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流言之殤

1

葉珂差點和從實驗室裏走出來的人撞在一起,驚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看那個人小心翼翼的樣子他就知道,他手裏捧著的實驗設備非常貴重。要是弄壞的話,程曜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那人看了一眼葉珂,臉上的表情告訴葉珂,他也感到後怕,但還是禮貌地說道,“老師在裏麵。”

“要去上課嗎?”葉珂問道。

他是臨時決定來這裏的。

那之前他先到奧傑塔芭蕾舞團去核實了一些事情,秦逸和林慕雖然已經被捕,但還談不上歸案,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開。

如果在滯留期之內不能調查清楚的話,就不得不放走他們,這對警方來說可是非常重大的打擊。

結果需要調查的東西沒有查到,倒是得到了另外一個讓他意外的消息。

早些時候,程曜來過團裏。

“他來做什麽?”葉珂感到不解。

“說是受了您的委托來拿一些資料,就是當年案發當日的排練錄像。”已經是代理團長的戴茜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明顯帶著懷疑,“人不是都已經抓住了嗎?怎麽還要查那些東西?”

他要那些東西做什麽?葉珂直覺地覺得,程曜一定有什麽新的發現。

“確實是我讓他來的。”葉珂撓了撓頭,“因為還有疑點沒有解開,我們這種做刑警的就是這樣,隻要還有一個疑問沒有找到答案就沒辦法放下心來結案。”

雖然替程曜圓了謊,但是從戴茜的眼神中卻可以看出,她根本不相信他的話。

離開了奧傑塔之後,他決定到程曜這裏來看看。

“不,這個是借來的,現在要還回去。”那人努了努嘴,指了指手裏的設備。

葉珂點了點頭,側過身讓這個人先走,隨後推開了實驗室的門。

“不是說過今天下午不要來打擾我嗎?有什麽問題的話,明天在課上統一提出來就好。”程曜埋首在一堆資料裏,根本沒有抬頭就說道。

葉珂還從沒聽到他用這樣焦躁的語氣說過話。

“這樣招待老友可不太像你。”葉珂走到窗邊,從消毒櫃裏拿出了一個杯子,又從旁邊的抽屜裏拿出了一包速溶咖啡,走到了飲水機前。

聽到這個聲音,程曜才抬起了頭,但臉上卻是一副絕望的表情。他認命地將手裏的東西塞進了抽屜裏,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你還真是不把自己當成外人。”

“如果我是個女人,不,如果你是個女人的話,我猜,你的學生們一定會認為我們是一家的。”葉珂用湯匙攪動著咖啡,想起有幾次那些學生看到他時的眼神,臉上的肌肉忍不住抽搐著。

“我倒是覺得,和你做朋友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錯誤的一件事。”程曜整個人靠在椅子裏,毫不客氣地說道,“除了給我找麻煩,你沒給我帶來一件好事。這次來,是要傳達你們局長的決定了嗎?”

“沒有的事。”葉珂連連擺手,“那件事我根本就沒和局長說,這次是專程來感謝你的。”

“感謝我?”程曜看向葉珂的眼神難得地帶著困惑。

“感謝你幫助我們抓住了秦逸。”

聽到葉珂這句毫無誠意的話,程曜撇了撇嘴,“我什麽都沒有做,他們本來就做好了自首的打算,說到感謝,倒應該是他們說,還輪不到你。”

“嗯,沒錯。”葉珂喝了一口咖啡,“也給你帶來他們的感謝。”

“他們也應該感謝你才對。”程曜站起身,走到窗邊,“如果不是你那麽笨的話,他們的這個計劃可就要流產了。”

這回,困惑的人換成了葉珂。

“這麽說吧,從你第一次對我說起秦逸和林慕的關係我就不太相信秦逸竟然會不去找林慕。”

葉珂沉吟。他想起程曜看到林慕的影集的時候那種奇怪的反應,之後就問了一些古怪的問題,原來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懷疑了。

“你對我說過,就算在監獄裏,秦逸還是會堅持練習,這說明他從沒有放棄過舞蹈,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林慕是他夢的延續,他一定會關注。”

“那個時候隻是懷疑,但是究竟是什麽時候這兩個人在一起的我還不知道,是在案子發生後還是發生前?這些我完全不知道,不過後來問了你那些問題,我就大概知道了一些。”

“是哪些問題?”葉珂還是一副滿臉不解的樣子。

“當時林慕在咖啡廳的表現,還有那份影集是從哪裏拿出來的。”

葉珂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你告訴我林慕是從辦公室裏拿出了那份影集,我就覺得非常奇怪,這種非常私人的物品怎麽會放在辦公室裏?那就隻能是她計算好了你們一定會找她借這些東西,但是又不方便帶你們去家裏,所以故意放在辦公室裏的。是什麽讓她不方便帶你們去家裏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那不太可能。”葉珂搖了搖頭,“之前我們到她的家裏去過,沒有發現任何線索。”

“這才是她最聰明的地方。”程曜依舊看著窗外,“因為之前你們已經去過一次,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所以她猜你們一定不會再去的。”

“這樣說的話,那之前?”

