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萬人湧巷噙熱淚

山河易色鬼神泣

天色才蒙蒙亮,顏惜備足應需之物,策馬而去,在路人指引下,果然見到臨清城東不遠處,有一棵挺拔聳立的鬆柏大樹。樹上長有針刺米粒兒竹篾喇叭五種葉子,樹高十餘丈,樹圍兩人手臂展開難合攏,樹幹中腰凸結疊出狀如浮雲,樹冠若一張開巨傘,綠蔭遮蓋著畝餘土地,其枝彎曲蜿伸,似虯龍騰旋,此時正是日暖季節,枝吐青翠,葉搖婆娑,姿態萬千。顏惜駐足凝神,細細觀察,不多時已熟記於心成竹在胸,遂展開所帶筆墨紙硯之物,席地揮毫,不多時即成一幅水墨丹青,且題詩句曰:“鱗甲騰起一樹龍,鬼斧神工造化成。七彩雲霞新雨後,五樣枝葉傲蒼穹。多少文人詠流歎,幾許騷客雅興萌。曆盡滄桑伴日月,秋風落葉更崢嶸。”

畫畢,顏惜不敢有絲毫停留,以最快速度收拾停當策馬回轉,心急火燎不住揮鞭,暗咬銀牙思忖道:“一定來得及,大哥,等我!”

冬了早早雇了馬車,破曉之際出城,連連催促,多使銀錢,馬夫一路不斷揮鞭,天光大亮時分,已奔至臨清州城西南五十裏地界。逢一小村坳橫至眼前,朝陽燦爛,阡陌縱橫,濃綠田地上早有勤勞農夫在地壟上揮鋤忙碌。冬了心中牽掛尋思著在深牢大獄受苦遭罪的恩兄王朝佐,昏昏覺得直如做了一場噩夢!當下雖是一路奔波,身子困累倦乏,卻也是不敢在車上安歇片刻,躍下馬車去向鄉農打聽王朝佐居住村莊所在,本以為方位確切按圖索驥一問一答即可,雖不中亦不遠矣!不料那鄉農聞聽所在竟接連揮手不住搖頭不知。冬了心中大為失望,有待片刻,再問別的下地做工農夫,仍稱不曾知曉。冬了心中疑竇漸生,暗罵自己沒用,為何不再當時細問來人,尋思之際又覺黯然神傷,此時此刻大哥心中必是十分難受,一念之間,冬了禁不住大發悲聲淚珠滾落芳頰!一旁鄉農見到,連說:“姑娘萬不可如此,距此地前方有一小河,順河堤走十餘裏有一個小王莊,住有四五十戶人家,村人多以王姓居多,你可去那裏探尋一番。”冬了始才醒悟,拜謝鄉農,催馬前行,循著小河流水拐了個彎兒,便見前方一片綠油油的穀田豆地,田畦壟旁果聚有四五十戶農舍,高低錯落有致民居間隱約有一條黃土道,稍一揚鞭,馬車踏踏而行,不多時已至村口。

村頭有一農戶家院,三間茅草屋,幾間土坯房,竹籬笆圍牆,有一黑紅棗木材質捆紮結實的欄柵院門,不時有雞鴨類家禽進出,一眉清目秀唇齒白淨約五六歲孩童正手持一根小木棍兒來回奔跑追趕著雞鴨,雞鴨們或展翅飛騰或嘰嘰嘎嘎鳴叫奔走,小孩兒滿頭大汗笑逐顏開,正玩得不亦樂乎,忽聽一個清脆女聲訓斥道:“王梓,你不可再頑劣貪玩了,該去習練大字了。”

一朵一朵的石榴花沐浴在新鮮清澈的日光裏,院裏的那溫婉女子坐一木凳上正在教子,努著櫻唇亦喜亦嗔,卻在不自覺間明媚了整個小院兒。那個五六歲的孩童被訓之後,乖乖聽話,老老實實地端坐在一張小木桌邊,習練字帖,一撇一捺之間,寫的甚是認真。旁邊那女子正耐心教導字體不足之處:“屏神靜氣,手腕用力,用筆在心,心正則字正……”

