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末至辛亥革命四川自流井

自流井的電報局是宣統元年設立的,電線架到內江,再從那裏連到成都。爹這一路過去,沿途每天必定是一次電報,管家去電報局收了,便跟我說上一聲。到了舊曆七月十二,管家說這天的電報是從成都發過來的,我聽了便也稍稍放下心來。

按照爹原先的安排,家裏上下該是一切如常。可爹怕是也沒料到,在無聲中,恐慌和謠言傳得比電報似是還要快。爹剛走的第二天,孃孃便慌張地叫我過去,說是外麵傳著榮縣、敘府都有革命黨作亂,官府也管不住,說不準成都也撐不了幾天。孃孃此時慌張,也沒什麽主意,隻是催著管家往成都發電報,派人打探。

如此挨過七月十三,管家說電報仍是如常。電報局裏接了朝廷的旨意,一切與鐵路有關的電報皆不與拍發,因此父親也就隻說了一切安好,不日返鄉幾個字。聽了這消息,我心裏終於稍安。

那邊孃孃的堂兄也到了。這位“文舅”,雖不是至親,畢竟是長輩,總不能冷落。中元節前一天,父親電報上說一切皆如往年,不可疏漏,管家便安排了一應祭祀,由我代父親主祭,然後一家人去往釜溪河放燈,倒也確如往年一般無異。

可這安寧竟是如此稍縱即逝。七月十六,管家直到掌燈時分才從鎮上回來。此時我正陪孃孃和文舅吃飯,管家隻能支吾一聲說是井上事情耽誤了。我自然心焦,三口並作兩口把飯吃完,便跑回自己屋裏等著。

沒過幾時,便聽著院子裏腳步聲傳來。我也未及多想,跑出門去。“管家”那一聲在舌尖就要喊出去,可硬是讓我忍住,那一刻我已聽出細碎的聲音並非是管家的腳步。

“友然啊,”孃孃臉上的神情叫人難以捉摸。

“有老爺的消息嗎?”她試探地問著。

我心裏記著父親的囑咐,搖搖頭,腳下也退了一步,而孃孃也隨著這一步進了我屋。

“唉,”她長長地歎了一聲,聽起來倒真是動情,“友然,你說說,老爺這是為那樁啊。外麵不太平,還趕著往成都去。”

她見我不作聲,便壓低了聲音,接著說道:“友然,你要是知道什麽,可不能瞞著孃孃。你文舅說現在四下都是罷市、抗糧,都是革命黨造反,連咱們自流井的鋪子都關了。”

“爹去谘議局開會,不會有事的。”我故作鎮定地說道。

“啊呀,友然,你是真不知道還是糊弄孃孃啊!”她提高了聲調,不屑地說道:“你文舅說了,朝廷下了令,官兵這就要從下江打過來,到時候跟著鬧保路的都得下大獄。”

此時我雖年幼,可孃孃這話的輕重我還是懂得,再加上這一天的消息管家還未送到,自然心裏七上八下。可父親說得明白,我也就隻能繼續沉默。

“哎呦,友然你倒是說句話!”孃孃有些不耐煩地埋怨道,“現在家裏又沒得男人,我找自家堂哥來商量,可人家畢竟是外人。你趕緊勸老爺回來,再晚可就說不準想回也回不來了。”

她如此著急,也叫我更是為難,隻覺著眼淚快要流了出來,忙著轉過身,不再去看她。其實,這也不是什麽辦法,我怕是再說幾句就真的要哭出來。

可巧這時管家來我這裏,算是幫我解了圍。孃孃說不準也看出了管家和我之間有什麽事避開她,鼻子中哼了一聲,甩下句話:“我就是個女人,又沒個正經名分。我這是操個啥子心,隻是到日後要是出了事,可別怪我沒說。”

我聽著身後細碎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籲了口氣,轉過身。可隻是一瞥,我的心便縮緊了。老管家盡力保持鎮定,想來也是怕我擔心,可他那凝重又有些遲疑的神情已是一覽無餘了。

