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遮天寨主

遮天寨位於抱犢山上,大寨主穆遮天,人如其名,乃是這方地界一手遮天的人物。多年來,仗著手底下數十號弟兄,強取豪奪,橫行鄉裏,人們敢怒不敢言。

或許是蒼天有眼,這不,昨天夜裏,寨子裏的二當家下山喝花酒,便遭了禍事,竟被紙人踩碎了腦袋,丟了性命。

人們議論紛紛,都說是遮天寨作惡多端,鬼神難容,特派來索命的惡鬼,收了二當家的狗命以示懲戒。

大寨主聽聞噩耗,又驚又怒,立即率人包圍了事發的紙紮鋪,又請來武當山的道士,降魔除鬼。

天色陰沉。

紙紮鋪門前的空地,早有人立了一根樁子,將行凶的紙人綁在其上。那紙人額前貼了符,麵目呆滯,一動不動,若非有人親見,誰會相信它能殺了一個大活人?

道士肥頭大臉,體胖腰圓,一身黃色的道袍繃得緊緊,堪堪遮住那渾圓的肚子。他右手舞著桃木劍,左手搖著三清鈴,“叮鈴鈴”圍著紙人轉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天師降法,鑄我金身;上稟皇天,下念九州;目如利劍,逢邪便斬;手似銀鉤,遇鬼擒收。吾奉天師真人到,神兵火急如律令!”

隨著最後一個字落地,他猛地舉起木劍,狠狠劈向紙人的頭頂。

紙人的頭陷下去一大塊,眉眼都變了形,卻不見任何反應。

圍觀眾山賊麵麵相覷,都不知這胖道士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胖道士麵露尷尬之色,再次舉劍大喝:“神兵火急如律令!”

一股幽藍的火苗從劍尖燃起,引燃了紙人額前的符咒,而後一路向下擴散,轉眼便將紙人包裹在一團烈火中。

紙人在烈火中扭曲,竹篾做的骨骼劈啪作響,不多時便燃成了一團灰燼。

群賊齊聲歡呼。

胖子長舒一口氣,邁著方步走進紙紮鋪,到了寨主近前,笑眼一眯,道:“無量天尊!這惡鬼怨念深重,附身於紙童之上,貧道連施兩劍,終以無量業火,焚了它個灰飛煙滅!”

寨主端坐在椅子上,兩名彪形大漢分立左右。他聞聽胖子之言,抱拳回道:“天師辛苦!願我二弟在天之靈得以安息!”他說話悶聲悶氣,麵上一道刀疤自左眉梢一直劃至右嘴角,如一條肉蜈蚣,隨著話音扭動尾巴。

此時,有山賊將紙紮鋪的掌櫃及妻兒綁了來,請求寨主發落。

穆遮天斜睨一眼,見那一家三口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便冷笑兩聲,道:“犯我遮天寨者,人鬼不留!”

他言語鏗鏘有力,滿屋的紙人車馬,仿佛都跟著顫抖了一下。

“犯我遮天寨者,人鬼不留!”眾山賊齊聲大喝。

穆遮天全然不顧那一家三口的哭饒,起身出了鋪子。立時有山賊拎來兩大桶油,潑灑在屋中各處,又澆在三口人的身上,然後迅速退出了屋子,關緊了門。

一名山賊點燃了一支火把,順著窗子扔了進去。

群賊隻等著觀賞大火爆燃的壯麗景象,可那火把飛進屋子,卻如泥牛入海,半點反應沒有。

扔火把的家夥犯了嘀咕,心道灑了那麽多油,碰著一個火星也該燒著才對,為何整支火把都不見動靜?他偷眼瞧了寨主,見寨主麵色不善,心中打了個突,趕忙又點了兩隻火把,齊齊扔進了窗子。

仍然沒有反應。

這次,他終於確定了事情的反常。但當著寨主的麵,怎敢露怯?他嘴裏罵了一句,然後緊跑兩步,向窗內張望。

然而,未等他站穩身子,便見三支火把並成一束,由窗內飛出,齊齊穿入了他的胸膛!

鮮血崩濺!

他甚至沒能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叫,身子便如折翼的風箏,朝身後飛跌出去。他口中嗆出一股鮮血,倒地絕氣而亡。