冬了實感疲累,倚在馬車上稍事休息,靜靜遠觀,此刻這戶人家柴門外慵懶臥著一隻小黑狗,院內遊走幾隻雞鴨,樸素,安靜,像是一幅畫卷。

冬了沒有打擾他們,她不想破壞了這一幅夢境般的畫兒。

籬笆圍牆不大不高,卻纏繞了許多不知名的綠色植被,花花草草,香氣四溢,溫柔地將整個院落包圍,圍住了房,圍住了牆,圍住了院裏的人,圍住了一段恬淡的美好時光。

雖隔著稀疏的籬笆牆,卻仍可依稀可見院裏的一些陳設。老槐樹下一台推磨,旁個邊上一台自製淨穀碾米用的木質風車。雖在院落之外,冬了卻仍聞到了一陣陣透鼻沁人肺腑的花香。蓋因為院落一角正放十數花盆,各種嫻靜野花如茉莉白蘭月季開的正盛。綻放的花,淡淡的紅,是一種潔淨的粉紅。

一朵一朵的小花,招來了數不清的蜜蜂,蜜蜂邊忙碌邊唱歌,還有蝴蝶,蝴蝶也來湊熱鬧,飛飛停停,花間穿行。飛飛停停的蝴蝶,勤奮的小蜜蜂,跑進了小黑狗的視野範圍,小黑狗追逐著蝴蝶,搖頭擺尾地消失在花草枝葉間。

忽有幾隻褐色母雞穿過了籬笆牆找食吃,就地一啄一啄的,咯咯咯地叫喚,庭院原有幾隻慵懶的雞立時精神抖擻地飛掠過去對陣廝殺起來,小男孩精神一振,立刻放下筆墨紙硯,抄起那根小木棍兒打將過去。一時間雞鴨咯咯嘎嘎亂飛亂走,這小孩兒卻玩的開心快樂不時哈哈笑出聲來。

但聽聞那女子又發嗔怪之聲:“王梓,你再不聽話,等你老爹回來,我告知於他,定會打你屁股!”

男孩兒嗬嗬笑道:“老爹不是前些日子才托人捎來書信銀兩麽?他說還要過些日子才回來的,這次我要老爹給我買個糖人兒吃。”

婦人斥責道:“就知道吃東西,學業也不見你有如何用功長進,等你老爹這次回來,就讓你讀私塾吧!這樣整日貪玩,終不是長久之計,咦,你是如何知道書信的?”

男孩兒嘻嘻笑道:“是祖母大人說的,我就記下了。”

婦人道:“讀書寫字若如此之用功,娘就不會生氣了。”

男孩兒依舊奔跑著,氣喘籲籲地回道:“孩兒思念爹爹嘛,上次他給我買的小糖人兒,我舍不得吃,放了好久,這次我要買一個大的。”

婦人說:“好,好,好,慢點跑,可不要摔倒了。”正說話間,小孩子一不小心腳下一絆摔了個嘴啃泥,登時疼痛難禁哇哇大哭起來,婦人連忙過去扶起來,拍打著塵土,嗔怪道:“叫你慢點不聽話,咦,怎麽又不哭了?”

小孩兒小臉憋的通紅,咬牙說:“我不哭,我是帶頭抗捐,頂撞裏長的大英雄王朝佐的兒子,不能給老爹丟人,我不哭!”

冬了方才疲憊不堪,才在這戶人家牆外稍事休息,本打算歇過神來,再去尋找,但是小孩兒無意中的一句“王朝佐”卻如同驚雷閃電般使她呆立當場!

恍一恍神兒,卻也是一刹那間的功夫,冬了事急從權已不顧禮儀,猛地大力砰然推開這戶人家的院門,搶步疾奔而入了這戶人家的庭院之中!矚目之下見那婦人溫婉端淑沉穩有儀,雖說是粗衣木釵,卻整潔得體,自有一份靜美之氣,小男孩兒則是眉目清秀童稚可親。

冬了臉色蒼白,心跳如鼓,雙腿乏力,搖搖晃晃,強自支撐著站立,伸手顫顫悠悠指著她們二人,嘴唇嚅動,一張一翕,本伶牙俐齒的她,卻半天才斷斷續續的說出一句話來:“你,你,你們,是王朝佐大哥的家人麽?這裏可是王朝佐大哥的家居麽?”