“沒錯。”程曜點了點頭,“一想到她是為了隱瞞秦逸和自己在一起才故意將影集放在辦公室裏,我就斷定那之前在咖啡廳碰到你們也是她安排好的,雖然她的確表演的非常精彩。”

舞者並不僅僅是跳舞的人,每一個優秀的舞者同時也是非常優秀的演員,他如果要隱瞞什麽的話,一定不會讓我知道的。這句話還是當初林慕對秦逸的描述,現在回想起來,就算是說她自己也未嚐不可。

葉珂感歎著。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如果她真的是去發尋人啟事的話,可沒有道理開著車,就算是之前聽說秦逸可能在那家咖啡廳出現過,要進去詢問的話,也沒有必要帶那麽多的尋人啟事,一兩張就完全可以了。這些理由還不夠的話,那麽還有一條,她獨自一個人在外麵堅持了十八年吧?整整十八年都沒有倒下去,卻在見到你們,和你們談完話之後就無法開車了嗎?所以,她的目的很簡單,也很明確,就是為了讓你們成為她最好的證人。”

“不,恐怕要讓你失望了。”葉珂突然想起了什麽,搖了搖頭,“我看,這次完全是你這隻瞎貓撞到了死耗子,因為你這個假定是建立在秦逸和林慕之間的感情沒有破裂,他入獄是為林慕頂罪的前提上,但是迄今為止,兩個人都沒有承認過,所以你的推理並不成立。”

沒錯。對於之前他們推測的十八年前案件的真凶是林慕這件事,兩個人都不肯承認。秦逸堅持凶手就是自己,林慕堅持的卻是凶手並不是自己,對於秦逸竟會做出那樣的事來,她一直感到不可思議。

“不。”程曜猛地轉過了身,嘴唇動了動,似乎接下來的話對於他來說,說出口有些艱難,“雖然我還沒有弄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但是我的推理至少在秦逸看來,一定是沒有問題的。”

葉珂驚訝地看著程曜,他的目光中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

“算了,我來可不是為了這個。”葉珂擺了擺手,“現在我遇到的麻煩可不少。”

“秦逸承認見過莫傑,承認對他進行了襲擊,但不承認自己殺了他,林慕也不會承認蘇靜的死和她有關。”程曜寂寥地笑了。

葉珂愣了一下,點了點頭,“確實如此,而且,秦逸還宣稱,是莫傑想要製造車禍與他同歸於盡,他是出於自衛才對莫傑進行了襲擊,所以我還需要證據,那個詭計,一定會留下什麽線索的,對吧?”

“我一早就對你說過了,秦逸並不是殺害莫傑的凶手,在這件事情上調查下去,根本就是浪費時間,不光是這件事,去調查蘇靜的死和林慕有關也不會有什麽進展,她根本沒做過。可是你們不肯相信,要真凶的線索,我或許能夠查到,但是要找到秦逸殺害莫傑的線索,很抱歉,我完全做不到。”

“你也知道,現在大家都認定秦逸和林慕就是凶手,所以所有的調查都要圍繞這一點展開,你現在這樣說,我根本沒有辦法去說服局長。”葉珂苦笑,“而且,你也根本不能告訴我,真正的凶手是誰。”

“你說的沒錯。”程曜苦笑了一下,不再說話。

“詭計的核心是鎂。”過了半晌,他突然說道,“鎂是一種活性很強的金屬,在空氣中短時間內就會被氧化,失去燃燒的可能,所以,詭計的執行人一定要頻繁地使用那輛車,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對安全氣囊位置的鎂粉進行更換,這段時間一般不會超過三天。你現在能明白,我為什麽說這個詭計實現的可能性太小了吧?”

絕望中寄存著的複仇的希望。

葉珂想起了這句話,原來,這句話的意思是凶手無法明目張膽,甚至不能直接麵對莫傑的死亡,他隻能生活在絕望中,然而,他對他的仇恨卻又讓他不肯放棄最後的一絲複仇的希望,所以才用了那樣的詭計嗎?

