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能理解的車禍
1
莫傑死了。
傳來這樣的噩耗的時候,戴茜剛榨好了一杯鮮果汁,那是她的早餐加午餐。作為奧傑塔芭蕾舞團的首席舞者,她必須保持一個苗條的身材,節食這種事是毋庸置疑的。舞團的營養師給她的建議就是多喝一些果蔬類的汁液。
但是一聽到這個消息,她手裏的杯子啪的一下就掉到了地上,握著話筒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呼吸一下子就加重了,心跳也開始加速,眩暈和無力的感覺不受控製地向她湧來。
“你在聽嗎?”電話裏傳來團長柳介有些嘶啞的聲音,那聲音有些含糊。迄今為止,她從未聽到過他用這樣怯弱的語氣說話,就算在演出出現重大失誤的時候,他也表現的自信滿滿。
“我在聽。”戴茜應道,但嘴裏就像含著一口濃痰,聲音也是嘶啞的,她輕咳了一下,重新應道,“我一直在聽,老師。”
電話那頭的柳介沉默了一下,隻能聽到他有些沉重的呼吸。突然遭遇了這種事情,他大概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語言來描述當前的狀況。
“簡直——不敢相信!”這句話說得有些艱難,柳介好像咽了口唾沫,聽筒裏傳來了咕嚕一聲,“我剛準備起床,就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說是車禍。”
“車禍?”戴茜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
“是啊,說是他的車撞到了路邊的護欄起了火,他沒能逃出來,警察通過車牌和監控錄像查明了他的身份,就給我打了電話。”柳介的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我現在正在趕過去,真是不敢相信。”
他又重複了一句。
戴茜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作為首席舞者的助手,莫傑一直是個小心謹慎的人,車禍這種事情,尤其是撞到路邊的護欄這種車禍,從沒想過會發生在他的身上。
“老師,那我……”
“啊,今天的訓練就算了吧,你在家裏再休息一天,剛好你的身體也沒那麽快恢複吧?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情,再安排一個司機給你。”
“可是,我想過去看看。”戴茜抿了抿嘴角,說道,腦子裏浮現出了莫傑的麵容,那個36歲,留著半長頭發,嘴角總是帶著笑,每天等在她的公寓外的形象,就這樣定格在了36歲。
“不太方便。”柳介咂了咂嘴,“我明白你的心思,這麽多年,我對他也有感情,可是你也是首席舞者,如果出現的話,恐怕會被那些媒體糾纏,到時候就更麻煩了。”
“可是……”
“總之,這件事情就由我去處理吧,有什麽消息的話,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掛了電話後,戴茜握著話筒,好長時間沒有放開,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大概過了有五分鍾,她才坐回到沙發裏,重新給自己倒了杯鮮果汁,意識到這些水果還是昨天從醫院回來的路上莫傑買給她的,她抓著杯子的手忍不住用力,關節泛著白色。
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從眼角滑落出了兩行眼淚。
牆上的時鍾顯示,現在是上午十點三十分。
2
柳介今年60歲了,頭發已經花白。30年前,他和朋友一手創辦了奧傑塔芭蕾舞團,籠絡了一大批優秀的舞者,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讓奧傑塔成為了國內首屈一指的芭蕾舞團。
但是大概就在十八年前,舞團發生了一件影響極為惡劣的事情,一下子失去了三名優秀的舞者。那之後,奧傑塔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在他大膽地啟用了戴茜這個新人之後,舞團才稍有起色,重新找回了巔峰時期的狀態,並且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半個月後,舞團就將有一場公演,所以,無論如何,現在都不能讓她糾纏到這個案子裏來。無論用什麽樣的手段,他都要保護這個唯一的首席舞者。