他嘴張了、閉了,話似是哽在喉中,憋了幾刻,才說道:“少爺,您先別擔心。今天老爺沒來電報。不過,電報局說今天成都一封電報也沒拍過來,說不準是電線又斷了。”

“少爺,您一定記著老爺的囑咐,”老管家鄭重地說道,“當著別人的麵可不能哭。”

聽他這麽說,我才覺出方才自己到底還是沒忍住。我忙著把眼淚擦了,問起管家電報局的詳情。

“今天也真是怪。前幾日電報都是申時到的,可今天我等到了酉時二刻,還是沒得,心裏也慌了。左右一看,嘿,等著的還不隻我一個。過去一問,都是說本該有成都的電報,可都沒有到。此時那電報局也快關了,大家等得急了,就去問。那電報局裏的幾個人一核對,說是自從未時之後就沒再見過省城來的電報,而往日裏,一個時辰總是會有十幾封的。”

“後來有個管事的出來,見我們也都等得焦心,便試著往成都的電報局發個消息。這洋人的電報,我是不懂。隻聽他們說,這電報局之間發個信兒,那就跟電閃一般快,再回過來,那該是一眨眼的功夫。我們都圍在那兒,可那滴滴答的機器硬是一聲不吭。”

“他們來回擺弄那機器,內江、敘府、瀘州,重慶都試了,快的真是一眨眼,就算重慶慢些,也就是一盞茶的功夫就有回信了。少爺您說怪不怪,不光是咱們自流井,周邊各府各縣都沒見著成都的電報。這局裏管事的先生就說,必定是成都的線斷了。這等狀況以前便是在斷線時遇見過。我又問他幾時能修好,他說如今無論是朝廷軍令還是鹽商買賣,都是電報往來。斷線那就是大事,怎麽一日也該修好了。”

管家說是第二日一大早再去電報局。若是線修好了,壓下的電報一早即到。臨出門,他又折返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少爺,我看這幺妹的堂舅是來者不善。”

“今早我出門,他跟我說想去井上看看。其實原本讓他去看看倒也無妨,我隻是覺著他不守客道,又怕他到井上傳些個要打仗的話,攪得眾人不安,就回了他。可我就擔心,我這兒不成,他說不準打少爺您的主意。您可千萬記著老爺的囑咐,咱們自己不亂,銀子放在洋人那兒不動。”

第二天仍是到了掌燈的時分,管家回來,那神情不用他說話,我也看了出來。成都依然是聯係不上,依然是不但沒有父親的電報,也沒有任何電報從成都出來。如此狀況,據說富榮兩縣的縣衙也開始惶惑,不知省城出了什麽大事。

成都出事的消息是再轉天傳到自流井的。最先得著信兒的,倒還是文舅。未時不到,我就聽著前院一陣嘈雜,尖銳哀嚎由遠及近。

“友然,友然,”孃孃由文舅攙著,踉踉蹌蹌地闖進屋來。

“友然啊,出大事了!”孃孃雙手拍腿,又是幾聲哀嚎,然後便是斷斷續續的央求:“哥啊,你給友然說,這可怎麽好啊!”

文舅倒還是鎮定,見我站著,就揮揮手,示意我坐下聽。他彎下身,把聲音壓低到勉強可聞:“成都出大事了。趙製軍把城給封了,保路同誌會的、谘議局的人都給抓了。那還有不服輸的革命黨,要進督院劫人,都讓亂槍給打死了。”

“爹該是沒事的。”我強作鎮定地說道。

“沒事,啷個沒事啊!”文舅拖長了聲音,手在空中劃著圈子:“全給抓了—蒲殿俊、羅綸、顏楷、張瀾。你爹不就是和他們整天在一起的,那還有不被抓的?”