那婦人正軟語溫聲撫慰愛子,突遭陌生人強行闖入家院,乍驚之下自是極度不悅,略一定神,斥責道:“你這瘋癲女子,好沒禮教,來人家院,貿貿然不請自入,況出言無狀,直呼奴家夫君姓名,不知是何居心,是何道理!”

冬了心神激**顫抖不定,哆裏哆嗦的她剛要答話,又聽聞那三間茅草屋房門“吱扭”一響,有一個微弱蒼老的聲音傳來,一個豐麵慈眉手拄拐杖的銀發婦人正緩步走出:“康妮,是誰啊?好好說話,上門是客,不可以慢待了貴賓,免得日後徒增笑柄讓人笑話。”

冬了顫聲道:“您可是,王朝佐大哥的母親?……”

老婦人緩緩點頭:“是,不知道大小姐如何稱呼,莫非我兒朝佐有事情相煩於大小姐?”

冬了望著這老中幼一家三口,隻感覺這世間最慘絕人寰最難出口的話,就要由她道出!一念之間,冬了隻覺得萬箭穿心悲自中來!瑤鼻一酸,淚水已奪眶而出,再無法站定,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塵埃:“我是朝佐大哥的結義妹子,我叫冬了,娘啊,兒可算找到你們了!”

突如其來的一跪,讓老婦人大驚不已,慌忙不迭伸手攙扶:“這,這從何說起?這,這如何使得?大小姐,您還請快快起身!”

天已大亮,天色陰沉。

天字一號監房。

八個精裝魁偉漢子魚貫而入,一個個立定,同時躬身施禮:“小的伺候王爺。”

王朝佐麵無表情,點點頭。隨即有人過來伺候沐浴更衣,一刻之後,被穿了琵琶骨血跡斑斑的王朝佐被人架上了木質欄柵囚車之內,頸上枷板,手戴鎖銬,腳下鎖鏈,嘩嘩作響,行在大街之上仍目光炯炯神色凜然!

突然長街之上——

一聲聲稚嫩童聲,一陣陣響亮奶腔,不斷於耳不絕於途!

“義父!一路好走!”

“義父!義父!”

“英雄王朝佐,一路好走啊!”

王朝佐十分驚訝回頭!但隻見茫茫大街之上道路兩旁,或跪拜或站立擠滿了頭戴白帽鬢插白花的男女老少,大多數的稚嫩童子,單薄少年,也都齊整整地披麻戴孝跪立道旁,就連遠處樹枝之上也紮滿了素白布條!孩童們腔調稚嫩嘶啞,有的還伸長脖子用力大喊餘音悠長,有的則是流淚哽咽泣不成聲!此情此景任你是鐵石心腸之人也要禁不住一見驚心落下淚來!

押解王朝佐的一幹衙役亦是悲戚之色,說道:“爺,他們都是咱臨清州的普通老百姓,但是他們今天都以姓王為傲為榮!不少大人讓孩子拜你做了義父!……”

王朝佐心中大為感動!虎目噙淚,無奈身帶枷鎖不方便自由起身,環顧四周!頻頻點頭,以目致謝!逐漸在一片高呼聲中淚光模糊雙眸!

——這鐵打的漢子,在劉易的嚴刑拷打之下,不曾發一聲求饒之言語,卻在今日此情景下,虎目滾落了金子般的淚花!

“謝謝!我王朝佐何德何能,蒙諸位鄉親父老厚愛,朝佐愧領了!”

長街之上,押載王朝佐的囚車一路緩緩而行,眾百姓一路趨跟,不肯落下一步浩浩****人山人海!萬眾矚目萬人空巷山呼海嘯般的高聲叫喊此起彼伏!這風光這風采這氣勢一時間奪天奪地無人能及無人可比!

大明萬曆二十七年七月二十!