驟遇此變,群賊一個個大驚失色,連寨主穆遮天都跟著心頭一顫。但他見慣了生死,深知此刻不可亂了軍心,於是深吸一口氣,很快便平靜了下來。

群賊心中雖然發怵,但見寨主穩如泰山,便有了主心骨。一個個緊握刀槍,牢牢地盯著那鋪子。

昏沉的天色仿佛給那紙紮鋪籠了一層淡淡的鬼氣,黑乎乎的窗口如一張擇人而噬的嘴。一陣涼風襲來,陳舊的窗扇輕輕晃動,吱扭作響。

穆遮天朝身側的一名大漢使了個眼色,那大漢會意,抱拳頷首,而後邁開大步直朝鋪子奔來。他身寬體壯,跑起來猶如一頭蓄力的蠻牛,震得腳下大地顫了三顫。

他奔至窗前,卻猛地折轉了方向,飛身躍起,直踹向鋪子的兩扇木門。

這大漢雖然長得粗獷,心思倒還細致。他見窗口狹小,倘若敵人守在後方,自己必定吃虧,於是出其不意,試圖破門而入。

他記得清楚,他們退出鋪子的時候,那兩扇木門是虛掩著的,他可以輕易地將它們踢飛。為了向群賊展示自己的力量,他故意加了把勁,恨不得將門框一起掀下來。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在他的巨力撞擊下,兩扇木門竟紋絲未動。

他覺得自己麵前的根本不是什麽木門,而是一塊最為堅固的石頭。他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多保留一些力量,這樣的話,或許自己還能及時得撤回身來。但這些想法都是毫無意義的,他的身體不受控製地整個撞在了木門上。

他暗道糟糕,自己現在的姿勢,漏洞實在是太多了,對方略微施展一個手段,自己都是無法應付的。他掙紮著想盡快離開,卻突覺門後湧來一道巨大的力量。那力量如崩塌的山石,又如決堤的洪水,他毫無抗拒的餘力。

“轟隆”一聲巨響,他的身體與兩扇木門一道,橫飛出數丈遠,如一坨爛泥癱軟在地,動也不動了。

門梁上的黑漆牌匾側歪了一下,終於撐不住自己的身體,砸落在了地上,陳年的灰塵高高揚起,四外飛散。

待塵土落盡,一位紅衣的仙女從屋內走出,踏過“王記紙紮鋪”五個白色的大字,緩緩朝眾人走了過來。

那仙女身著血紅的衣衫,衣袂飄飄,卻半點看不出美意,隻讓人打心底裏泛起一陣惡寒。

原來,那竟是一隻紙人。

驚呼聲四起。眾山賊炸開了鍋,剛剛燒了一個紙童,又來了一位紙女,這紙紮鋪裏的玩意,難不成都修煉成了精?而且,他們此前見到紙童的時候,紙童是一直都沒有動的,這讓他們還心存了一絲僥幸,認為可能是人為的惡作劇。但如今眼見為實,這光天化日之下,紙紮的仙女走得穩穩當當,不是鬼神作祟,又是什麽?

寨主穆遮天眉梢挑了挑,扭頭望向胖子,道:“天師,這是怎麽回事?”

胖子心中叫苦,暗道我哪裏知道怎麽回事?我遊曆江湖十數載,何曾遇到過這種古怪的事情,莫不是犯了太歲,闖進了鬼窩?真是罪過罪過!

他心裏嘀咕,麵上卻絲毫不敢帶出來,隻沉吟一聲,道:“無量天尊!貧道大意了。這紙女乃是方才那紙童的姐姐,得知弟弟伏誅,特來尋仇!諸位不必驚慌,看貧道略施手段,將其就地正法!”

言罷,邁起方步,迎麵朝紙女走去。

他一邊走,一邊重新拔出背上的桃木劍,摘下腰間三清鈴,又張牙舞爪地在紙女麵前念誦了一段伏魔咒,而後趁其不備,丟出一張黃紙符,正正地貼在了她的麵門。

“好!”賊群中有人高喝一聲,為胖子叫好。然而餘音未落,便見那紙女忽地抬手,一把便將符紙扯了下去。

胖子一怔,大喝道:“好凶的惡鬼!”猛一咬牙,挺起木劍,直朝紙女的咽喉捅了過去。那劍尖掛著幽藍的磷火,隻欲將紙女焚為灰燼。

紙女不慌不忙,抬手一撥劍身,胖子便覺一股大力湧來,身子不由自主地轉了個圈。他暈頭轉向,抬眼亂匆匆一望,卻見一隻玲瓏小腳從下方蹬過來。他想閃身躲避,卻已然不及,頓感下腹一疼,“哎呀”一聲,身子離地而起,重重摔在地上,昏死過去。

群賊一片嘩然:這紙女是有多深的道行,竟連武當的天師都製不住她!

穆遮天怒道:“誰人去戰?”

