沒人在關注這個案子,大家的中心,全部轉移到城東河裏新發生的殺人碎屍案。

那起案子的線索分析會上,唐納德心不在焉,手中的鉛筆描繪了一張草圖:仔細觀瞧,是一張男人的臉,他屬於石駿。

“小唐,你來談談,對此案犯罪嫌疑人應如何剖析定義?”洪濤把碎屍案的核心問題拋給了心不在焉的唐警官,與會人員扭頭齊刷刷的望過來,等待優秀刑警的寶貴意見。唐納德多次的斷案,讓人印象深刻,對罪犯心裏的完美剖析完全可以寫進刑偵教科書中作為典範。

“額,我想,根據死者常常健身、體力不錯的緣由,凶手年齡最多不會超過三十五,年齡過大恐怕得手困難;其次凶手從現場泥濘河岸留下的足跡,一深一淺,分析出左腳微跛,走路的重心多集中在右腿處;再者,凶手大概與被害人並不相識,從女性死者留下的外衣看,是一位夜跑愛好者,當晚屬偶然相遇,臨時起色心,勒死窒息應屬於意外,可能開始隻是想強奸,動靜較大害怕暴露,才痛下殺手。調查下城東橋底下的乞丐,最近少了誰,真像就應該出來了,既然分屍的工具能隨身攜帶,典型城市拾荒者的配置,正常的下班族帶那種工具顯得怪怪的;還有附近小區靠近河岸一側的住戶,貼些啟示,是否有誰在案發的時間聽到樓下有異響,總會有收獲的,恰好現場附近有一盞路燈,不夠隱蔽,沒準誰看清了一張麵露凶色的臉。總結來說,中年男人、單身、跛腳的流浪漢,嫌疑人的幾個重要特點。提示大家,注意下分屍的動機,沒有深仇大恨,掐死後放在河道裏是最好的選擇,分屍動靜過大反而會造成當場暴露,嫌疑人這一點極其不明智,換做是我分屍的時間,完全可以用來破壞現場,有用的多,更符合嫌疑人臨時起意的特點。”

洪濤認可的點了點頭。心中還在誇耀年輕小子果然聰明,當然,如果不是猝死案子上耍了一個小聰明,小唐其實更厲害的。哎,好吧,放手讓他自己去查,待碰壁的一刻,經要教訓會收獲頗多,遠比說教管用。

洪濤認為每個成熟的刑警,工作都會經曆一個過程。唐納德跨越門檻、哪怕折到溝裏,價值遠比一些簡單推理的案子考驗警員素質的價值高。高峰低穀、成功失敗,都無所謂,反正那件案子在他們的眼裏,早已定義。世間不可能有最完美的犯罪,除非,根本就是意外。

洪濤詢問過唐納德進展,對方把采訪者的筆錄毫無保留的拿出來。

石駿、劉燕、張通達,都做過一對一專訪。童話王國的辦公室,最後午餐的酒店,全都掃過一遍,在洪濤二十多年的刑偵工作中,可以基本認定沒有什麽事存在疑點,筆錄上標注的一點特別事項,他曾考慮過,殺人的圈套,不可能實現。

唐納德敲開了一扇豪華公寓的大門,手裏拎著小小的禮物。他並未準備忙裏偷閑、奔赴哪位美女的約會,見麵對象是一個糟老頭子,古板守矩。

窗邊的藤椅上坐著一個佝僂的背影,頭發鬢角斑白,此人正是李久立的老朋友——墨常董事無疑。

“墨老,您好,我是市局的唐納德,您叫我小唐就好。”唐納德換過拖鞋,恭敬的坐在距離椅子最近的沙發一角。手中的禮物遞給傭人,那是洪局收到的新鮮茶葉,被他好說歹說要了出來。投其所好,方能拋磚引玉。

“嗯。”墨常睜開了被太陽光照射的眼,緩慢的朝聲音的方向望來。

之前本該作為刑偵排查放在前兩名的訪談對象,奈何老人心情一直很糟,拒不迎客,隻參加了每周五的公司例行大會,散會後,第一時間就被司機送回家裏,多數時間總是靜靜發呆。有時拿起手機,翻看很久前的照片,觸景生情,長籲短歎,不禁老淚縱橫。

墨常的妻子身患癌症在八年前去世。喪妻之痛使他打不起精神,差點跟著自盡,家裏一兒一女都在遠方,少有陪伴。

後來還是在李久立的幫助下,拉了他一把,全身心投入到‘童話王國’新公司的建設中來,慢慢忘記苦惱,走出陰霾,成為了僅次於董事長的二號風雲人物。

唐納德在到來之前,通過各種方式,調取了墨常的基本檔案,了解了大概。他在石駿發跡後,逐漸退出玩具公司的曆史舞台。

石墨兩人關係很糟,因為工作中意見不合動不動就大吵,‘童話王國’形成兩大對立派係。墨常經常氣不過,拉起石駿拽到李久立麵前評理,最後需要董事長中間撮合,氣才慢慢消。

唐納德心中疑問不少,麵對墨常的異常威嚴,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提李久立,怕他控製不住感情,心情一遭,哭將起來,就再無談話的興趣了;說石駿吧,又怕他想起過去什麽不開心的事,敵人當上了董事長,擱到誰的頭上,興致估計好不到哪裏。