“我明白了。”他點了點頭。

“對了,聽說你去了奧傑塔借了一些東西?”葉珂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問道。

程曜點了點頭。

“是新發現了什麽嗎?這次可不能自己藏著,一定要告訴我才行。”

“隻是用來鑒賞的,突然發現芭蕾也是很有意思的東西。”

程曜這樣說著,但是臉上的表情卻告訴葉珂,他分明是在撒謊,而且,絲毫沒有掩飾。然後,他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

“我想,秦逸說莫傑想要製造車禍和他同歸於盡這件事,他並沒有撒謊。”他靠坐在椅子裏,喃喃地說道。

“你這家夥,到底發現了什麽?”葉珂忍不住問道。

“可是,那怎麽可能呢?不,完全無法理解。”

“你到底在想什麽?和我說說吧。”

“抱歉,今天請你先回去。”

“你這樣也太過分了吧,打著我的旗號去借東西就算了,現在還要對我隱瞞。”葉珂提出抗議,但是一看到程曜的表情便不再說什麽了。

物理學家的那張臉好像因為痛苦而扭曲著。葉珂和他認識這麽久,也隻是第二次見到他這樣的表情,上一次是在“特斯拉線圈殺人”的那個案子中。

“你走吧,抱歉。”程曜再次說道。

葉珂起身,他的疑問堆積如山。但是理智告訴他,這個時候最好在好友麵前消失。上次他出現這種表情的時候,就揭穿了一個簡直讓人無法相信但卻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這一次,應該也是如此。但是物理學家還需要時間去尋找證據。

2

秦逸和林慕被拘捕三天後,按照程曜提出的方向,警方的調查終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一份長長的名單擺在了葉珂的麵前。

那是按照程曜的要求整理出來的名單。在案發前的三個月內,所有使用過肇事車輛的人員都在這份名單上。

葉珂看著這份名單,卻感到頭痛無比。那上麵沒有秦逸的名字——當然不可能有。

但是總應該有個人和秦逸或者和林慕之間有關係才行。

葉珂將那份名單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幾遍,終於找到了一個人——戴茜。

可是,她根本不可能是幫凶。她和那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可是勢同水火,不可能幫助他們。

雖然她自己不肯承認,但是秦逸和林慕說過的那些話已經證實了程曜的推理。就連自己的父親葉新都對程曜讚不絕口。

“那孩子說的沒錯,這的確是最合理的推測。”葉新是這樣說的。

他決定把這份名單帶給程曜。

但是讓他意外的是,這個時候程曜竟沒有在實驗室。

“老師不在。”給他開門的助手這樣說,臉上不帶任何感情,也沒有任何請他進去的意思。

“臨時有課嗎?”葉珂皺了皺眉,他來之前可是查過程曜的課程表,這個時候他明明應該在實驗室才對。

“不知道,老師這些天沒事的時候都要外出。”助手說,“如果有急事找他的話,就打電話好了,我有他的號碼。”

“我也有。”葉珂晃了晃手機,轉身準備離開,又突然想起了什麽。

“對了,有件事情問你。”他說,“程曜最近有沒有什麽特別的舉動?我是說,比如看一些奇怪的東西,或者說過什麽奇怪的話?”

聽他這樣說,助手的臉上露出了戒備的表情。

“這並不表示他和什麽案子有關係……怎麽說呢?”葉珂皺了皺眉,“解釋起來有點困難,我覺得他好像在顧忌我,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你也知道那家夥的個性,要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說的話,我把他帶回局裏也一樣什麽都問不出來。”

雖然不確定這樣的解釋對方能夠理解多少,但是助手的表情終於有些放鬆下來,並且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大概在同意他對程曜個性的描述。

“老師最近的確很奇怪。”助手想了一下,說道。

“哪裏不對勁?”

“他一直在看一些和教學無關的錄像,還讓我們按照裏麵的內容來站位。”

“是芭蕾的錄像嗎?”

“沒錯。”助手點了點頭,“從沒聽說過老師對芭蕾感興趣,說實話,我可看不出他對那東西有多大興趣。”

葉珂抱起了雙臂,臉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那份錄像他也看過,而且不止一次。但是一直沒有看出什麽問題來。按這個助手的說法,問題是出在當時的站位上,可是那有什麽問題嗎?