子時。

天色依舊陰沉。

臨清州,菜市口,正中央臨時搭建起一高大棚台,放置幾把椅子,一張書案,上有筆筒一個,裏麵零散插著幾隻木製朱簽。

大明官員劉易從,著一身嶄新的玉帶蟒袍,臉沉似水穩然端坐,看上去一派肅正之色。

身邊一張椅子上坐著的是一心要來監斬的馬堂侄子馬雲昊。

四下裏圍站著五百名明盔亮甲披掛整齊氣宇軒昂訓練有素來自神武營的彪悍官兵,個個都身後斜跨腰刀,手按刀柄,或持弓箭,長矛盾牌,個個精神抖擻容光煥發,列陣以待戒備森嚴,有條不紊地維持秩序!

八個人皆是精裝勁衣,手腳俐落,將王朝佐自木籠囚車裏押解下來。

見到諸人已押解囚徒到場,馬雲昊提出要驗明正身,劉易從當即應允。親自陪同移步前來。

馬雲昊來到王朝佐跟前,一睹之下,獰笑不已:“哈,王朝佐,你也有今天!”

王朝佐見到馬雲昊亦是哈哈大笑:“馬公子,你好。”

馬雲昊驚喜不勝:“王朝佐,你終於低頭了麽?喊我馬公子,你可是後悔了麽?死到臨頭,後悔晚矣!片刻之後,手起刀落,你還有什麽遺言要說?”

王朝佐說:“你靠近些,我告訴你。”

馬雲昊見他五花大綁,且有行刑人員一旁看護,料也無妨,便走上前來。

王朝佐待他近身,開口道:“禽獸!來世我再殺你!”突一張口,一口痰疾飛而出不偏不倚正中馬雲昊臉頰之上!

馬雲昊暴跳如雷,王朝佐哈哈大笑!

劉易從氣急敗壞,連忙自袖口中取出一臨清帕給馬公子擦拭,一手指點:“王朝佐,你死到臨頭,還如此猖狂!”

王朝佐鄙夷道:“狗官,為非作歹,魚肉百姓,自有老天收你!今生不能手刃賊子,來世我必再殺爾等!”

他語氣平淡和聲和氣說出,馬雲昊劉易從卻同時激靈靈打個寒戰!呆了一呆,馬雲昊目光愈發陰冷,轉頭對劉易從淡淡地卻如斬釘截鐵一般不容置疑地說:“殺!”

劉易從點頭:“是,馬公子。”對一旁守候多時的劊子手說:“速速斬此賊人!”

劊子手道:“啟稟大人,未到午時,此時陽氣尚未熾烈……隻怕這不合規矩!午時三刻,乃是一天之中陽氣最盛之時,此時陽氣可以壓製和驅散陰氣,按照慣例,此時乃是為了不讓死者鬼魂出來作祟,是以才在陽氣最盛之時行刑,被斬之人陰氣即時消散,做鬼都難以做成。大人此番不按照慣例嚴格遵守,若王朝佐之鬼魂留在陽間糾纏……”

劉易從一愕,抬頭環視四下裏黑壓壓觀刑人群,想到萬曆皇帝聖旨中所言“殺一儆百,以儆效尤,勿得違命,毋負聖恩”,緩了口氣,點頭道:“嗯,好吧,就讓他再多活一個時辰。”又和顏悅色對馬雲昊說:“馬公子,稍安勿躁,聖上有諭,下官不敢矯詔抗旨,你大人大量,何必同一個將死之人一般見識?咱們喝茶去。”

馬雲昊卻緩緩說道:“王朝佐在臨清州素來仗義,結交了諸多漕幫兄弟,這次又是替臨清州百姓出頭,所謂民心所向,威望倍增,昨日我曾收到消息,有漕幫匪類意圖來劫法場,我有叔父庇佑,自是不怕,但是今日之事,如不快些了斷,一旦生了變故辜負聖恩,隻怕這後果……劉大人你擔當不起啊!”

劉易從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恍然大悟:“多謝馬公子提醒,下官這就去辦!”轉身惡狠狠地說:“劊子手聽了,速斬此人,不得有誤!再神神叨叨妖言惑眾,官家決不輕饒!斬!立斬不赦!——”

行刑劊子手頭紮紅巾,一身大紅衣袍,身高八尺膀大腰圓,臉生橫肉目露凶光,胸前開襟,露出來一段黑乎乎的護心毛。手拎一口九環大砍刀,刀身厚重狹長,刀光閃閃,寒氣逼人!大步流星殺氣騰騰,已走過來!