“我不信,”我堅決地搖搖頭,心裏仍是抱著希望,“成都不是不通電報了嗎,您怎麽就知道?”這話剛問,我便明白自己說漏了嘴。偷眼看過去,文舅倒也沒在意。他嘴一撇,有些自得地說道:“咳,你娘讓我過來幫著謀劃,這就對了,要不你們不出門,哪裏得著消息?趙製軍把城給封了,郵電都不通了。要說這革命黨也是鬼點子多,拿木板寫上消息,塗了桐油,扔到錦江裏頭,說這是水電報。”

“現在正好是漲水,也就是一天多,就漂到了簡陽。那兒還通電報,這消息不就出來了。現在自流井鎮上都傳開了,說那水電報上寫著的:‘趙爾豐先捕蒲、羅’。你要是還不信,那就索性等幾天。我還和你說,友然,不出三日你看著,這釜溪河上也得漂水電報,到時候再看你信不信。”

“友然,你別光聽著,倒是拿個主意啊!”孃孃提高了聲調。

“要不等管家回來……”

還未等我說完,孃孃厲聲打斷我,不屑地斥道:“他有什麽用,不就是個跑腿的。你是李家的少爺,你爹不在,你就得拿主意。”

見我不說話,她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當初我就跟你爹說,去成都就是找死。他這個歲數的人,跟著這些學生、革命黨鬧個啥子。這下好了,要是判個謀反的罪過,別說他,這咱們都得跟著滿門抄斬。”

“二妹,”文舅打斷了原本還要數落下去的孃孃,又轉而對我好言勸道,“友然啊,你娘說得也是不錯。我沒過來之前,聽湖北老家的信兒,朝廷派那個湖廣的端製軍帶兵入川。既然是帶兵過來,那就是平叛,怕是所有捉起來的人都得按照革命黨治罪。”

“這可怎麽好啊!”孃孃又開始抽泣著念叨:“這可怎麽好。哥,這家裏也沒個男人,你就給出出主意,得救急啊!”

文舅聽起來似是已胸有成竹,緩緩地說道:“二妹,友然,依我看,這現下隻能是出去避一下。既然官軍是從湖北過來,咱們就反其道而行之,就去湖北。下人們就先散了,就是咱們再帶上幺妹。”

“可這家裏的、井上的銀子怎麽辦呢?”孃孃擔心地問道。

“錢嘛,帶著累贅,不如都存到浚川源銀行。那是官府辦的,自然牢靠。這沿江下去,重慶、宜昌、漢口都有分號,隨路支應也方便。”

“那爹怎麽辦?”我執拗地問道,與其說是擔心父親的安危,不如說更是把個難題推給孃孃和文舅以抵擋他們的緊逼。

“我說友然,你怎麽比我這婦道人家還拖遝,”孃孃不滿地責怪道,“你爹已然是被抓的人了,難道你等著和他一塊下大獄?你們李家幾輩子單傳,你爹難道不想留後?你不拿主意,咱們就都死在這兒不成?”

她這三問,我是無言以對,隻轉過身,不想再被她的目光逼視。另一邊,文舅朝著孃孃擺擺手,又清了下嗓子,頗為關心地說道:“友然,你擔心你爹這也自然。你是個孝子。可這忠孝節烈都得看時候,對不對?現在你這樣就是坐以待斃。”

他頓了頓,把聲音放得更是和緩,“你是上洋學堂的,道理自然懂得不少。你想想,若是你爹被抓了,你在這兒等著,那官府來抓人,你是白白地搭進去。若是你爹沒被抓,咱們出去避幾日,等風頭過了,再回來和他團聚就是了。”

我自知如此理論下去,絕是敵不過他們,就執意說要和管家商議,而且即便商議了,也得等有了爹的消息再定去留。

臨走時,孃孃滿麵怨氣地扔下話:“我看你和管家鬼鬼祟祟的,定是有事瞞著我。我就算不是你親娘,好歹也把你養大,到頭連個下人都不如。”

“二妹,別說氣話,”文舅勸解道,“友然也是一片孝心,擔心他爹。”他轉過臉來,對著我言道:“友然,你要是非要跟管家商量,那就商量,可是得快。從湖北過來,洋火輪可是幾天就到了,等大軍一過來,再走可就來不及了。”

那晚管家帶來的消息一點不差。此時水電報已是漂流全川,同誌軍在各地起事。左近榮縣也聚了幾千人,自流井的幾大堂鹽商都商量著要出去避禍。聽他這麽說,心裏自是慌亂,遠沒了在孃孃和文舅麵前的堅持。