他反複回想當時的場景,大概過了一分鍾,他決定放棄了。自己可沒有程曜那樣的頭腦,很早之前他就已經認清了這個現實。

那家夥從來不做任何無意義的事情……

他總覺得程曜一定發現了什麽,甚至他明知目前警方所做的努力全都是沒有任何效果的無用功,而且也知道隻需要自己的一句話,就可以指明正確的偵破方向。過去這個物理學家可是幫助警方破獲了不少重大案件,這次,也一定可以提出有效的建議,但是,為什麽不肯說出來?

“對了,就在昨天,老師還找來了幾個女生問如果在人流手術後不注意休息而劇烈運動的話會不會有什麽影響。”助手說,“順便還要了幾家醫院的聯係方式。”

葉珂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向自己的學生問這種問題,也就隻有他才能做得出來了。

但是,這也和案子有什麽關係嗎?

葉珂左思右想,走回停車場。

鑽進駕駛座,剛要發動引擎,口袋裏的手機就發出了嗡嗡的震動聲。

打來電話的人是程曜。這倒是新鮮。

雖然程曜有自己的手機,但是大部分時間他都不會主動給人打電話,如果不是自己強迫他一定要隨時帶著的話,他恐怕根本就不會把手機帶在身上。

“喂,我是葉珂。”

“能過來一趟嗎?”電話裏傳來了舒緩的音樂聲,程曜在那邊說道。

“你在哪?”

“酒吧。”

程曜隨口說了個名字。

葉珂感到驚訝不已。作為個性偏執,而且還是單身的物理學家,程曜最愛的地方永遠是實驗室,大部分時間,他都在那裏度過。

用他的話說,如果在實驗室裏放張床就更好了,反正回家也無事可幹。看書或是運動還是在學校裏方便,就連吃飯都有食堂。

可是現在他竟然去了酒吧,而且,那個酒吧就是奧傑塔芭蕾舞團附近的那個。

他看了一眼表,還沒到三點,這個時候,酒吧應該還沒有營業才對。

想不明白那個家夥到底在幹些什麽。葉珂發動引擎,將車子開出了S市大學。二十分鍾之後,他就到了那家酒吧前。

和他想的一樣,酒吧還沒有正式營業,但是大門卻打開了一條縫隙,從裏麵傳出了音樂的聲音。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程曜正坐在吧台前,手裏端著一杯不知是什麽的酒,老板也是一副有說有笑的樣子,正在做營業前的準備。

“這位是警官先生?我記得你。”老板看到葉珂,說道,“還要血腥瑪麗嗎?我記得你喜歡那個。”

“不,今天不行,開了車。”葉珂笑了一下,徑直走到了程曜的麵前。

“叫我來這種地方做什麽?是有了新的發現嗎?”

“還得等一會兒。”程曜看了看表,“現在結論還沒出來。我讓你調查的事情怎麽樣?”

“喏,都在這裏,可是我看不出有什麽問題來。”葉珂將那張名單遞到了程曜的麵前。

程曜看了一眼那張名單,目光落在了一個人的名字上,點了點頭,“果然如此。”他說。

“到底是什麽?”葉珂忍不住問道。

“說過了,還差最後一項證據,那個證據再核實了的話,這個案子就可以得到完美的解決了。”

“為什麽選在這裏見麵?”葉珂知道,再問下去,程曜也是一樣什麽都不會說,幹脆轉移了話題,“我聽說你在查和人流手術有關的事情?”

程曜點了點頭,對葉珂知道這件事並沒有流露出什麽意外。

“因為這裏會有重要的線索。”他說,“即便事情已經過去十八年,說出當年的真相也已經沒什麽影響,可還是沒有說出來,甚至打算用同歸於盡的辦法來阻止秦逸的調查,莫傑為什麽要這樣做?”

“當然是因為那是自己的責任……”葉珂突然停了下來。

“你也發現了。”程曜笑了一下,“盡管戴茜沒有承認,可當年那件事情已經確認無疑,真正的始作俑者就是她,莫傑不說,應該是出於保護首席舞者的目的。”

“應該?”