行至王朝佐麵前,探手將王朝佐身後所插那塊狹長亡命木牌取下,一拱手,“小的張三,伺候王爺上路!”

王朝佐一如既往巍然挺立,麵色不變:“來吧!”

隨即王朝佐麵向臨清州一眾鄉親父老,緩緩地,跪下!引,頸,待,戮!

此時此刻,觀者已達三四萬人之多,正所謂“人到一萬,無邊無沿”人山人海人頭攢動黑壓壓一片連著一片,觀者見到王朝佐背負雙手五花大綁戴著手銬腳鐐“嘩啦嘩啦”被人架著一步一響走上行刑台前來,一時均全體默然無聲,無人再發出一絲一毫之動靜!即是劉易所帶來的官兵亦莫不如此!天地之間死一般寧靜!窒息一般地寂靜!落針可聞!而王朝佐神情之淡定,氣魄之昂然,讓觀者深為之無限尊敬與同情!這才是真漢子!但凡哪一種死囚,真正到了臨刑的這一刻,莫不是悔恨交加痛哭流涕,更有甚者身若篩糠狀如爛泥,唯大英雄王朝佐者,明知就戮還引頸,聽任狗官逞獸行!神色不變巍然剛毅視死如歸!

是的,視死如歸!也隻有他做到了視死如歸!真真豪氣幹雲,乃是個一等一的人傑!

先前那個稚嫩童子在其父母指引下已跪下磕頭,哭喊道:“義父,一路好走!”

他這一跪,身前身後諸多大人老人孩子也撲通跪下:“義父,一路好走!”“英雄,一路好走!”

一時間這聲音洪亮如鍾響如雷鳴,響徹浩瀚天空!更有圍觀人群中無數商賈小販人頭攢動者,亦撲通通跪倒一大片,悲憤莫名,痛哭失聲:“王哥,一路走好!”“王家兄弟,好人啊!”“王哥,為百姓受難,英雄啊!”“王爺,流芳千古啊!”

大明臨清州,浩浩菜市口,黑壓壓人群,跪倒了一大片,一聲聲嘶吼如洪鍾般響亮:“壯士王朝佐,一路好走哇!”

忽然有人說:“王朝佐是咱們臨清的大英雄,既然是英雄,就不能殺,王朝佐不能死!”

“王朝佐,不能殺!”

“該死的是狗官馬堂!”

“王朝佐,不能殺!”

“殺馬堂!殺馬堂!”

這發自內心的嘶喊吼聲,如憤怒之牛吼,奔騰之馬嘶,覺醒之獅吼,九天之龍吟,山林之虎嘯!似乎所有的人在此時此刻把積蓄在胸膛的呐喊噴射出來!

“天道不公啊!老天爺不開眼啊!”

“不許殺王朝佐!殺馬堂!”

“英雄不能殺,要殺殺馬堂!”

就如火藥的引線被點燃一樣,觀刑人群中,道路上,路邊樹上,酒樓飯店過道房頂上,如天邊滾雷一樣發出一聲聲共同的呐喊聲:“殺馬堂!殺馬堂!”

斯時天色突變烏雲滾滾忽明忽暗,兼之悶雷頻作,人心激**群情激奮個個淚流滿麵,怒吼如潮水般波濤洶湧澎湃激**逐漸竟有一種山呼海嘯鋪天蓋地的磅礴氣勢!一時間整個刑場,整個菜市口,整個臨清州,整個臨清州的昏天黑地陰暗時光裏,到處都充斥響起“殺馬堂!殺馬堂!”的回聲!衛河流水臨清鈔關頭閘二閘鼇頭磯舍利塔觀音閣晏公廟淨土寺清涼寺大寧寺大悲寺靜寧寺天寧寺滿寧寺彌陀寺永壽寺禪覺寺圓覺寺會通橋問津橋廣濟橋啟秀樓琉璃井無為觀五花槐五樣鬆,臨清州的一磚一瓦一寺一院一井一水一花一葉一草一木,就在這呐喊回聲裏哀憫頓起悲情四溢!