“要不咱們也去湖北先躲一躲?”我有些不安地問管家,又把文舅的辦法和他說了。

管家其實也已六神無主,聽了我這轉述隻是無奈地搖頭。他想著再去打聽打聽,若是爹真的被抓了,那就怕是隻有出門避禍這一條路了。

之後幾天噩耗頻傳。水電報此時順著沱江與釜溪河也傳到了自流井。上麵所言果然是“趙爾豐先捕蒲、羅,後剿四川。各地同誌,速起自保。”

傳言如此坐實,可隻是一節,那湖北的新軍卻是一直沒見著蹤影。自從火輪開通了由宜昌到敘府的川江航線,千裏的水路也就是幾天之內便到了。可管家出去打聽,此時即便是萬縣也還沒看到鄂軍的影子,這倒是讓人稍放寬心。

有了這點寬心,我的膽子便也更大些,想著還是守在家中等爹回來才是正經。中元過後七八天,孃孃按不住性子,又叫了文舅來催我拿主意。她本就疑惑管家有事隻找我而不是她,也就抓住管家不放,把他強拉著來一起商議。

原本隻是對我,孃孃和文舅自是沒什麽顧忌,張口即來。可有了管家在,他雖是下人,畢竟年長,幾個人麵麵相覷,倒是都不說話了。管家兩麵看看,最後還是第一個開了腔,謹慎地說道:“現下自流井還算太平,還是靜觀其變為妙。”

還未等文舅接話,孃孃先是急了,提高聲調道:“等等等,就知道等。我聽說王家好幾房都奔下江去了,咱們還等什麽。”

管家沒直接答她,隻是對著我說道:“少爺,老爺現在情形不明,萬一要搭救,是花銀子還是托門子,都得有人支應。咱們這月的鹽運到下麵,錢還沒收回來,烏井沱還有口井這不出一個月就該見功了,現在一走,就都廢了。”

“你們現在還想著挖井,再待著,怕是挖墳都來不及了。”孃孃憤憤地怨道。

文舅吸了吸鼻子,不急不緩地說道:“管家說的這些在常理也是不錯。”他見這句公道話引得我們三個都認真聽起來,就微微一笑道:”可現如今這是造反、剿匪,也不能按常理來了。這大軍一到,玉石俱焚,哪管你挖井收錢的事。”

“少爺,這兩天有下江上來的商客,說是看見鄂軍都停在了宜昌,等船入川,可蜀通輪在忠縣擱淺,一直是下不去。眾人都說這也是天意,保全我四川。”管家試著最後的努力。

“那還是不走吧,”我盡可能地提高了聲音,希望自己聽上去堅決果敢。

文舅點點頭,似是認可了這辦法,我猶自暗喜,卻聽著他說:“管家倒是想得周到。這麽多銀子在外麵,井打了幾年,廢了那就是前功盡棄。不如這樣,你受累留在自流井看家。你對李家忠心一片,老爺、太太和少爺那是一定信得過你。”

“可是我看太太和幺妹得躲一躲。曆來兵荒馬亂的年月,女眷最得小心。友然呢,那也得避一避,畢竟是你們李家的獨苗。這不是兩全其美?”

“對對對!”孃孃一個勁地點頭,瞧那急切,怕是老早就在等這句話了。

要說文舅畢竟和孃孃不同,辦法講得中規中矩,入情入理。管家聽了,隻覺得棘手,眼睛焦急地盼我說話。

“我也留下!”我堅持道。

“這也是正理,”管家忙著接話道,“萬一碰上些事,總得主家有人才是。”

“不妥,不妥,”文舅晃了晃頭,“你看,管家要是四出辦事,帶著你也是不便。可要是把你留在家裏,這沒個大人怎麽使得。這不要說是官兵來了要抓人,萬一那革命黨、那亂民來了,把你綁了票,訛你們李家幾萬兩銀子,再對你有個好歹,怎們辦?”

“那我就去教堂裏,到洋牧師那兒去躲著。”我說出了最後的堅定。

“嗨,”文舅不屑地哼了一聲,“你以為現在洋人那裏就安生了?你沒聽說這保路除了和朝廷對著鬧,就是衝著洋人。同誌軍現在喊的就是‘推翻滿清、廢除新政、殺貪官、滅洋人’。這洋人啊,自己躲還來不及呢,你還往那兒跑?”