“因為現在我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程曜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了悲憫的神情,將一份病誌和一份名單遞到了葉珂的麵前。

“現在,你明白了吧?”看著葉珂驚訝的神情,程曜說道,“為了保護首席舞者就要殺人,這是無法想象的事情,而那個所謂的秘密也根本算不上什麽大事。”

葉珂閉起了眼睛。

還是不對,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那個人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程曜的電話這個時候響了起來,他接起電話,聽了一會兒,說,“我明白了,他和我在一起,這件事情,很快就會結束的。”

說著,他轉過了身,“我想和這位警官先生單獨談一談。”

他微笑著對老板說道。老板聳了聳肩,放下手裏的工具,轉身走上了閣樓。

“有些事情我沒有告訴你。”等老板的身影轉過了樓梯的拐角,程曜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葉珂察覺到,他正忍受著極大的痛苦。

“因為我實在無法相信,那個人真的會采用那樣的詭計,這樣做的動機一定隱藏著我不知道的秘密,所以我必須非常小心。”他用右手的食指撥動著酒杯裏的冰塊,“簡直無法相信。”

葉珂還是第一次從他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半個小時之後,葉珂終於明白了他那句話的意思,確實如他所說,這件事情必須非常小心,哪怕是一個微小的疏忽,都可能會導致難以想象的結果。

絕望中唯一的,渺茫的,複仇的希望,卻是要親手殺死自己的最親近的人。就算是葉珂也感到無法想象。

程曜喝光了杯子裏的酒,站起了身。

“走吧,現在過去的話,還來得及。”他看了一眼表,“半個小時之後,奧傑塔芭蕾舞團的公演就要開始。”

“有一個地方,我還沒有想明白。”葉珂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說,“雖然解決了那件事,可是還有另外一件事。”

“那自然也和那個人有關。”程曜拿起了放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東西。

那是一件用牛皮紙包裹起來的物品,看上去並不厚,但是卻非常大,就算是一米八左右的程曜夾在腋下也有些費勁。

之前酒吧裏的光線太暗,葉珂並沒有注意到它的存在,現在突然被程曜拿在了手裏,他一下子想起了什麽。

“老板已經同意我帶走這件東西。”

程曜說,“而且,在調查那些照片的時候,我得知了另外一件事,一件你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一定會讓你大吃一驚的事情。”

3

S市城市劇院位於S市的市中心,與S市音樂廳毗鄰,是S市最大的劇場,能同時容納1800名觀眾。奧傑塔芭蕾舞團的演出一般都選擇在這裏進行。然而近年來文化市場的低迷不僅僅對傳統的圖書和唱片市場造成了衝擊,芭蕾舞這種高雅且小眾的藝術形式更乏人問津。偌大的劇場裏,隻有稀稀拉拉不到五百名觀眾。

葉珂和程曜趕到的時候,距離正式開演還有不到五分鍾的時間。門口的守衛好奇地看著這兩個神色嚴肅的人走了進來,卻並沒有走向演出大廳,而是向演員休息的後台走過去。

“客人,那裏不可以進入。”守衛連忙攔住了他們。

“可以的。”葉珂掏出了自己的證件。守衛的臉上露出了畏懼的神色。奧傑塔芭蕾舞團連續發生了幾起案件,即便不是芭蕾舞界的人也知道。

後台的一些舞者正在做著登台前最後的準備。看到葉珂和程曜走了進來,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雖然早已經習慣了在警察的監視下生活,但是那些案子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葉珂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向程曜點了點頭,便走了過去。程曜卻並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向後台深處走去。

他徑直走到了最裏麵。這裏是舞蹈演員們的休息室。大部分演員要從序幕開始就登台演出,因此這裏並沒有多少人。

其中有扇門上貼著“戴茜”的標簽,那是專屬首席舞者的休息室。程曜在門前停下了腳步,環顧了一下四周,抬手敲響了門。門內傳來了戴茜的聲音,“請進。”

看到程曜,戴茜化了妝的眼中露出了複雜的神色,有畏懼,也有不安。她很快便恢複了平靜,禮貌但卻毫不掩飾冰冷地問道,“您有事?”她的身體依然有些僵硬。

“看來,你準備的差不多了。”程曜抬手阻止了想要站起身的戴茜,站到了她的身後。兩個人在鏡子中迎麵對視著。

“是啊,馬上就要出場了。”

她特意強調了“馬上”。作為奧傑塔公主,確實要在序幕開始就參與演出。

“我有幾件事想向你請教。”程曜說,“不會耽誤你的時間,都是你可以簡單回答的問題。”

“我不明白還有什麽事需要我回答,如果還是上次那種問題,我想,完全沒有必要。”

“首先。”程曜沒有理會戴茜的不滿,說道,“你的身體真的可以完成這次公演嗎?”

鏡子中戴茜那雙特意被眼線強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不敢置信地看著程曜。隨後,她搖了搖頭,“您在說什麽?”她的聲音已經有些慌亂。

“恐怕很勉強吧。”程曜繼續說道,“連續多次做那種手術,對身體的損傷可想而知,為了隱藏那個秘密,你又不能停止訓練……”

程曜的臉上露出了悲憫的神色,“可是,為什麽要采用那樣極端的手段呢?是因為無法割舍你所鍾愛並為之投入了一切的芭蕾,所以在生活上發生了分歧,才采用了那種絕望的等待嗎?”

