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江心島

一天中,太陽會升起,同時還會落下。人生也一樣,有白天和黑夜,隻是不會像太陽那樣,有定時的日出和日落。有些人一輩子都活在太陽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不得不一直活在漆黑的深夜裏。人害怕的,就是本來一直存在的太陽落下不再升起,也就是非常害怕原本照在身上的光芒消失。

——東野圭吾《白夜行》

韓美琳下午散會後,躲在女衛生間的一個隔斷裏,獨自哭泣了許久。

精神的高度緊張,再加上哭泣後格外耗費體力,坐在店裏幾分鍾,聞到飄散開的香味時,她咽了一口口水。

放在平時,比較重視安全衛生和食材上頗為挑剔的她,路過這家名不見經傳的麵館,一定會匆匆而過,懶得瞧上一眼。

今晚是個例外。

生理上饑餓的訴求,何況算是對石董事長一頓賠禮的晚餐,不敢說些什麽。第一次領導請客,之前還犯了那麽大的過錯,不至於不給麵子吧。

熱氣騰騰的一碗炒麵端上餐桌。色澤飽滿,飄香四溢,味道一定不錯。

她準備謙讓一番,誰知一旁的石駿毫不客氣,端起碗來就喝了一口紅燒牛肉麵的湯汁,並且責問她:“你還不餓?”

“啊,不。”韓美琳回過神來,顧不上淑女形象,周圍也沒什麽人,伸出筷子夾起炒麵,津津有味的吃了起來。

入口絲滑,彈力齊備。恰到好處的湯汁勾芡,火腿的味道滲透的徹底,有些酸,微微甜,好久沒吃過如此美味的麵條了。現在比起來,泡麵簡直難吃死了,垃圾食品從今以後多一口都難以下咽。

“嘿嘿,味道不錯吧。”石駿嘴裏咀嚼著小菜,不忘了側臉詢問犯了錯的秘書。

“是呀,真心不錯,味道超讚。”無需摻雜過多的修飾詞,韓美琳表達人間美味的詞匯用起來時,方覺得太少,短時間內找不出更加匹配的來。

“哈哈,還是丫頭你有眼光。”鄭老板拎過一提啤酒來,上麵散著冷氣,未等她言語,靈巧的用普通的筷子,“砰砰砰”連起開三瓶,放到了每個人的麵前。

“話說回來,小石要沒眼光,咋能一步登天。你在他身邊,可得多學多問。”老板典型的東北漢子,說罷,自行舉起瓶子吹了起來。

石駿二話不說,放下筷子,拿起酒瓶磕了一下餐桌,直接湊到了嘴裏,算作是兩位好友間的幹杯儀式。

韓美琳猶豫了一刻,權衡再三,心裏默念全當是給上司賠罪,同樣伸手端起了一瓶,直接對嘴。

劇烈沉澱的泡沫,攪動著嗓子很不舒服。冰冷的酒水,第一波才抵達胃裏,刹那間翻江倒海。

鄭老板第一個放下了空瓶,前後間隔不過三秒,石駿同樣倒立著瓶子,示意已幹。韓美琳則難受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堅持了良久,咕嘟了幾個泡泡,還是選擇放棄。當嘴唇離開酒瓶的一刻,嗆到了一口,一側身,吐了出來。再一看,一瓶酒還剩下三分之一。

石駿和鄭老板,不約而同對視著哈哈大笑。這一刻,他們的笑聲中沒有摻雜任何的煩惱,就像挑戰成功的孩童,天真無邪。

“丫頭,你夠努力了,別勉強,多吃菜,喝酒是我們男人間的事。”

鄭老板遞過來一遝紙巾,又掏出了兩顆煙來。自己點燃一個放到嘴裏,又伸長了手,幫石駿點燃。

煙霧繚繞中,石駿難得的笑了,吞雲吐霧間,一臉輕鬆。往日的凝重與陰霾,煙消雲散。

韓美琳不甘示弱,把啤酒倒入一邊的杯子裏放到眼前。兩個男人一朝舉杯,她都主動參與,不想落下這個人情來。

少言寡語的石駿,一直被鄭老板指引話茬,談論著釣魚的樂趣。看樣子,石董應該是在發跡前便和麵館結緣的。

鄭老板的業餘愛好,是在天氣晴朗時,把麵館的卷簾門拉下來。找一處常去的河溝或者不知名水塘,一坐就是一天,什麽生意賺錢或是食客登門,統統拋在腦後,現代權利蒙蔽了雙眼的人們啊,少有這種怡然自得的情懷。

