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釣屍老叟

黃泉釣屍人,這個稱謂,令雲舒甚為不解。

老翁看出了雲舒眼中的防備和迷惑,道:“小子,你若再傻傻地站在下邊,你那背上的胖子,可就真的要死啦!”

雲舒先是一愣,聽這老翁話中的意思,莫非他有本事救胖子?不由得心中大喜。轉望自己身後的胖子,那一張胖臉紅得發紫,渾身熾熱,早已昏迷了過去。

雲舒再不敢耽擱,踏著幾株石筍縱身一躍,躍上岩壁,而後背著胖子攀爬而上,直來到老翁身側。

那老翁瘦麵尖腮,圓眼鼠須,頗似一張鼠麵。他將那釣起的怪蟲拿在身前,左手掐住怪蟲的七寸,任怪蟲扭動掙紮,張牙擺尾,也無法傷到他分毫。右手握住怪蟲的身體,從上到下一抻一擼,便聽那怪蟲渾身的骨節發出“哢哢”的聲響。待他鬆手之時,怪蟲已軟塌塌得像條繩子,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看到這囂張跋扈的怪蟲,轉眼間被老翁如此輕描淡寫地製服,雲舒不由得對此人更加高看一眼。

“此物名為水虺,生長在極陰之地,終年不見天日,乃劇毒之物。”老翁說道,“其毒陰邪無比,中此毒者,世上無藥可解……”

雲舒聞此,心中突地一顫,卻聽老翁話鋒一轉,繼續道:“唯有以毒攻毒!”

雲舒嚇出一身冷汗,道:“在下龍雲舒,懇請前輩施以援手,救救我這兄弟!”

老翁微微頷首,忽將那怪蟲的身體一翻,使其腹部朝上。隻見那雪白的肚皮正中,一道鮮紅的線連貫頭尾。老者伸出尾指,用長長的指甲,順著紅線一劃,將怪蟲的肚皮挑開,從裏邊取出了一顆橢圓形的肉球。

“撬開他的嘴。”老者捏著那顆肉球,望了眼胖子,對雲舒說。

雲舒略一遲疑,這老者,莫不是要拿這惡心的肉球喂給胖子?這便是以毒攻毒麽?他心中忐忑,不過眼下胖子性命攸關,容不得他考慮許多,隻能死馬作活馬醫。於是狠下心來,捏住胖子的下頜,使其嘴巴張開。

老翁一邊將肉球給胖子服下,一邊說道:“我釣上來的這隻虺蟲,紅頭白身,乃是虺蟲之王。我取出它的蟲膽,給這位胖兄服下,以蟲王之膽、攻涎液之毒,這位胖兄的性命,已然無虞了。”

雲舒深施一禮,千恩萬謝。

老翁一擺手,道:“少俠不必多禮,老朽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而且,我還要感謝二位才對。”

雲舒疑道:“前輩此話怎講?”

“老朽乃是這抱犢山一帶的城隍。”老翁道。他見雲舒麵露疑色,解釋道,“我這城隍,卻並非那傳說中的神祗。我隻是肉身凡胎,受此地百姓所托,完成祈求上蒼、祭祀山水之事。然而近年來,此地多發邪魅之事,百姓體弱多病。我幾經查探,發現了抱犢山下,竟然連著這樣一條黃泉水道。這水道與抱犢山一帶的地下水脈相接,其中浮屍陰蟲泛濫,破壞了此地的風水,是以此地人口漸漸凋零,邪魅禍事接踵而至。

“為了拯救這方水土,我便守在這黃泉水畔,釣起這水中的浮屍陰蟲。這些虺蟲寄生在屍體內,食盡屍體的髒腑器官,並以纖長的節足,連接屍身的主要筋脈,令其在水中行動自如。它們成群而居,每個群落,會有一隻水虺王,負責繁育後代。它在屍體內產卵,再將那些卵排入水中,最終孵化出成百上千的幼蟲。為除掉這隻水虺王,我已在此地守了數年,它狡詐多端,屢屢從我手中逃脫。幸虧今日你二人到來,大量牽扯了它的精力,我才終於捉到了它。”

聞聽老翁之言,雲舒恍然大悟。

“卻不知,二位為何會來到此地?”老翁問道。

“我們本是追蹤一名凶徒而來,不幸失了她的蹤跡。但現今看來,此人似乎有意引我們來到此處。”雲舒道,“她想讓我們知道這個地方,想讓我們看到這些屍體的存在。”

雲舒望著身下漂泊的群屍,麵色凝重。這麽多的屍體,男女皆有,死在這陰森可怖的地方,絕非尋常之事。

“這些屍體,是從何而來!”他的語氣,似詢問,更似悲歎。

“浮屍來自上遊。”老翁答道,“黃泉路的上遊,當是陰曹地府。”他將釣鉤一拋,拋入身下的黃泉水中,靜靜地等待著浮屍上鉤。

失去首領的虺蟲們,正重新鑽入屍體的口中,朝著四處逃散。

這個世上,怎會真的有陰曹地府?對老翁的話,雲舒卻是不信的。他沒有直接反駁老翁,而是道:“這地府中的鬼神,怕也是邪惡凶殘之輩,否則,又怎會恣意地殘害如此多的生靈!”