“你這個人,真的很奇怪,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麽。”戴茜有些慌亂地站起了身,“我要上台了,有什麽事,請等一下再說吧。”

“不可能聽不懂。”程曜說,“你在莫傑的車上做了手腳吧?在安全氣囊點火器的位置安放了大量的金屬鎂,就在等車禍發生的那一天,雖然明知道那種可能性非常低,但是確實是最能讓自己擺脫嫌疑的辦法,如果不是恰好牽扯了秦逸,恐怕,那件案子已經作為交通肇事結案了。”

戴茜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呼出。她看向程曜。

“我為什麽要那樣做?”她問道。

“雖然我已經猜出了大概,但還是希望你能親自說出來,和十八年前的案子有關吧?”程曜說。

“因為那件事嗎?”戴茜努力笑了笑,“即便就像你之前說的那樣又如何呢?我完全沒有必要為那種小事去殺人。”

“這倒是。”程曜點了點頭,“可是如果十八年前的那個案子裏,凶手既不是秦逸,也不是林慕呢?”

他直直地看著鏡子中的戴茜,她的臉色一下子蒼白無比。

“你想要隱藏的並不是當年一手挑起那場爭端的人是自己,而是,當年刺傷莫傑的人,是你。”

“你真會開玩笑。”戴茜努力笑著,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並沒有因為程曜的話受到影響。

“我一直很奇怪,林慕雖然脾氣暴躁,但是最多隻是和人吵架,也隻是局限於芭蕾,從未聽說她與人動過手,在大是大非麵前,她很清楚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何況,在這種事情上,秦逸更加穩重,他一定不會讓林慕做出那種極端的事情來。”

“這種事情可不好說。”戴茜搖了搖頭,“對於一個舞者來說,尊嚴要比任何東西都更加重要。”

“那麽,凶器呢?”程曜依然保持著平淡的語氣問道,“葉珂說破解了凶器藏起來的詭計,可是那根本就不現實,如你所說,對於一個舞者來說,尊嚴比任何東西都更加重要,但是還有一樣東西,卻是和尊嚴平起平坐的。”

戴茜的臉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就算是排練,對於你們這些舞者來說,也會傾盡全力吧?”

戴茜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沒錯,對於首席舞者來說,即便是排練,也不希望有任何的失誤。

“所以,葉珂說把凶器藏在胸部那種方法,根本不可能,那會非常影響行動。我反複觀看了排練當天的影像,林慕的舉動非常正常,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所以,凶器並不在她的身上,凶手也是另外一個不在舞台上的人。”

戴茜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

“那天參加排練的人並不多,有機會對莫傑下手的人就更少了,你一定對那天的情形記憶深刻。”程曜深吸了一口氣,“舞台燈光熄滅的間隙,你從觀眾席走進了後台,準備參加接下來的排練,那是一段很特殊的舞蹈,要求在燈光重新開啟前,所有的舞者都要站好位置,你的位置就在莫傑的旁邊,林慕和秦逸距離稍遠。但是莫傑被刺傷之後,秦逸和林慕的位置並沒有動,因為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反倒是你,在燈光亮起來之前就已經撲到了莫傑的身上,發生這種情形很簡單,你必須借助扶住莫傑的動作讓自己手上原本的血和莫傑之後流出的血混在一起。”

“至於那把刀,在你刺傷了莫傑之後,便扔到了林慕的麵前,舞台燈光亮起來之後,秦逸看到那把刀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林慕殺人了,所以他撿起了那把刀,擦掉了上麵的指紋和血跡,這就是為什麽,他身上的血跡是擦拭狀而不是噴濺狀。”

“果然是非常精彩的推理。”戴茜拍了拍手,“但是那和我並沒有關係。”

程曜臉上悲憫的神色更加凝重了,“這是一個很巧妙的連環計,你試圖通過莫傑的謊言讓舞團開除林慕和秦逸,失敗後,又再追加了一個詭計,可是,為了能夠成為首席舞者,你可以在林慕和秦逸離開舞團之後等待了五年,為什麽在那之前就不能安靜地等待下去呢?”