洋人的教堂會不安全,這事我倒沒想著。爹雖然安排周密,如今若是躲進教堂這一條失算了,豈不是滿盤皆亂?

“那怎麽辦?”我有些無奈地問道。

“友然,要不這麽著,”文舅似是早已胸有成竹,“咱們多少得準備些衣物細軟,就定三日之後啟程。要是有你爹的消息,那咱們就留下。要是還沒有消息,那你就和你娘、幺妹一道走。

如此定下了跑反,管家也隻得跟著準備。兩日過去,自是沒有爹的消息。眼看著第二天就要啟程,午飯後,管家來幫我查看箱籠。

他收拾了一陣,一應都安排妥當,卻仍是不走,像是有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沒爹的消息?”

他搖搖頭,歎道:“隻是聽說現在成都城下圍著的都是同誌軍,每天都在打槍放炮。”他頓了頓,終於下了決心,說道:“少爺,我心裏有點發慌。”

“是擔心爹“我問道。

“哎,老爺為人最是仁義。就是趙大帥也看重老爺。雖是一時陷險,末了還該是沒事的。我還是擔心你們這去湖北,是該還是不該。”

“這兩天,幺妹她堂舅為著要出門,要了不少銀子。他來找我要,我也不好不給。老爺吩咐,存到教堂的銀子不能動,也就隻能從井上擠出些。他從幺妹娘那兒又要了不少,都存到了浚川源銀行裏。”

“這錢還是小事,我最擔心的還是少爺您。這麽去了,我又不能跟著,心裏實在是不放心。可不讓您去吧,這萬一真的是打起來,留在家裏,有個閃失,可又怎麽好?”

他如此念叨著,邊歎氣,邊搖頭,看來左右也想不出個萬全的辦法。

“少爺,我有個主意,可是自己不敢做主,也就是說給您聽聽。”

“您出門在外,最是要用錢的。我想著去教堂,再取出五百兩,是寶豐隆的銀票,您帶在身上,萬一需要也好救急。隻是這事千萬不可讓幺妹娘和堂舅知道。”

五百兩有多少我這少年人實是不明白,隻是覺著是件天大的事。因為身上從未有過如此之巨的數字,倍感興奮,也顧不上多想,催著管家一起去教堂取錢。

學校本該開學的,可因為四處起事,也就延長了暑假。我想著此時學校該是比往常寂靜,可進了門才發覺竟是人來人往,倒比平日還要熱鬧。再往裏卻是發現教室中竟堆了不少行囊鋪蓋,一問才知道有幾家教徒,因為怕亂兵,已然進來避難了。

管家問了,卻原來校長一早就去了榮縣辦事,總要傍晚才能回來。我趁此光景,去借了幾本書,預備著路上看。從圖書館出來,時間還早,便在外麵的廊子裏坐下,隨手翻看。

此時暑期正盛,再加上心裏本就燥亂,左右難得專注。正磨皮擦癢間,忽地聽著不知什麽地方冒出個聲音:“嗨,嗨。”

我轉過身,一時沒看見人影,正覺著奇怪,隻看見一棵黃桷榕後麵,轉出一個身影。細看過去,那也是一個孩子,身形比我矮小,歲數該是相當,身上的打扮像是學校裏的雜役。

他衝著我咧開嘴一笑,問道:“你是李家的少爺吧?”

