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花開花落亦無聲
鼇拜被康熙囚禁兩個月,卻在獄中羞憤死去,康熙有些後悔,將鼇拜所有親眷盡數釋放,也讓謁必隆重新複職,後宮中人再也不敢怠慢東珠與曦月兩姐妹。
同年,博爾濟吉特慧兒連續發病幾次,反反複複,都不見好轉,索性也不肯吃藥了,赫舍裏芳兒得知後比她的貼身婢女春竹還急,匆匆趕往永壽宮。
博爾濟吉特慧兒一聞到藥,便搖了搖頭,隻道:“太苦了,不想喝。”
赫舍裏芳兒仍勸道:“慧姐姐,良藥苦口利於病,別讓芳兒日日跟著你掛心啊。”
博爾濟吉特慧兒對藥依然排斥,見赫舍裏芳兒還是一直催著她,煩躁起來,將藥打翻竟撒了她一身,大聲道:“我不喝藥。”
春竹一臉驚愕,生怕赫舍裏芳兒會因此動怒,卻見赫舍裏芳兒隻是一臉擔憂,吩咐她又去熬一碗藥來。
博爾濟吉特慧兒忍不住道:“我這性子注定讓自己的路越走越窄,你又何故要多次來自討沒趣?”
赫舍裏芳兒歎了口氣:“慧姐姐的心太過柔軟,心中最怕的恐怕不是別人對你不好,而是怕別人對你太好。”
博爾濟吉特慧兒聽完有些氣惱:“我隻恨你太懂我,若你不懂我,我便能狠下心來傷害你,直到你離我遠遠的,也能還我一片清靜,我這樣的人,隻適合一人獨處。”
赫舍裏芳兒急拉起她的手,忙道:“慧姐姐何故如此?我對姐姐是真心的。”
博爾濟吉特慧兒一向清冷的目光有了些許暖意:“我雖不是閱人無數,但也能識出個好歹,你若不是真心相待,我一個字都懶得與你說,何況是說了那麽多。”
赫舍裏芳兒聞言十分動容:“好姐姐,既然你能懂我的心,想必也能明白,芳兒真心希望你好,姐姐躲在房中自苦,最終折磨的還是姐姐自個兒。”
博爾濟吉特慧兒歎息一聲:“大多數人的一生之所以苦惱,就是太計較得失,求不得苦,放不下也苦,她們不明白,有些東西,原本就不屬於她們,何須強求?還有些東西原本她們也曾未得到,又談何失去?而我苦惱於眼中根本容不下半點汙穢之物,可我腳下卻沾滿塵土,我願與你交心,隻因你的心是幹淨的。”
她頓了頓繼續道:“這後宮中的女人皆有所求,有的人期盼帝王恩寵,卻不知古往今來,大多是紅顏未老恩先斷,執念太深便易傷,有的人期盼自己能給家族帶來榮耀,卻不知這榮耀的背後是多少漫漫長夜與數不盡的孤苦,有的人期盼能找到靠山,在這後宮能有一席之地,她們卻不知靠山山倒,靠人人跑,這世上誰都靠不住,還有的人仗著權勢,狐假虎威,感覺自己地位受到威脅,便狗急跳牆,可萬物皆在變,哪有什麽可以變成永恒?”
博爾濟吉特慧兒直視著赫舍裏芳兒:“你這一生追求的不過是虛名一場,你想要成為一代賢後,可惜曆史上有那麽多位賢後也隻能寫在這冰冷的書卷上,寥寥數筆,剩下的便是後人看著那一抔黃土再留一聲哀歎,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何況是我們這些待在深宮中的女人?”
赫舍裏芳兒怔住了,半響竟說不出一句話來,良久才道:“姐姐這麽一說,竟深深戳到妹妹痛處了,倘若真將這人生看透了,真將這人心看透了,往後的日子可怎麽活?”