“這盆蘭花,樣子真好看,好清香啊。”唐納德開始尋找突破口,覺得陪上年紀的人,聊些花花草草,應該是不錯的選擇。

“嗯,還行,昨天剛開的。”墨常注視著花草,微微顯露出一絲得意的神色,平靜的說道,“最近一段時間疏於打理,否則旁邊的那盆一帆風順,不會早早凋謝,哎,花期很短,可惜可惜。”

老人循循漸進。

“墨老很喜歡養花吧,我看這邊的暖陽台,好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呢,有些枝幹,都盤出窗外了。”

“算是小小的愛好吧,消遣。孩子不在身邊,有植物的陪伴,挺好,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存在。”

墨常站起身,伸手輕撫一片枝葉,仿佛觸及愛人的臉頰,眼中充滿著柔情,貼著鼻子小心翼翼輕輕嗅了嗅。

“可我見您辦公室,為什麽一盆沒有呢,一定是您平時太忙不好工作時間打理吧。”唐納德在李董事長猝死的當天,就在秘書的指點下逐一走訪過公司主要高管的辦公室,認為如果是他殺,凶手的屋子裏,一定還存在不能馬上消去的疑點。

印象中,墨常辦公室收拾的幹淨,據說都是自己親力親為,辦公擺設都比較古典,風格與家中相近。辦公室中,未見得有花草的存在,如今隨口問了一句。

墨常點點頭:“小夥子,你觀察的很細,其實我都一把年紀,有什麽工作忙不忙的。”他轉過身拿起杯,喝了一口水,“都是老李啊,和我多少年的交情,大概是有些過敏性鼻炎,也不知道是什麽引起的,大概夏秋交替,季節忽冷忽熱之時,就會發作。我了解他,就不願在辦公室弄花,他經常來我屋裏聊天,我怕興許是哪種花朵過敏,影響了他的狀態。”

“哦,原來是這樣。”唐納德提起筆來,若有所思,繼續問道,“李久立先生的這個小習慣,還有誰知道嗎?”

“額,你問了個奇怪的問題。”

“嗬嗬,對不起,就是好奇,隨便聊聊。”

“嗯,我想想,他的妻子、司機老張、秘書小李時間長了大概也能知道吧,差不多,我的記憶現在不太好,你別見怪。”

“包括石駿,石董事長嗎?”唐納德窮追不舍。

“他,嗯,那小子很仔細,估計也清楚吧,他的辦公室,應該一樣不種植。當然,通常上了年紀的人才喜歡,聽說小石就喜歡釣魚。”墨常說完,像是想起什麽事情來,“警官,你這麽問是什麽意思?聽說你們正按照他殺案調查,莫非懷疑上小石了不成?”

“額,這個,我們不方便細說,還在偵破。”唐納德觀察著對方的表情,試探性的問道,“墨老,您覺得石駿石董事長,會是殺害李久立、前董事長的凶手嗎?”

“不會。”

出乎意料之外,墨常語氣堅定,回答的及其果斷。

唐納德一驚,急忙問道:“為什麽呢,您這麽肯定,我可是聽聞,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童話王國,墨石不合,是公開的秘密。”

“哈哈。”墨常洪亮的笑聲打斷了唐納德話語,“說這句話的人,惡意挑撥,我建議石董事長應該全部開除。”

“哦,這麽說,您不這麽認為?”唐納德一臉驚訝。

墨常離開暖陽台,幾步走過來,坐到了唐納德的身邊:“我與小石的分歧,全出在為公司前景設想、更好的發展道路上的爭辯。完完全全對事不對人的,這一點老李很清楚,要不他又如何容得下兩個不停拌嘴的部下,整天打架,耽誤企業的發展。”

這下輪到唐納德發懵了。準備好的激將法,本以為波瀾不驚時突換畫風,將墨常一軍,老人家必然破口大罵,發泄一番,說石駿的不是,從中可能尋求到不少的疑點。一般對手都會把死敵的弱點分析的清清楚楚,比旁觀者的眼光更加透徹。誰知墨常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甚至言語間倒維護起石駿來,令他猝不及防,無法應對下去。

根據警方線人的報告,剛剛結束的‘童話王國’未來發展大會上,石駿上台立足未穩,就否定了前任簽下新世界代工的議案,作為絕對話語權的墨常,竟然當場唯唯諾諾的表示同意,看樣子並不是空穴來風,莫非兩人私下達成了某種默契?