此時天邊陰雲密布黑壓壓已迫頭頂,觀者情緒愈發激烈幾已不能自控!監斬官劉易見到人頭如蟻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逐漸群情激湧噪雜罵聲如潮且愈發高漲宏大,場麵眼看著就要失控,再不決斷,必會有一場大的騷亂!劉易從早駭得麵無人色體似篩糠,強自支撐著顫抖右手哆哩哆嗦自書案筆筒抽出一支死囚簽令,提朱筆在上麵畫個圈猛擲於地,猙獰雙目聲嘶力竭歇斯底裏瘋狂叫囂:“神武營何在?速速維持秩序!”

“閑雜人等退後!”

“時辰已到,開追魂炮,快快開刀問斬!開刀問斬!……”

“轟!轟!轟!”

三聲追魂炮驟然大響!驚天動地,震得人心發慌!壓下嗡嗡人潮湧動之聲,傳出老遠!饒是十幾裏地外的人,仍可清楚聽到!

——按照大明律法,監斬犯人之前,必有追魂炮三響!三炮連響之後,犯人必斬無疑!

斯時!

——黃土道上,冬了拚力驅趕著坐有王朝佐老母妻兒的馬車,不住揮舞手中長鞭,轅馬吃痛不過放足狂奔而去,車輪滾滾塵土飛揚,冬了心急如焚,一再揚鞭揮打!一路顛簸風塵仆仆直奔臨清州城門駛來!

——顏惜帶著繪好畫卷策馬奔騰,馬已跑得極快,但她亦是不住地揮鞭抽打!

——午時三刻,黑雲壓城城欲摧!臨清州,菜市口,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根本擠不進去!

——冬了淚如雨下仰天悲呼:“大哥!——”

——顏惜飛馳而來,道路迢迢,一眼看不到頭,就在她憂心如焚之際,她聽到了那斷人心腸憤恨交加的追魂炮聲!頓時如江心翻船,驀然間六神無主,形神慘悴,煢煢孤立!

她,她,她,她……她!忽然發狂失去理智禁不住仰天放肆一聲悲憤長嘯!駿馬吸溜溜一聲嘶鳴!顏惜一驚勒馬,驟然止步,前思後想恍然頓悟!曾經的兄妹情深,縷縷過往,隻怕從此刻起要變成一段悲壯的記憶,隱蔽於時光的塵埃!刹那間隻覺得肝腸寸斷悲自中來,兩行清淚潸潸滾落臉頰,仰天一聲悲愴的呐喊:“大哥真會騙人,小妹被你騙的好苦!真的就不要我們送你最後一程麽?大哥!”

刀光一閃!一腔男兒血磅礴而出!映紅了觀刑少年人的眼眶,映熱了中年人的瞳仁,映痛了老年人的心肝!……

但隻聽一聲聲清脆的童音稚語一陣陣洪鍾乍響般雷鳴大喝,悲壯淒愴響徹雲霄:“義父王朝佐,一路好走!好漢王朝佐,一路好走!……”

但隻聽“哢嚓嚓”數道閃電,連聲響雷!震耳發聵令人膽顫心驚!如瀑布倒灑如天河決堤的一場怒雨終於傾瀉而下!……

狂風大起!暴雨如注!蒼天已怒,大地當哭!其勢愈發猛烈肆虐,諸人奔走散開驚呼,但是圍觀之人群中仍有四五千人依舊保持或跪或立的身姿久久不願離去!茫茫大街之上他們個個滿麵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抑或是淚水。四下的暴雨狂風,雖然猛烈,卻也休想將他們的身子撼動一下!風雨中衣衫早已濕透,卻仍是一副悲戚剛毅之神色!……

——“好漢王朝佐,一路好走!”

——“英雄王朝佐,流芳千古!”