石駿看樣子慢慢被對方帶上了癮,兩人經常結伴而行,成為了他生活中的唯一一項業餘愛好。

最近半年,隨著石駿的高升,閑暇時刻少了,下班也不路過,很少過來吃麵。故而這次的好友團聚,格外的親熱。

石駿曾開玩笑的說,自己發達了,想在‘童話王國’,為鄭老板謀個一官半職做做。鄭老板每次都婉言拒絕,直言企業的環境,自己沒辦法適應,做麵的手藝祖傳,不能到他這裏割斷了香火。

提起香火,鄭老板尚在單身,據說年輕時錯過了一個不錯的女孩。由於工作派外常年出差,雙方都無法接受痛苦的異地戀,愛情敗給了現實麵前,選擇友好的分開,屬於有緣無份的吧。自此之後,鄭老板就像喪失了結婚理念,整日和麵板魚塘打交道,時間長了,也都獨自熬了過來。

各自喝掉了四五瓶後,兩個男人都有些微醉,包括陪了大概兩三瓶量的韓美琳,突破了二十多年來,自己的人生極限。

“丫頭,實在人,別再勉強自己,我們都不喝了,坐會就散。”鄭店長憨厚的笑了笑,抓起幾粒花生米,津津有味的咀嚼。

石駿從廁所回來,精神恢複了不少,略帶歉意的笑笑:“小韓,是不是聽我們聊釣魚,十分的無聊,嗬嗬。”

“還好,品嚐著美食,了解到石董生活中的另一麵,蠻不錯的,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麽嚴厲。”韓美琳借著酒勁,膽子大了不少。身旁的石駿聽完,隻是微微一笑,臉上堆著不在意的神色,在女孩子迷離的目光中,看上去另有一番迷人的吸引力。

石駿不同於某些公司的高管層,出門換了一副姿態,酒桌變色龍,沒完沒了勸女孩子酒喝,宿醉時借機占什麽便宜,他還是本本分分的一個人,隻有孤獨與他為伴。

“老鄭,我們買單吧,時間不早,下次再來。”

“不必,我能收老朋友錢嗎,哪天有空,陪我再釣一次魚就行。”

鄭老板不停的擺手,一直沒報出來菜單的價格。石駿沒在謙讓,抽出了幾張紅色的一百元,壓在桌子上。

兩人擁著肩,都沒提及錢的問題,關係已經突破了金錢的界限,一起走出了小店。

韓美琳嘟著嘴,微微有些嗔怪作為男人的不解風情,喝完酒一點不顧及女同事的感受,小跑幾步晃悠悠跟上,矗立在門外。

送別了麵館老鄭,石駿掏出了車鑰匙,聽到解鎖的聲音,被韓秘書一把搶奪了過來。

“領導,喝酒不能開車。”

“哦,對對,不好意思,我太興奮,竟然忘記了。”石駿轉過身來,掃向眼前的女子,目光發直。

“打車吧,我送您回家。”說完,韓美琳伸手叫車。

不久,一輛夜班出租停在了兩人麵前。

她攙扶著他一起坐到了後排,他並未酒後亂性,與她的身體接觸,一直保持著合理的距離。

“領導,您家的地址?”

“哦,你晚上有別的事嗎?”

石駿依舊答非所問,聽得韓美琳心髒狂跳,尤其酒後血液循環飛快。

“有空。”她小聲回了一句。說完就開始後悔,這等於答應了對方接下來的任何請求,石駿要做什麽,莫非真的趁老婆不在家,夜不歸宿,計劃帶女秘書直接去賓館嗎?

出租車司機不禁猥瑣的笑了一下,明白了上車乘客關係的大概。

“師傅,麻煩,江畔公園。”

“好嘞。”司機接到了男乘客的指令,掛擋鬆離合踩油門,車子竄的飛快。夜晚的道路,再沒有了往日的擁擠,可以飆到70邁以上盡情撒歡。

透過後視鏡,瞧著後座上的男女,一言不發:美麗的女子擺弄著手機,顯老的男人鼾聲正起,

晚上天涼些,野戰不容易,想想挺刺激。

司機嘀咕了一句,猥瑣的笑了。

二十分鍾後,司機故作聰明,把車子安穩停在了靠近江邊公園隔著街的一家情人賓館,轉身咳嗽了一聲,提醒道:“二位慢走,算上燃油附加費七十八元。”