他暗暗想,推開了車門。
事發地點位於鬧市區的一個十字路口,現場已經拉起了警戒帶。消防隊的人正忙著收起設備,現場已經沒有他們什麽事情了。幾個交警正做著筆錄,大概是在詢問目擊者事發時的狀況。
柳介猶豫著該怎麽進去。
“您是奧傑塔芭蕾舞團的人吧?”邊上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是一個穿著一身休閑裝的男人,因為偏瘦,顯得有些高挑。頭發亂蓬蓬的,雙眼帶著濃重的黑眼圈,但是並不能阻止他銳利的目光盯著柳介的胸前。
柳介的胸前還戴著奧傑塔芭蕾舞團的工作證,這個人大概就是通過這一點判斷出他的身份的。
他猶豫著要不要回答的時候,從這個男人的身後又走出了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這隻是從正常人的角度來判斷,在柳介看來,要是去跳芭蕾的話,她的身材還是略顯豐滿了。
她的手裏提著一個白色的工具箱,走到了之前那個男人的身邊,說道,“走吧,葉珂。”
被稱為葉珂的男人向柳介笑了一下,“我們也剛到這裏,一起進去吧。”
他向男人出示了一下自己的證件,柳介感到一驚,那是刑警的證件。
“是案件嗎?”柳介感到嘴裏發苦,但還是硬撐著問道。
“現在還不知道。”葉珂皺著眉頭想了一下,“因為有人死亡,按照規定,我們都要介入一下。”
柳介嗯了一聲,臉上露出了不忍的神色。
葉珂和現場的交警說了幾句,便向他點了點頭,“走吧,不過要先請你去那邊。”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輛指揮車,“有些事情他們要向您核實一下。”
柳介點了點頭,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汗,跟著一個交警向指揮車那邊走去,匆匆一瞥,他便已經將現場的情況收在了眼裏。
混合著黑色燃燒殘留物的汙水正汩汩地向路邊的下水道裏流進去。
一輛被焚燒的隻剩骨架的小型汽車攤放在路邊,從塌陷進去的前臉來看,在燃燒前,這輛車遭遇了嚴重的撞擊。
在這輛車的不遠處,放著一塊白布,那下麵藏著什麽東西。從凸起的輪廓上來看,大概是一個人,應該就是在這場車禍中喪生的莫傑了。
之前那個提著工具箱的女人已經在那塊白布前蹲了下來,掀開了那塊白布,他注意到她向那個叫葉珂的刑警搖了搖頭。
是沒救了。柳介暗暗想,要不然警察也不會通知他過來吧。
不。柳介搖了搖頭,這時候竟然冒出了這樣奇怪的想法,這件事情已經徹底搞亂了自己的思路。那個人,應該是法醫吧,看她的意思,或許是沒有什麽檢查的必要了。
他強迫自己看了一眼那具屍體,臉上痛苦的神情更加濃重了。
那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具屍體了,麵容已經徹底被燒毀,根本無法分辨身份。軀體也被燒得蜷縮成了一團。原本將近一米八左右的莫傑,現在的身高看上去也就是一米四五的樣子,看上去隻有黑乎乎的一團,就連四肢都無法分辨清楚。
看這個樣子,要想得到什麽有價值的線索的話,就必須進行解剖檢驗了吧。
不。自己是不會同意他們那樣做的。隻是車禍而已,完全沒有必要再去打擾死者的安寧。
帶他過來的警察讓他進了指揮車,向他介紹了事情的經過。
大概在一個小時前,死者駕駛的車子突然失控,從路口衝了出來,徑直撞到了護欄上,不知為何引起了大火。路人馬上報了警,幾個路過的司機也趕忙拿出了滅火器幫忙滅火,但是火勢的猛烈超出了大家的預料,用光了幾個滅火器都沒能撲滅,最後消防員趕來的時候,也已經晚了。
死者沒有能夠從駕駛室裏逃脫。
這一點,交警和參與救援的人也感到奇怪,駕駛室並沒有變形,安全氣囊也發揮了作用。交警推測,大概是他並沒有係安全帶,安全氣囊彈出的時候,他受到撞擊暈了過去——這種情況在安全手冊上寫的很清楚,安全氣囊必須配合安全帶的使用才能發揮作用,否則隻會給乘客造成更大的傷害。
而車輛起火後,火勢又在第一時間蔓延到了他的身上,所以才沒能逃脫。
“那不可能。”聽到交警這樣說,柳介馬上高聲說道,“那個人,無論在什麽時候,都不會忘記係安全帶的。”