雨勢稍歇,風聲漸弱,長街大道之上,便有一個蒼顏白發的老者趕著一輛衰敗破舊的牛車,拉著一口上好的棺木,正“吱吱呀呀”地不緊不慢緩緩馳來!兩個獐頭鼠目的官差走上前去攔截,並大聲斥喝:“上峰有令,不許給王朝佐這賊子收屍!你這老頭是吃了熊心豹膽,還是活的不耐煩了?”

那老人卻不睬他,麵朝長街諸人,發一聲洪鍾般悲憤蒼涼大喊:“王朝佐不是亂臣賊子,他是我們臨清州的大英雄!不管是今時今日,還是千秋百歲,王朝佐都會受人敬仰萬古流芳!我們永遠都會以臨清州有這樣一個英雄感到驕傲和自豪!英雄已去,遺骸卻不讓收,任憑暴屍市井!此等法令,真正狗屁不通天理不容!聖人有訓,死者為尊死者為大!老朽今年八十四歲,是大明萬曆五年的舉人!幼讀聖賢之書,自認為通文曉理。我與王朝佐素昧平生!但是他的所做所為卻讓我仰慕不已!今天我能給我所仰慕的英雄收屍,我與有榮焉!臨清州還有沒有不怕死的血性爺們兒?不怕死的好漢子,站出來,和老夫一起給英雄料理後事啦!”

老者年約八旬須發皆蒼,此刻悲憤之下目呲欲裂涕淚縱橫!人群中不乏認識他的,乃臨清州的老舉人任金光先生是也!老人家為人赤誠秉性正直賢明,常懷忠孝仁慈之心,兼之急公好義仗義疏財學識淵博素孚眾望,此刻一聲振聾發聵大喊竟是一呼百應!立時四下裏群情激奮吵嚷著如潮水般湧過來成百上千人!倆官差立時為之膽怯臉色煞白,一看情形不對,隨即以最快之速度擇路而走落荒而逃。在老舉人帶領下眾人開始收斂英雄遺骸,更有無數人爭先恐後跑來幫忙料理……

收斂完畢,在老舉人帶領之下,諸人全體深深鞠躬,叩拜,淚灑衣襟!這一刻,大地靜默,清風吹拂,人心激**,悲憤莫名!老舉人撫棺慟哭,並作祭文曰:“我臨清州向來其民樸厚,好稼穡,務蠶織,俗近敦厚,家知禮遜。士風彬彬,賢良宏博。順乎聖賢教化,遵紀守法。大明王朝萬曆年間,太監用事,中官馬堂者,收稅臨清,任意逼捐抽稅,百端騷擾,奴役百姓,地方被害,遍遭**,如陷水火,民不聊生,人心痛恨已極!馬堂賊官為患,作惡朝廷,有害民生,**威之下,慘毒備至,強奪民產,科斂無度,零星米豆亦皆抽稅,破產流亡者大半,被逼無奈者賣妻鬻子,吊頸投水,一時可謂黑雲壓城遍地腥雲滿街狼犬!士民工商無不恨之入骨!百姓忍無可忍,奮起反抗,遠近為罷市,州民萬餘縱火焚堂署,斃其黨三十七人,皆黥臂諸偷也。洶湧之正氣,聲振一時。事聞株連甚眾,人人自危。獨有王朝佐懷義自奮,不忍坐視,慨然出首,一人承擔,闔郡人民賴其保全。義士英氣勃勃,俠肝義膽,於臨清州民之大愛熱忱,充塞於天地之間,彪炳於宇宙之內!義士之風骨峻拔如孤峰絕壁,明淨如高山積雪,高遠如長空彩虹,堅潤如金石蕙蘭……古之所謂殺身成仁,舍生取義,一死而重於泰山者,義士其人也!……烈士義氣之概,永垂不朽,以符有功德於民,則祀之之意雲……”

夜靜更深,荒郊野外,燈籠通明,火把高舉,四下裏一片光明亮如白晝。雖人頭攢動,卻行動有素人人惻然悲戚毫無噪雜之聲。

高大的墳頭黃土堆起,青磚壘砌,倉促間立的是木刻字牌,白底黑字,清清白白,上書“義士王公朝佐之墓”!