“鬼神之事,我等凡人,又能如何?”老翁說道。他鉤住一隻浮屍,雙膀較力,直將它從水中提起。那浮屍少說也有一百斤,被他輕鬆釣起數丈,而後掛在了水道上空雜亂的根須間。

“哎喲……”一聲長長的低哼,胖子從昏迷中醒轉過來。

那蟲王之膽當真有奇效,他發紅發燙的身體已無大恙,嘴唇也恢複了正常人該有的血色。雖然身體尚且發虛,但直坐行走已然無礙。

雲舒將老翁介紹給胖子,又言乃是老翁救回了他的性命,胖子感激得涕淚橫流,又是千恩萬謝。

雲舒欲繼續深入探尋,又覺胖子體弱,想將胖子留在此處歇息。但胖子死活不同意,非要舍命陪君子。雲舒無奈,隻得尊重他的意見。

兩人休息一陣,辭別老翁,重新上了小舟,朝著黃泉水道的上遊劃去。

望著雲舒和胖子遠去的背影,老翁露出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詭笑。而後,他再次將釣鉤一甩,投入黃泉水中。

小心翼翼地行了良久,前方的水道轉了一個彎,一座巨大的青銅門攔住去路。

那青銅門高三丈有餘,布滿斑駁的綠鏽,顯得古樸而蒼涼。它嵌在暗紅的岩石中,兩扇門板緊緊閉合。中間一顆一人多高的碩大鬼頭,青麵紅眼,血舌白牙,散發著森森鬼氣,令人不寒而栗。門上雕琢著群鬼夜行圖,一隻隻小鬼或張牙舞爪,或搔首弄姿,或掩麵低泣,或飲血嚎歌,栩栩如生,可謂繪盡了陰間百態。

青銅門上方,刻著三個篆字:鬼門關。

那三個字筆勢凶厲,字體鮮紅如血,其間摻雜了斑駁的白痕,在四周昏暗幽綠的光線照射下,愈發顯得邪異詭譎。

二人對望一眼,然後雙雙跳下小舟,來至門前。

“這鬼門關,背後便是陰曹地府了!”胖子說道。他經了生死,對此卻是不怎麽害怕了。

雲舒四下打量一番,並未發現有什麽機關。單手撫上門板,立時便覺一股寒氣透掌而來,說不出的陰森刺骨。他調整了氣息,然後抬起另一隻手掌,雙掌較力,去推其中一扇門板。

那青銅門極為厚重,雲舒拚勁全力,仍是紋絲不動。他收了手,搖了搖頭。

鬼門關之門,想來並非人力所能撼動。

二人左右尋視,四周皆是堅硬的岩石,除了麵前這青銅巨門,再無出路。不遠處,水道便到了盡頭,渾黃的水從岩石的縫隙中緩緩流出,但那縫隙極窄,便是貓兒狗兒也無法通過,更別說兩個大活人了。

二人一籌莫展。好不容易找到此處,倘若進不去這鬼門關,一切都將變得毫無意義。

兩人極為不甘,坐在門前苦想良策,卻始終不得要領。守了良久,最終,胖子忍不住道:“龍少俠,咱一直這樣守著也不是辦法,要不,咱先回去?等日後有了機會,再多帶些人手,破了這鬼門關,看看它裏邊到底有何名堂!”

雲舒歎息道:“恐怕,眼下也隻能如此了。”

二人起身,正要離去,卻突聽來時的水洞中,傳來嘩嘩的破水聲。

二人皆是一驚,急忙閃身躲在了一塊巨石後,探頭朝聲音的源頭觀望。

不多時,水洞中彌漫起了一團白霧。那白霧籠著一隻小舟,輕盈飄忽,伴著勾人心魄的銅鈴聲,緩緩朝鬼門關靠過來。

那銅鈴聲飄忽空靈,似響在耳畔,又似源自天邊,雲舒聽在耳中,便覺腦中一片空白,記憶如流水般退去,竟一時忘了自己來自何方、身在何處。眼之所見,隻有那一團白茫,從小舟上彌漫過來,轉瞬便吞噬了周遭的一切。自己置身這片白茫中,如寰宇間的一隻螻蟻,不知何去何從。

他覺得有些害怕,他本能地想跑,即便他不知道該跑向何處。他奮力邁動步子,卻覺身體一輕,竟飄了起來。扭頭回望,見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是一位白衣男子,那男子長發及肩,手執一柄軟劍,僵挺挺地站在那裏。男子身旁,則是一位矮胖的道士,身著黃袍,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同樣僵挺挺地站著,就像入定一般。

他覺得這兩個人有些眼熟,但又記不得曾在哪裏見過,索性扭回頭不再多想。他的身周都是白茫茫的,他在這片白茫中隨意地飄**。也不知過了多久,或許隻是一瞬,或許已是地老天荒,他的眼前,一座巨大的銅門從白茫中穿透出來。

那銅門不知道有多高多大,上可接天,下可杵地,如一位穿越亙古的巨人,將眼前這片白茫撕開一道裂縫。它閃爍著幽黑的光澤,陣陣黑氣在四周飄舞。

銅門的正中,一隻巨大的鬼頭,張開血淋淋的大口,打了個哈欠,噴薄而出的腥氣,將雲舒吹得翻了幾個跟頭。看著雲舒的窘態,鬼頭發出無聲的狂笑,然後從中間一分,銅門敞開了一道縫隙。

那道縫隙,對他而言,就如一道神聖而憐憫的召喚,他顧不得站穩身子,急切地朝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