我雖在學校上學,可少有和同齡的少年一起嬉戲,看著麵前的少年人,不免拘謹,隻點點頭,卻沒說話。

“你叫友然對不對?”他仍是笑著說道,似是對我的底細已經是爛熟於心。

此時我更趨謹慎,不知他是敵是友,站起身,向後退了一步。

“哈哈,嚇到你了?”他有些得意地說道,“你家的事,我知道地還多咧。”

“你怎麽知道,”我提防地問道,雖沒再後退,可雙腿繃著勁,隨時準備後撤。

“嘿嘿,你猜猜看。”

他還是笑著,可我已經覺著有些恐懼,轉過身,就要走開。

“不逗你了,”他幾步轉到我身前,攔住了我的去路,“是白牧師和我說的。”

聽他提起白牧師,我也是一怔,停下腳步。

“白牧師怎麽樣?”我還是有些懷疑地問道。

“還真是嚇到你了。是白牧師告訴我的。他以前在你家教你讀洋文,一邊教,一邊蓋這大院子。我還知道牧師家的太太和小姐在美國給小姐瞧病。後來白牧師去年也回去了。”

他這麽一樣樣地說出來,倒都是沒錯,我心裏也稍稍放寬,想來他確是和白牧師相識。

“那你也和白牧師認得?”我問道。

“哎,那哪能和李少爺你比。我前幾年沒了爹娘,就跟著同鄉的幾個大哥一起出來耍。我們到這自流井,正好碰著白牧師修學堂,就留了下來。牧師見我小,就不讓我幹重活,有時教我認幾個字,還給我起了個洋名叫亨利。”

“那我怎麽不記著見過你?”我好奇地問道。

“你李大少爺好金貴的。那時候你來這學堂的工地,你家管家都是先遣人來,四下看過,好生小心。哪就記得我啦。不過這事你恐怕記著,你和牧師去量那官印山,那可是我在旁邊伺候著的。”

此時我終於想起了先前的一幕。與白牧師在一起的幼年時光在此危難時刻回憶起來,竟讓我一時雙眼酸澀,堪堪淚下。我不想在人前流淚,忙側身坐下。

“學堂放假了,你還來看書,好用功啊。”亨利伸過手,我不再介意,便把那幾本書遞給他看。

“我得出去躲躲,所以借幾本書,省得路上悶。”

“外麵都傳著你家老爺吃官司,給官府抓了?”

“家裏人怕出事,要去湖北躲躲。我們明天就走。”

“那你們為啥子不來這兒躲。你看看,有好幾家大戶都躲進來了,哪用躲到湖北去?”

聽他這麽說,我想起了方才的情景,心裏也確實有些疑惑,就問道:“我聽家裏的堂舅說,現在外麵都說要滅洋人,這兒也不安全。”

“沒得那麽凶,”亨利不屑地說道,“你看,咱們的洋校長,今天去榮縣不就是和同誌軍會麵。還有好幾家旁的教堂裏的牧師和神父都一起去了,就是商議怎麽不出亂子。”

“爹臨走的時候也跟我說過,要是出事,就來這兒求洋牧師們庇護。我本來想著該在家裏守著,等著爹回來。可那堂舅說的也都在理,孃孃和我幺妹萬一碰上官兵或是革命軍就大大不妙了。”

“那你堂舅怎麽安排的,說給我聽聽。”亨利在我身旁坐下,翹起腿,靜靜地聽我把此前幾天家裏商議的這些事情講給他聽。不知為什麽,我們雖是素昧平生,隻是有著白牧師那緣分,卻覺著可以和他暢談。

聽完了前因後果,亨利臉上的神情變得難以捉摸,好似比他的年歲長了許多。

“李少爺,想聽好話還是聽真話?”

“當然是真話。”

“對頭,聽真話總是對頭的。不過真話就是,你們這就是入套了。賠錢是肯定的,賠不賠上人,也是說不準。不過,我想著不差的話,錢是一準要賠的。”

亨利的話好似在我混沌的心裏卷起風雷閃電。他自然也看出了我心中的反複,身子向後一仰,靠在廊柱上,蹺起的腿一**一**地說道:“信不信由你。你說了你想聽真話的。你讀那麽多書,總也該能看出來吧。戲文裏唱的,說書裏說的,那都是這麽回子事,越親越得提防。”

“那我該怎麽辦?”

亨利盤腿坐起,滿臉興奮的神情,似是排兵布陣的將軍一般。

“要我說,就是一個字:‘跑’。你自己跑過來。你想,如果你現在鬧著不走,也未必有用。說不準他們索性把你迷倒了,就強帶走了。”

“那我告訴管家?”我小心地問道。

“那有啥子用?他畢竟是下人。你要是跟他說了,說不準他心一虛,不讓你跑了怎麽辦?你現在最好就是裝著沒事,然後晚上就一個人跑過來,誰也別告訴。”

“可那樣管家豈不是要著急死了,孃孃也未必不擔心?”