墳頭壘砌,觸景傷情,冬了顏惜再也忍受不住,失聲痛哭起來!那尖銳嘶啞歇斯底裏的哭聲在天空中遊**著,像是要撕裂人的心房啊!漕幫兄弟家眷拉不起來,拉著拉著,她們也跟著哭起來了。

她們的悲戚聲在天空中飄**著,好像有很多顆心粉碎在那裏,碎成了一片片,一粒粒,一絲絲,充滿了整個時間空間,天上地下,水裏陸地,一棵樹,一枝花,一片葉子,一棵小草,仿佛在這一刹那,天地花草同哀同悲,一切有生之物都在這一刹那失聲痛哭起來!

靜靜地這臨清州在這悲聲四起的火把燈光下,靜靜地這墳地在這火把燈光下,這悲哀傷痛的氣氛下,仿佛整個臨清州都沉浸在這巨大的悲痛之中,在場諸人無人例外,每一個人的眼睛裏都是充滿了悲傷的淚花!

這夜是一個很安靜很悲涼的夜,沒有呼嘯的風,寂靜的就如死去。

靜靜地,這火把燈光柔和地照在這寂靜的荒郊野外,靜靜地,這火把燈光照著這荒涼的孤墳。

英雄雖已長眠,英雄卻永生不死!

——光陰不停流轉,歲月轉瞬即逝。饒是多年後,臨清州舊城隨衰落拆遷已杳然難尋,但是百姓們對於王朝佐的深沉思念,卻未曾有一絲一毫的衰歇頓減。

保民全安,捐軀赴難,斯人雖去,重如泰山!天啟年間,臨清州州守陳一經嘉其義,即在菜市口立牌坊一座,上書“王朝佐義士赴難處”,又建“王烈士祠”一座,後人又曾立碑以示紀念,石碑至今猶存。士民過其地者,知其慷慨殉義之事,莫不欷歔悼歎。雖事過境遷若幹年,依然有不少平民百姓在春秋兩季來此祭祀。

當日王朝佐去後,王母猝遭此錐心之痛無以言表悲戚難捱之下,終導致數度昏厥不省人事,汪家請來名醫秦十三寸步不離救治醒轉,眾人亦含淚反複勸慰始止悲聲,王母泣道:“我兒朝佐,抗逆強科伸張正義為臨清百姓出頭,抱打不平懲惡揚善昭彰四方,一心為公祛邪扶正,縱去九泉之下,亦必有神靈護佑,萬古流芳!”洗濁生冬了顏惜見大義母親此番言語,更是欽佩有加。當下李士登更是拜王母為義母,諸人皆稱善舉,自雲當會同李士登一道孝敬王母百年。雖是如此,晴空霹靂響,骨肉至親散,突然間的生死離別仍是讓人明裏暗處哀痛欲絕綴淚不止。

次日午後,王妻康氏夫人趁人不察,懸梁自縊,遺下絕命書一封,囑托諸人善待朝佐遺下老幼,中有幾句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雄雁既去,雌雁又怎會偷生?”王妻心性如此貞節剛烈,讓諸人感歎欽佩之餘,又是一番悲傷哀痛。冬了灑淚將之安葬後,回到家中,思及念及一老一少,又是一陣悲涼。觀王母哭累倦極昏昏將憩,便悄悄蓋上錦被躡手躡腳退出。行至天井院中,那個稚嫩孩子王梓怯生生走過來,小聲嗚咽說:“姑姑,我現在沒有了達達,沒有了娘親,奶奶成天哭,沒人給我吃飯,喝水,穿衣服,隻有你對我最好,給我飯吃給我水喝,我以後可不可以叫你娘親?”

這句話就如一記大錘驟然打在冬了的心頭!又像是一根刺紮在她心上,想拔出來卻夠不著!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冬了緊緊抱著王梓,禁不住淚流滿麵愴然而泣:“好!兒啊!孩兒啊!從今天起,姑姑就是你的達達,姑姑就是你的娘親!”

顏惜以手拭劍,血花飛濺,對天盟誓:“兄妹情深夢一場,陰世陽間各複傷!白刃能沾仇人血,勝過靈堂淚千行!顏惜冬了,拚盡一生,誓殺馬堂,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