博爾濟吉特慧兒不由苦澀一笑:“以前我看著他人的臉色長大,是別人不讓我好過,後來終於不用看他人臉色行事,我偏偏又讓自己不好過,古今聖賢留下來的這些道理,我不是不曉得,但有時候卻真想就這麽去了,可終究還是放不下太皇太後,她老人家多疼我呀,如今太皇太後年紀越來越大,我不尋思著在她身邊盡心伺候,卻隻想幹戳她老人家心窩的事兒,我良心又何安。”
赫舍裏芳兒忙止住她,一臉心疼:“慧姐姐,你別說了,芳兒隻願你快點好起來,恨不能替你疼,替你苦。”
博爾濟吉特慧兒輕輕握住她的手:“這些苦的藥,我從小便喝,喝得我都煩了,也厭了,我甚至都不知道來世間走這一遭是為何,直到遇到了你,芳兒,我忽然發現在這裏也沒那麽難過了。”
赫舍裏芳兒頓時紅了眼,將藥再次端到她的麵前:“慧姐姐,芳兒求你了,不為別的,算為了芳兒好不好,芳兒每天都來陪著姐姐。”
博爾濟吉特慧兒也紅了眼睛:“好。”
從那以後,赫舍裏芳兒每日都會來永壽宮,親自照顧博爾濟吉特慧兒,一日她見博爾濟吉特慧兒病了還在專研《易經》,忍不住驚道:“慧姐姐為何研究起了玄學?”
博爾濟吉特慧兒又翻了一頁:“突然來了興趣,便拿過來看了看。”
赫舍裏芳兒想從她手中奪過《易經》:“慧姐姐身體不好,還是別看這些了,太過傷神,不如芳兒給姐姐彈一首曲子,助姐姐安眠。”
博爾濟吉特慧兒看著她忽然心生悲憫:“芳兒,你那麽好,不該如此,可被皇上愛上的女人仿佛注定會受到詛咒,他們為了家族責任,為了子孫興旺可以娶很多女人,但這一生卻隻會愛一個女人,前有宸妃,後有董鄂妃,皆不得善終,芳兒,如今皇上如此專情於你,究竟是你的幸還是你的不幸啊?”
赫舍裏芳兒想到以前在法海寺所求簽文,心裏猛然一顫,自古佳人多薄命,閉門春盡楊花落,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赫舍裏芳兒急急穩定心神,微微一笑:“自然是芳兒的幸運,至少讓我能在有生之年,求得一個知心人,被他珍之,信之,疼之,愛之,足矣,豈能再奢求長長久久?”
博爾濟吉特慧兒歎息一聲:“你倒是灑脫,你說皇上會如何?太宗得知宸妃病逝的消息,整日以淚洗麵,鬱鬱寡歡,不久後便抑鬱而終,先皇得知董鄂妃一死,心如死灰,生無可戀,最終也是撒手人寰。”
赫舍裏芳兒咬咬唇:“真正愛一個人愛到骨子裏,便是要為她死麽,我並不這麽認為,我覺得恰恰相反,如果真正愛一個人,就應該為她好好活,死極容易,而活卻十分艱難。”
博爾濟吉特慧兒問她:“若世間太苦,連心中唯一眷戀的那一縷溫暖都沒有了,如何能好好活?”
赫舍裏芳兒搖搖頭:“苦來自心中,若為一人而苦,算不得什麽,若為眾生而苦,才是我的知心人,我愛上的人豈是那般狹窄心胸?若真如此,不如不愛。”
博爾濟吉特慧兒苦澀一笑:“愛一個人很難,愛眾生更難,自你入宮後,皇上從未再召後宮中任何一個嬪妃侍寢,皇上連裝裝樣子的閑情都沒有了,如今他的眼裏,心裏都是你,恐怕再也看不到任何人,比起太宗和先皇,皇上對你的寵愛有過之而不及,如果有一日,你如宸妃,董鄂妃那般薄命,那皇上又該如何?”
赫舍裏芳兒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悲傷,問道:“姐姐為何要與我說這些?”