亨利聽了,學著大人模樣,搖晃著頭,滿腹運籌帷幄地說道:“要是我,那是肯定一言不發,就看他們怎樣,到時候你不就看出來誰是忠,誰是奸了?不過李少爺,我看你也幹不來。那你就留封信,說是你自己去找爹,別的不提。”

“要晚上偷跑出來嗎?”

我這麽問了,實是已經答應了亨利這計策。他聽出我的心意,卻忍不住激我的膽量,說道:“是不是怕黑哦?哎,救人救到底,你要是怕,我就夜裏在你家門外等著,接你過來,算夠義氣吧?”

我們約好,那晚夜過十二點,我便從家裏溜出去。裝著一切如常並非難事,留個字條,說自己出去尋爹,也隻是舉手之勞。

這些做完了,看座鍾的指針一前一後向表盤頂上聚合,那才是最熬人的事情。起初我想著時間一交子夜,就跑出去。可兩個指針重合那刻,心裏又不知怎的撲騰地緊。深吸幾口氣,仍是難以平複,便想著再等幾刻。

時間便是如此,任什麽都停它不下。分針不急不緩地由豎轉平,自己心裏也像是打翻了不知多少壇罐。可就算是這樣想,時間還是會向前,分針下斜,堪堪到了半點。

決心終是要下,而一旦下了,也就借著一陣緊張和興奮從自己屋裏跑了出去。此時已近月底,殘月如鉤,星鬥也被薄雲遮掩。穿幾個天井,從旁門溜出去,頓時被無邊的黑暗所包圍。家邊的路我自是熟悉,順著院牆,摸到大門邊本也不是什麽難事。可此時不單單是眼前的黑暗,更是心裏被抽空了。雖說隻是躲去學校,可我畢竟是第一次獨自離家,卻如盲人在黑暗中摸索一般。

亨利如期守候在家門口那條竹徑邊,雖也同是在黑暗之中,可他的雙眸似是能看著什麽光亮,沒有半點迷茫。跟著他穿過竹林,繞過池塘,盡聽著竹語蛙聲,恐懼也慢慢淡去。到了學校牆下,他先推、後拽地領著我爬上一棵黃桷樹,順著粗碩的枝幹翻過牆頭。

那晚,和亨利一起躲在圖書館邊一間小屋裏。自己睡意全無,而他卻是聽著我講的聖經故事,沒多久便睡熟了。第二天,亨利給我找了一身雜役的短衫換上,又給了我些幹糧。此時學校裏因為聚集了四麵來避禍的,人多嘈雜,倒也是不難藏匿。我這邊安排好了,亨利便又溜出去,說是到我家外麵看看動靜。

晚飯前他回來,告訴我天一亮,家門口就亂作一團。下人們進進出出,四下搜找。家裏人該是猜不到我敢跑遠,隻是在老宅附近四處呼喊。過了午飯,門口來了車馬,看樣子孃孃、堂舅尋不見我,也就不等了,帶著幺妹徑自走了。

亨利勸我再等一天,待他們到沱江上了船再回去。可我擔心管家此時怕是已經心急如焚,最後還是亨利想了辦法,讓我寫了封信,他到鎮上找人送給管家,隻是不說明自己所在,讓管家隻在家裏守好。

第二天天還沒亮,亨利和我說他要走了。

“在這兒待著太悶了,出去耍耍,”他平常地說著。

“現在外麵都在打,你不怕嗎?”我擔心地問道。

“哦,這才好耍。一起去,要不要?”