“嗯?”交警愣了一下。
“那個人,真的是莫傑嗎?”他微蹙著眉頭,問道。
“叫你過來,也是想核實一下這件事。”大概柳介的聲音有些大,交警也有些不滿,“我們從殘骸裏找到了車牌,確認這輛車是屬於你們芭蕾舞團的,之前打電話詢問過,這輛車的使用人就是那個叫莫傑的人。”
柳介有些沮喪地坐在了椅子裏,聽到交警說死者可能沒有係安全帶的時候,他還抱著一絲僥幸,但是車輛的所屬人已經確定,那大概也就錯不了了。如果沒有他的同意,莫傑是不可能隨便把車子借給別人的,能留在舞團繼續做事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所以這些年,他一直小心翼翼,一點微小的錯誤都不會犯。
“請您看下這張照片。”交警說著,從文件夾裏拿出了一張照片,“是事故發生時,路口的監控視頻拍下的,這個人,是莫傑嗎?”
柳介掏出老花鏡戴好,有些顫抖地接過了那張照片,看了一眼,無力地點了點頭。
“這樣就可以確認了。”交警也點了點頭,“請稍等一下,刑警那邊可能還有些問題要問。”
柳介再次點了點頭。
真是個不幸的人。他想。
十八年前就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在舞台上舞蹈的機會,對於一個舞者來說,這簡直是致命的打擊,舞蹈演員一旦不能跳舞,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
好在,那一次,他撐了過來,雖然不能再展現自己的舞姿,但是還能為芭蕾做著自己的貢獻,這已經讓他很開心了。十幾年來,他一直很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犯任何錯誤,盡心盡力地幫助著團裏的每一個舞者,就算是一些打雜的工作,隻要能接近芭蕾,能距離舞台近一些,他就會覺得,自己還是一個芭蕾舞者。
他不允許自己連接近芭蕾的機會都失去。
沒想到,十八年就像一個輪回,他又再次失去了自己的一條生命。這一次,是徹底的,再也沒有機會了。
柳介正冥想的時候,就聽到嘩啦一聲,指揮車的車門打開了,之前帶他進來的那個叫葉珂的刑警上了車,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
“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很遺憾。”那個警察搖下了車窗,給自己點了一支煙,吐了一口煙霧之後,才有些程式化地說道。
柳介皺了皺眉,他不太喜歡煙草的味道,但優秀的修養還是讓他收起了不滿,欠了欠身,算是對之前那件事情的感謝。
“這件事情,你們打算怎麽處理?”他問道。
“怎麽處理?”葉珂重複了一下,好像在猜測他的意思。
“我是說,什麽時候能夠拿回他的屍體,畢竟,人已經死了,要盡快安葬才行。”說這句話的時候,柳介覺得嗓子有些幹澀。
“恐怕現在不行。”葉珂咂了咂嘴,“對這起事故,我們現在有其它的意見。”
“其它的意見?”柳介瞪大了眼睛,“不是車禍嗎?”
“車禍隻是致死的原因,造成車禍的原因,我們還沒有搞清,暫時沒辦法判斷是不是單純的事故。”
“您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案件嗎?”柳介咽了口唾沫,艱難地說道。
如果是案件的話,麻煩可就大了,說不定會影響到接下來的演出,光是準備對媒體的說辭就要費上一番功夫。
“現在還不確定。”葉珂坐正了身體,“所以,有些事情希望你能夠如實回答我。”
柳介點了點頭。
“你知道莫傑今天的日程安排嗎?”葉珂掏出了筆記本,開始準備記錄他們之間的對話。
“按照一貫的計劃。”柳介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他應該在十點左右到戴茜家接上她,直接到舞團,那之後,如果沒有臨時的安排的話,他會一直留在舞團,幫忙處理一些雜亂的事情,晚上七點鍾左右,再負責送戴茜回家。”
“戴茜?”葉珂停下了記錄的筆,詢問似地看著柳介。
“是我們舞團的首席舞者,白天鵝的不二人選。”說到戴茜,柳介的臉上立時放出了光芒,那是難以掩飾的自豪,“她是我見過的,第二個最有天賦的女性芭蕾舞演員。”
“那麽,她和莫傑的關係?”