石駿被推醒,不明所以,韓美琳付過了車費,紅通通的臉蛋,攙著領導走下車來。

江風拂過,石駿清醒了不少,指著眼前的大牌子,自言自語的讀到:“本店豪華大床,多種情趣房歡迎惠顧,VIP卡……”

他緩過神來,沒有在繼續讀下去,明白什麽意思,立即搔紅了臉。

“亂停,我意思帶你去江邊公園走走,清醒清醒,隨便聊聊,直接回去睡覺不利於健康,電視裏常常這麽說,這,這是哪邊?”

韓美琳“哦”了一聲,徹底放下了忐忑不安的心,回答了句:“沒錯,離得不遠。”耐心領著石駿直到江畔。

時間來到了夜裏十點,江堤兩側,基本看不到什麽行人。微風吹過柳樹,枝頭在不停搖擺,兩人坐在碼頭邊不遠的河堤欄杆上,借著月光和路燈,自由自在。

如果距離在近些,儼然是一對熱戀中的男女。可他們間,一直隔著一道看不清楚的線。

石駿在有意保持著距離,從剛才吃飯開始,到坐車,到如今。合理的距離,倒讓留學在美三年較open觀念的韓美琳,猜不透他的內心。

“小韓。你覺得,我是他們口中的凶手嗎?”石駿沉默後終於開口了,他的話,比今晚的江風還透徹心扉。

“凶手,什麽凶手?”韓美琳明知故問。

“嗬嗬。”石駿放肆的笑了,既然對方有意的回避這個問題,何必自找沒趣。

“李董事長的死,公司人的談論我都記在心裏,屍體遲遲不火化,又蒙上了一層陰影,你在這一點上對我不誠實。貼身的人不說真話,時間久了把我淪為徹徹底底的庸人,古今的例子不勝枚舉,可惜我不是昏君。”

石駿嘿嘿幹笑了幾聲。“我的存在,隻能使‘童話王國’這個公司更美好。”

“你不要以為我很自負,酒後胡言亂語,其實此時此刻,我才最誠心。”

“都說我是個無聊的人,我自己感覺也是:很難和陌生人交往在一起,沒人願意聽我聊天。根本原因在於我不會聊天,不善於交際,感覺自己說多了做作,說少了又不完美,我就是一個如此糾結的矛盾綜合體。”

“今晚我尚能坐在這裏和你聊天,別以為是人格魅力有多大。說白了無非是我的級別壓著你,否則你才不會閑得無聊陪一個年長色衰的男人在這裏吹著風閑扯淡呢。”

石駿一口氣喋喋不休的交代,不給對方接話的時間,說完長歎了一口氣,憋在心裏太久像要爆炸了一般。他長長的伸了一個懶腰,在辦公室眾目睽睽以及監控的注視下,好久沒這麽酣暢淋漓。

韓美琳嗬嗬一笑,機靈的小腦袋後仰,雙手支在欄杆上,月光映在臉上晶晶發閃:“領導您喝多了。好吧,也許我之前和其他人一樣,真的認為您很無趣。可通過今晚的麵館之約,我想我將改變自己的主觀臆斷。”

“你呢,總是把壞的黑暗的東西,深深壓在心底。其實你本質善良,卻選擇主動逃避生活,自己把自己孤立,就像我們前方濃霧中的江心島一樣,令水中的人,得不到肯定有陸地歸屬感。雙方不歡而散,就這麽錯過了多少個本可以停泊補給的港灣。時間長了,孤島上荒草叢生,沒有了生機,破敗不堪。”

韓美琳的犀利點評,直擊石駿的靈魂深處,酒勁清醒了不少。想起了今晚從沉默寡言到不吐不快,有違自己一貫的風格,便又刻意的閉上了嘴,悠**著腿,冷峻的目光重新凝聚在濃霧中去了。

“走吧,今天就到這裏。”石駿拍拍屁股上的塵土,站起身,邁開步子,“願我們未來的某天還有機會,能像今晚,靜下心來,坐著隨便談談。”

“好,我隨時奉陪。”

韓美琳點點頭,肯定的答應了他的請求,起身跟了上去。

一生中也許會遇到兩位好女人,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孤島上的灰暗森林來了位奇奇怪怪的客人,不切合實際的想法在石駿的腦子裏過了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