“墨老,您看是否在某個方麵,需要警方的插足,我們會維護公民的合法話語權。”

“哈哈,唐警官,我明白你的意思。”墨常滿不在乎的神情,戳破了唐納德的心思,“我沒有受到來自任何方麵的恐嚇與威脅,言論非常自由,警方其實沒必要那麽疑神疑鬼。我與小石,現在仍是非常好的領導與下屬的關係,相處融洽。我深明‘將相和’的道理,我也願意相信,我們的公司在石駿董事長的英明決策下,未來五年,一定更加成功,翹首期待吧。”

唐納德滿眼黑線,老人家一說起公司來,慷慨激昂,還是老一輩的熱血,就像扛槍上戰場一樣,活脫脫這個年紀的‘憤青’。言辭中倒是沒有一點虛偽的成分在,難道真的是自己考慮失誤了嗎,還是老油條久經世故練就了一副無敵川劇變臉。

“而且有個不公開的秘密,我不妨直言坦白。”墨常挪了挪身子,故作神秘貼近了唐納德,“新的董事會選舉,十一個董事提議對新董事長的不記名投票,我提名的就是石駿。”

聽完此言,唐警官的嘴巴做成O字型,驚訝的完全合不攏。果真如此,之前自己做過的功課以及推理,必然要全部推翻。

原假定,石駿使用詭計殺掉李久立之後,下一個目標沒準就是一向作對的墨常。固執的老人家,成為了凶手的眼中刺肉中盯,前進道路上的最後一塊絆腳石。誰知道這次拜訪,當事人的口述發生了驚人的180度急轉彎,兩人竟是道不同卻誌合、老少惺惺相惜,正在為玩具公司的下一步發展勾勒出一幅宏偉的畫卷。

內心始然還是故布疑陣?墨常的訪談記錄,下方空白處被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記得大學時代,唐納德讀過一本西方研究犯罪心理比較小眾的一本書,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裏麵的有一句分析記憶猶新:‘如果有人包庇犯罪嫌疑人,第一,出於親情厲害關係的包庇;第二,他們有可能是共犯,出於利益關係的包庇。’

墨常兩人顯然不是第一種連帶,剩下的,指向可怕的第二種事實。

唐納德想到這裏,手不禁顫抖了起來,真如推論的指引一般嗎,麵前的老人,其實與石駿,是主從犯案的關係連接在了一起?直覺告訴他未必。

時光穿梭,自己又回到了太平洋彼岸的大學教室。

一節課上,教授康森博士一字一頓的說道:“有時我們懷疑一個人,毫無緣由,認定他就是嫌疑人。追索的過程中,幾度放棄,小小的疑點拚湊在一起,卻不能堅定的說出凶手就是你。你會困惑、迷茫,對偵破案件的信心深受打擊。”

“那我們該如何。”

一位日本留學生用生硬的英語提問,固執的民族注定了什麽事都喜歡尋根究底。

“很簡單。”康森博士推了推厚厚的眼鏡,放下手中的書本,“案件並不是初始點就是正確的,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動機。如果刑偵人員在介入時,被各種誤導信號帶進了溝裏,請清空固有的觀點,回到出發點。”

回到出發點。

唐納德默念。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無非是家常的閑聊,墨常打開了話匣子,估計近期的無聊,老頭子也被閑的可以,像是某情景喜劇裏退休下來的老幹部一樣自居,喋喋不休的抱怨著社會上亂七八糟的事情,絕口不提石李兩人的事,談話技巧掌握的極好,想當年也是從營銷崗位做起,職業聊天技巧修煉的如火純青。

“墨老,您知道新大洲公司的事情嗎,是你們之前的代工合夥人,聽說這次談崩非常不爽,單方麵撕毀合約,對麵放出風來一定會報複,您任由石董肆意妄為?”

墨常點點頭,稍微考慮了一下,避重就輕的回答:“警官,想必你也知道,商場如戰場瞬息萬變,沒什麽太多的道理。新大洲公司之前的信譽度出過問題,公關費上花了不少錢,才把媒體的形象度重新恢複,誰知道是否本性難改,商人間的承諾抵個屁用。石駿能夠上任第一件事力排眾議對此及時糾正,換一家公司是在規避僅有的風險,對公司形象負責,相信已故的老李也是這個心願吧,所以我才說,對事不對人。”

問不出更多詳細有用的情節,唐納德起身告辭,再次感謝了墨常的接待。

“老李不行就火化了吧,我們這代,都講究入土為安。”

墨常扶著門邊,臨別時囑咐了一句。

唐納德若有所思。

如果說,本案動機被我定義為繼承權問題。分析來看,石駿的所作所為,目前來看合情合理,得到了眾人體麵上的一致肯定,玩具公司想必也是他未來的囊中之物,一定程度上減弱了作案的動機;墨常本無爭奪權利的野心、李久立有女無子,沒一次透露過未來傳給家族企業的決定。那麽得出結論,不出意外,按照順位,石駿就該是‘童話王國’的繼承者,當然除了他,記得還有一個人,呼聲很高。

陽光的照射下,唐警官翻開了一本小手冊,裏麵畫著‘童話王國’公司錯綜複雜的關係網絡。謝小川——海外部門任職,公司的副總經理,警官在他的名字後畫了一個問號。

一旦如墨老所言,將相難和,謝小川順杆攀爬的機會最大,難道他才是猝死案背後的始作俑者嗎?公司的流言蜚語,對石駿的惡意攻擊,締造者會是同一個人嗎?

案發當天,印象中沒有這個人在。

毫無存在感的人,一直在暗中引導警方越走越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