“何況,你也是個悲情的人啊。”程曜說。

他從口袋裏拿出了那些曾經給葉珂看過的照片和病曆,遞到了戴茜的麵前,沒有說話。

戴茜原本毫無血色的臉一下子變得更加蒼白,就連身體都忍不住搖晃著,隨時要倒下去一樣。

“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吧?我實在無法想象,僅僅是為了隱瞞那個秘密,就要去殺死自己腹中孩子的父親。”

“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吧?”戴茜的眼中流露出了乞求的神色。

“並不知道全部,我隻是根據那個詭計猜測到,那是一種在絕望中等待希望的感覺,可是究竟發生了什麽,我並不清楚。”

“我第一次墮胎是在十四歲那年。”戴茜緊咬著嘴唇,雙手用力地交疊在了一起,可是眼神卻開始渙散。

“我知道了。”正當她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時候,程曜卻突然說道。

“你知道了?”戴茜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和我猜測的八九不離十。”程曜點了點頭,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馬上就要開始了吧?那麽,加油,這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演出。”

戴茜眼中感激的神色還沒來得及褪去,便再次被驚訝取代。

眼前的這個老師,知道的肯定不僅僅是他現在說出的這些,那件事情,想必他也已經知道了。

“加油!我會在台下欣賞的。”程曜說著,走出了休息室。

“謝謝!”戴茜對著程曜的背影鞠了一躬。

舞台那邊,序幕的音樂已經響起。高橋正從另外一間休息室走了出來,他的臉色是同樣的蒼白。

4

在程曜與戴茜對話的時候,葉珂也沒閑著。

從人群中找到了高橋,葉珂便不由分說地要求他將公演推遲五分鍾,然後清出了一間休息室,僅供這兩個人談話。

“這樣不合規矩。”高橋怒氣衝衝地說道。

“五分鍾就可以。”葉珂說,“請告訴我,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你在胡說什麽?”高橋倒吸了一口涼氣,大聲斥道。

“你都告訴我了,不是嗎?”葉珂直視著高橋的眼睛,“你跟我說過,蘇靜弄丟了公寓的身份卡,後來補辦過,之前的那張卡雖然物業說是無法再使用的,但是你也不敢肯定,畢竟隻是普通的公寓而已,不太可能用那種先進的技術,你還說過,備用的鑰匙和卡片都在舞團的保險櫃裏,柳介去世後,保險櫃的鑰匙在你的手裏,那天晚上,到蘇靜公寓的人就是你吧?”

“一派胡言!”

“起初我的確將注意力放在了林慕的身上,後來我發現那天出現在蘇靜公寓裏的其實是個男人,我設想,林慕是用那樣的方式,讓秦逸扮成女性,進入了蘇靜的公寓,可是我完全找不到證據,那天唯一一輛出入那裏的出租車,那個司機也完全不記得秦逸這個人。”

“可是那又怎樣?這是你們警察辦事不力,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因為我忽略了一件事,秦逸的身材和容貌,無論怎樣裝扮,都不可能和蘇靜接近,但是有一個人可以。”葉珂看著高橋,將罩在畫上的牛皮紙撕開,“其實,你才是奧傑塔的第一個首席舞者,我以為柳介尋找首席舞者是以林慕為標準,但是林慕告訴我,她隻是最接近柳介心中標準的人。”

“是我妹妹!”高橋歎了口氣,“第一任首席舞者是我的妹妹,可是,這有什麽關係?”

然而他並沒有聽到葉珂的回答,不禁訝異地看著他,卻從他的眼中看出了悲憫。

“你早已給過我很多提示,卻都被我忽略了。”葉珂搖著頭,“你會習慣性地用指尖掩住自己的嘴,這是女性特有的動作。”

高橋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

“你並沒有什麽妹妹,你是獨生子女。”葉珂繼續說道,“你原本也不叫高橋,你的名字在最開始的時候是沒有木子邊的喬。”

“不要再說下去了。”高橋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臉,“求求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葉珂張了張嘴,終於還是說道,“好。”

在第一次聽到程曜說出那個秘密的時候,他也感到簡直無法相信,怎麽會有人做出那樣的事?