博爾濟吉特慧兒這才放下手中的《易經》,悲從中來:“什麽為真實,什麽為虛幻?什麽能停留?什麽能長久?其實命運給每個人都開了一個玩笑,誰也無法掙脫,我常常會想,也許我們從一出生,就是為了受苦,酸甜苦辣一一經曆,到頭來還是發現苦更多,有些人選擇自欺欺人來麻痹自己的心,有些人選擇糊裏糊塗來苟且度日,還有的人靠自我安慰來知足常樂,而我活得總是太清醒,就連我這身軀殼也是我最厭惡的,那般沉重,何時才能讓我變得輕盈許多。”
赫舍裏芳兒還要開口再勸,被博爾濟吉特慧兒止住:“好了,你之所以痛,是因為我說得皆是事實,那你又何苦多費唇舌勸我,你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多勸無益,回去吧。”
赫舍裏芳兒回到坤寧宮,博爾濟吉特慧兒的話一直在她耳邊揮之不去,康熙走近她身邊,她都全然不知。
康熙從後麵擁住了她,一臉溫柔:“芳兒為何事煩憂?看得朕好心疼。”
赫舍裏芳兒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沒有。”
康熙親了親她的臉頰:“都寫臉上了,朕可很少瞧芳兒這般神情,你曾經說過,無論遇到何事,我們都要相互傾訴,兩人承擔比一人承擔輕鬆許多,如今芳兒是為了何事?能否說給朕聽聽。”
赫舍裏芳兒已恢複如常,隻道:“並沒有多大的事,就是忽然在想,人一出生便注定要死去,那麽人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麽?所謂生離死別是絕大多數人不願意承受與麵臨的人間悲劇,可生老病死原本就是生命的常態,誰也不可逆轉,誰都無法改變,這讓芳兒不由感慨萬分,為何這世間能有春光,還要有寒冬?能有朝陽,還要有黑夜?能有花開?還要有花謝?”
康熙聽完一怔,轉而一笑:“芳兒原來在思考如此深刻的問題,朕還真的不能解答,不過朕覺得,有芳兒在的每一日,隻有燦爛朝陽,哪會有漫漫黑夜,隻有溫暖春光,哪還有寒冬凜冽,朕也隻想與芳兒共看花開花謝,白頭到老,死都同穴。”
赫舍裏芳兒忍不住掉下淚來,這讓康熙有些手無足措:“是朕說錯什麽了嗎?你怎麽哭了?”
赫舍裏芳兒忙搖頭:“芳兒隻是喜極而泣,今日看了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戲曲,思慮良多,梁山伯死了,祝英台明明可以好好活,卻選擇自殺殉情,真正愛一個人便是要為他付出生命嗎?可為什麽祝英台就不能好好活,也許梁山伯希望祝英台活著呢?”
康熙緊握著赫舍裏芳兒的手柔聲勸慰道:“朕的芳兒何時變得這般多愁善感了,祝英台與梁山伯的故事本身隻是一個傳說,他們雙雙化蝶的那份淒美,讓世人為之感動,可傳說隻是傳說。”
赫舍裏芳兒微微一歎:“可就是這個傳說,引得古今中外多少癡心人爭先效仿,上演了一幕幕生死相隨,芳兒在想,他們失去伴侶的時候,固然心痛萬分,可當他們選擇結束生命的時候,可曾考慮過身上要承擔的責任,可曾想過也許自己的才能可以報效國家,可以造福於萬民,可曾考慮過身邊一群關心他的親人與朋友,知道了該有多痛心,又可曾想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們卻為了一個情字,背負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罪名,那這情字實在是太害人。”
康熙沉默良久,半響才道:“芳兒,你話中有意,可朕並不想多猜,前路本不可知,但無論會遇到什麽,朕隻想握著芳兒的手一起走下去。”
赫舍裏芳兒抽出手轉而撫著康熙的臉,輕聲道:“玄燁,你既然懂得我的意思,我自然能明白你的想法,可芳兒還是太過貪心,想找玄燁討要一個承諾,芳兒入宮第一次生辰,你曾許我三個心願,前兩個被芳兒許過了,第三個我還未許,現在可還算數?”
康熙點點頭,緩緩道:“你說。”他忽然感覺口中幹澀,心中竟然隱隱有些害怕。
赫舍裏芳兒一臉認真:“玄燁,若有一日,芳兒不能陪你了,你一個人也要好好走下去,無論芳兒的人身處何方,芳兒的心也會一直陪伴玄燁左右,不離不棄,看著玄燁開創出一個空前絕後,無比繁華的太平盛世。”
康熙擁她更緊,心裏緊張萬分,眼睛中全是不舍:“別說了,沒有如果,朕也很貪心,想找芳兒討要一個承諾,朕要與芳兒同壽齊天,活到頭發都白了,牙齒都掉光了,我們還活著。”
赫舍裏芳兒噙著淚笑了笑,點點頭柔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