“啊,莫傑算是她的助理吧。”柳介說道,“為了保證戴茜的狀態,特意安排給她一個助理,生活上的瑣事都是由莫傑來處理的,這樣,戴茜就可以專心訓練了。”
“哦。”葉珂的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是在去接戴茜的路上發生了事故嗎?”
“不。”柳介迅速地搖了搖頭,“戴茜的寓所並不是這個方向。”
大概覺得這樣說會讓警方感到苦惱,他連忙補充道,“也說不定是臨時有其它的事情,打算先去處理一下再去接戴茜。”
不過這句補充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他注意到葉珂在筆記本上用力地劃了一下,大概接下來他們會重點圍繞這件事展開調查。
“那個,你們判斷可能是案件,是因為發現了什麽嗎?”他問道。
“隻是常規的調查而已,因為涉及到了人命,所以,一定要搞清楚所有相關的東西。”葉珂想了一下,這樣說道。不過,柳介想,分明是已經發現了什麽,但是在查實之前,不方便對外說吧。
“這個人,請你看一下,有什麽印象嗎?”葉珂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照片,遞到了柳介的麵前,那應該也是從視頻中截取出來的。
“這個人是誰?”柳介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好像很眼熟,但是太模糊了,完全看不清。”
葉珂的臉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監控設備的清晰度可沒有相機那麽高,能夠勉強辨認出大體樣貌就已經很不錯了。
“事故發生的時候,這個人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事故發生後,這個人就不見了。我們猜測,這個人可能和事故有什麽關係。”
“如果能有更清晰一些的照片就好了。”柳介的臉上露出了遺憾的神情。
“確實。”葉珂讚同地點了點頭。
“就是因為這個人嗎?”柳介試探地問道。
“隻是一個原因,原本以為,他是先去接的別人,再去接戴茜,不過聽你這麽一說,他好像是有別的計劃。”葉珂收起了照片,“今天就到這裏吧,以後可能還會有麻煩你的地方,希望你不要介意。”
“當然。”柳介點了點頭,他隻能這樣說。
不過,最好不要再來麻煩我們,趕緊把這件事情結束吧,要是舞團受到了影響,麻煩可就大了。他這樣想,再過一段日子,自己就要退休了,他可不想自己在退休前還惹上什麽麻煩事。
3
看著柳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兀自離開,葉珂陷入了思考之中。雖然看起來,這隻是一場交通事故,不過這其中有很多讓他難以理解的東西。
在車禍發生的瞬間,有目擊者見到車裏突然閃出了刺眼的強光,然後大火就著了起來,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莫傑的身上也著起了大火,可是從始至終,他甚至沒有采取任何自救的行動。
是不想嗎?還是那個時候就已經失去了自救的能力?
突然改變了的日程計劃,那個消失的副駕駛位置上的人,車禍後沒能逃脫的莫傑,還有不可思議的突然燃起,幾乎無法撲滅的大火,這些都讓他不得不往案件的方向上猜測。
總之,接下來要先找到那個原本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人。不管孫嘉羽那邊的鑒定結果如何,這個人一定能夠提供非常重要的線索。
他抬頭看了一眼已經逐漸偏西的太陽,沒想到一天就這樣忙碌了過去,不禁有些頭疼,接下來,恐怕有的忙了。
要是能盡快結案就好了。他想,但願那個人隻是因為害怕才逃離了現場。
“從明天開始吧。”他自言自語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