“他是個變性人。”在車上的時候,程曜這樣說,差點讓葉珂將車子開出了馬路。

“怎麽可能?”他說。

然而程曜出示的證據卻讓葉珂啞口無言,那是一份手術記錄,是那家娛樂報社的記者提供的,不知從什麽地方挖出了這條消息,正準備刊發,卻被程曜攔了下來。

他起初也覺得不可思議,馬上聯係了孫嘉羽,通過警方的聯網係統調出了高橋的戶籍的記錄,果然如此,他曾進行過戶籍變更,首先是名字從“高喬”變成了“高橋”,性別也從“女”變成了“男”。

他甚至還有過婚史,結婚的對象就是那個酒吧的老板。

“他原本的確是個很優秀的舞者,但是從小就渴望自己是個男孩子,這個想法在25歲那年尤其強烈,便不顧家人的反對離開了舞台,進行了變性手術,雖然酒吧的老板並不在意這件事,但是在中國,同性結婚在法律上還沒有得到認可,所以他們也不得不離婚,但是依然保持著那種關係。”

葉珂最初隻是覺得高橋有點“偽娘”的氣質,有些動作太過女性化,但是對於他竟是變性人這種事情可完全沒有準備。

“告訴我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吧。”他說道。

高橋的臉上露出了放棄的表情,一下子坐在了椅子上,雙手用力地捂住了臉。

令人壓抑的沉悶支配著這兩個人。

“我原本是想,完成這次公演之後就去自首。”高橋終於開口,“可是沒想到,你們一門心思地認為,這一切都是秦逸和林慕兩個人幹的,恰好蘇靜和林慕之間的關係的確非同尋常,我就在想,這也許是個機會,你們一定有辦法讓他們承認的。”

他抬起頭,和葉珂兩人四目相對。

“正如您所說,那天去見蘇靜的人的確是我。”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麽?”

“那天你在餐廳和他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剛好經過。”高橋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她不正常的反應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猜,柳介的死一定和她有什麽關係,你知道,我現在也是個男人。”

“請不要再這樣表演下去了。”葉珂打斷了高橋的話,“事到如今,我已經大概知道從頭到尾都發生了什麽,蘇靜是為了隱瞞某個秘密選擇主動死亡的,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她為什麽要做出那種犧牲?我說過,起初我以為她是為了報答林慕的知遇之恩。但是,那樣的話,在現場不應該出現那份報紙,那更像是為了讓某人擺脫嫌疑。”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高橋,“我早該想到的,可是被接連發生的案件和現場留下的證據誤導了,某人更是給我指引了錯誤的方向。”

他的目光變得淩厲起來,“但是事到如今,我已經拿到了足夠多的線索,有十足的把握說出從柳介死亡開始發生的所有事情。所以,請說吧,如果你繼續保持沉默,更多人會因此而繼續承受痛苦,作為刑警,我不得不將這件事情調查清楚,會不斷地去打擾那些人原本平淡的生活,直到所有的事情都水落石出。”

高橋咽了口唾沫,在葉珂的麵前,他最後的防線正在崩潰,看向葉珂的眼神中帶著乞求。

葉珂一步不讓地與他對視著,“對任何人來說,這都是一場無法承受的馬拉鬆,你想要保護的,蘇靜想要保護的,因此而產生的所有的罪責都將由你們要保護的那個人來承擔。”

這句話終於讓高橋徹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我會說,但是,在那之前,請先讓我們完成這場演出,這是我們堅持到現在的最終目的,也是全部堅持的意義。”他說。

讓他意外的是,葉珂竟點了點頭。

高橋難以置信地看著葉珂,過了良久,他才說道,“謝謝。”

高橋和戴茜幾乎同時走出了休息室。他注意到,她的臉色也是前所未有的蒼白,雖然和化了妝有很大的關係,但是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悲戚,默默地搖了搖頭。這個動作已經說明了一切。

讓戴茜意外的是,高橋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沮喪。他走上前,輕輕攬住了戴茜,“那個警察,也已經知道了一切。”

“但是沒有關係。”高橋阻止了戴茜想要說的話,“我們還有機會,現在開始,要忘掉一切,完美地完成這次演出,這可是我們堅持到現在的所有的意義。”

戴茜用力地點了點頭,“我會的。這樣也好,做出那樣的事,已經很殘忍了,雖然是迫不得已,但是,還是要時時刻刻都在煎熬中生活,就算他們沒有發現,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夠堅持多久。”

“我也是一樣。”高橋深吸了一口氣,“那可是可能成為首席舞者的人啊,為了我們,竟做出了那樣的犧牲,那是我一輩子都沒有辦法解開的愧疚。”

《天鵝湖》序曲的音樂開始了。戴茜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奧傑塔公主特有的純美笑容,她邁步走向舞台。

然而,高橋覺得,她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孤獨。

這是首席舞者,是奧傑塔芭蕾舞團的訣別演出,一手造成這一切的,也有自己的一份,假如,從一開始就能下定決心去犧牲自己,而不是想了那個辦法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