山賊中,自有那膽大又自恃武藝高強的,舉刀直朝紙女剁去。那紙女體態輕盈,也不見如何動作,身軀一晃,便飄到了山賊身後,抬手便擰斷了對方的脖子。

又有二賊一左一右襲來,兩口刀各紮紙女兩肋。紙女纖腰一扭,雙臂一撥一帶,兩口刀便打了個滑,各自插入了對麵山賊的肚子,二人雙雙栽倒。

又一黑麵大漢上前,掌中一條長棍,掄圓了直朝紙女掃來。那長棍以硬木削製,粗如兒臂,掛著風聲襲至。卻見紙女輕輕一揚手,不知為何,長棍竟從中而斷!斷口鋒利,猶如刀削,斷棍呼嘯盤旋而去,深深地插入一旁的土牆中。

那大漢一擊落空,餘勢未消,身軀轉了半圈,朝後仰去。他大駭,深知自己以背對敵,犯了大忌,正要采取措施挽回,卻見自己胸膛中突然鑽出來一隻手。那手血淋淋的,手臂尚埋沒在自己的胸腔中。他心中納悶,扭頭查看那隻手的來源,隻看到一張慘白的紙臉,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耳畔。之後,便什麽都不知道了。

紙女將手臂從大漢的身體內拔了出來,後者便軟軟地癱倒在了腳下。

眨眼之間,數名賊人便丟了性命,餘下的兩股戰戰,再也不敢上前。

穆遮天心中驚駭,但身為寨主,若此時打退堂鼓,怕是今後再無顏麵在此地界混下去了。有道是大丈夫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活,於是豁出一條命來,提刀上前。

寨主手中這柄大刀,銅柄寬刃,長九尺六寸,重八十二斤,掄將起來,恐有千鈞之力。他絕命而來,飛跑幾步,高高躍起,以上勢下,朝紙女當頭劈下。

紙女身形一飄,忽地一下,便繞到了寨主身後。寨主此前觀戰,早已知曉了對方慣用的手段,所以方才那一刀,看似全力而發,實則留有餘地,他一擊不成,眼前失了敵人的蹤影,趕忙單手握刀柄,一個黃龍大轉身,直朝身後掃來。

鋒銳的刀刃攜著金風而至,紙女忙向後撤身,但堪堪晚了一步,刀刃劃過前胸,在紙衣上留下了一道寸長的口子。

紙女緩緩飄落在地。她低頭掃了一眼,而後抬頭望向寨主,道:“你弄壞了我的衣服。”

這紙人,竟第一次口吐人言。

她的聲音是冰冷的,仿佛帶著整個世界都變得冰冷起來,讓人止不住心底發寒。同時,在這股寒意中,人們也覺察出了她的怒意。

那股怒意,就像是貓戲老鼠的時候,反被老鼠咬了一口。

寨主沒有答話,他微微塌腰,雙腿蓄力,猛地朝紙女奔來。他的大刀前伸,幾乎將自己的攻擊半徑增加了一丈,隻想將對方穿個透心。

紙女也動了。她是後動的,卻以更快的速度接近對方。她從對方的身側飄過,輕輕巧巧地,便讓對方的刀撲了個空。然後,她轉過身,從容地望著對方的背影。

時間仿佛靜止了幾秒,寨主站在地上,仍舊保持著持刀衝刺的姿勢。之後,一絲血線從他的脖頸處出現,而後猛然噴發,將他的頭顱高高衝起。

失去頭顱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大刀的重量,直挺挺地栽倒在了地上。

“啊!”

“寨主死啦!”

群賊突然反應過來。這些人本就是一幫烏合之眾,如今失去頭領,頓時亂了陣腳,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紙女靜靜地望著飛逃的群賊,並不追擊。卻突然發現不遠處一團黃色事物,貼著地麵向前蠕動。

那事物正是胖子。原來,他此前佯裝昏倒,隻是為了逃避禍事,一心盼著群賊能夠製服紙女,他再起身做做法事,邀功請賞。萬沒料到,這紙女竟凶悍如此,反殺了寨主。於是趁著混亂,偷偷向牆後爬去。

他爬了沒幾下,腦袋突然撞到了什麽東西。悄悄抬眼,一雙紅色的鞋子正擋在自己麵前。再慢慢抬頭,見那紙女正低著臉,呆呆地盯著自己。

他“啊”了一聲,幾乎嚇得魂飛魄散。手刨腳蹬地退了幾步,起身磨頭便跑。跑沒兩步,便見麵前紅影一閃,紙女已擋在了身前。

“是你,燒了我的弟弟嗎?”紙女伸出一隻手,掐住了胖子的脖子,將他拎了起來。

胖子憋紅了臉,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但他方才奔跑的同時,已將桃木劍握在了手裏,手忙腳亂地一晃劍身,一股藍火噴薄而出,朝紙女的下身紮了過去。

紙女本勝券在握,沒料到這胖子竟還藏了一手,突見一股藍火爬上了自己的身子,心下大駭,忙棄了胖子,伸手猛拍。幸虧發現的及時,三兩下便將火焰熄滅,不過下體處已被燒出了洞,竹篾都露了出來。

她大怒,見那卑鄙的胖子正玩命向前逃竄,身形一晃便跟了上去,抬手一扇,將胖子掀翻在地。

胖子摔了個仰麵朝天,不及呼痛,便見紙女已躍身而起,單手成爪,狠狠朝自己咽喉插下來。

胖子一閉眼,心道:我命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