他見我一個勁地搖頭,哈哈地笑出聲,手指我說道:“瞧你又嚇到了。李少爺,我藏你這事你可不許說出去,要不你家會讓官府把我抓起來,打板子的。”

我鄭重地點點頭,可他看上去似乎還是覺著不夠,手指著天,高聲言道:“光點頭可不行,你要對天發誓!”說到這兒,他又搖搖頭,手指著更高:“不對、不對,現在天也坐冷板凳,你要對著白牧師的洋上帝發誓。”

發過誓,我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管家給的五百兩的銀票,一時豪情萬丈,就要都給亨利。

“啷多錢,那可要不得!”他一下子收了臉上的笑容,努力地做出大人模樣,一手插著腰,一手拍著胸:“幫朋友兩肋插刀,再要你錢,一定背時倒灶,說不準被人盯上,丟了性命。”

他見我執意要給,就說道:“是你硬要給的。那你就給我五十,大家都撇脫點。”

我挨到晚上掌燈時候,自己跑回了家。家裏上下又是一番慌亂。管家見我回來,已是如刑場上接著恩旨,激動得一口氣半晌才喘勻。他見我不說來龍去脈,也顧不上問個究竟,隻是吩咐下人守好門戶。

到得八月初,鎮上就傳來消息,全川幾十個州縣都造反了。而此時造反卻有了個洋名,叫鬧獨立。那些日子裏,管家每天都遣人去鎮上買來報紙,而時局竟是有些好轉之象。朝廷派岑春煊入川平亂,此時已到武昌。報紙上說岑大帥電奏朝廷:“被押諸紳,暫行酌量保釋”。

此時我們看著父親應無性命之憂,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待到成都圍城一解,通了郵電,父親帶去的隨從拍回電報,說是父親雖仍於督院軟禁,但衣食無苦。這幾日風聲鬆了,還讓見人,就派人拍回電報說是不日即可開釋。

這邊爹沒事了,那邊卻也是急壞了管家,四處拍電報,找尋孃孃的行蹤。找到了,孃孃那邊卻說,剛剛在武昌安頓下,總是要等四下平安了,老爺開釋了,再回來。如此過了中秋,沒幾日就傳來消息,說是武昌那邊也反了。

古語說天下未亂蜀先亂,這次可是真正地應驗。因為先亂了一個月,所以武昌反了的消息傳來,反倒讓人也覺著平常。再往後,才知道武昌是鄂軍的新軍造了反,因此和一般的鄉匪流寇大是不同。

朝廷此時恍然大悟,之前為平蜀亂,調鄂軍入川,落下武昌空虛,革命黨便難以彈壓。明白了這層道理,朝廷不日間便改弦更張,對四川改為懷柔。

父親獲釋是九月初。父親原本便是不苟言笑,經此一難,更是多日寡言少語。我自也不敢去打擾他。時局如此混亂,校長決定停課一學期,我也就一麵在家讀書,一麵幫著父親讀報紙、郵電。

我雖年幼,經此大變,倒也是成就對國事的早熟。所惜的是此間少有可討論之人,隻是讀著報紙上左一件而右一件愈發難以理解的離經叛道的大事,卻無人點撥變局背後的義理。

入冬之後,南北開始議和。武昌的戰事漸漸平息,可孃孃那邊仍是沒有啟程。管家看出她是麵子上過不去,錢恐怕也已用完,便沒問父親,派人將她和幺妹接了回來。

孃孃帶出去一千多兩銀子,除去一路花去的兩百多兩,剩下的,分文無歸。她對下人們說是存在了浚川源銀行,而這銀行在四川易幟中無銀兌現,關了門。可下人們傳的卻是她那些年攢下的私房錢,被自家的堂兄騙了去。不管如何,父親或許是已無心家中瑣事,也未再深究。

除夕前一天,下了場大雪。雪在老家實在少見,要下也就是薄薄的幾片雪花鋪在地上。那天可是不同,從早到晚,雪花就那麽下個不停。下人中間開始有些人心惶惑,說是民國逼著皇上和太後孤兒寡母退位,讓老天動了怒。

下這麽大的雪,我還是初次見著,可在雪中玩耍卻隻是奢想。正在自己房中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出神,卻見著父親小心翼翼地踏著雪走了進來。

“國外來信啦,”他說。

我立刻認出了那是白牧師的筆跡。

父親讓我坐在桌旁,認真地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催促我給他讀信。我查看了郵戳,時局已重歸太平,這封信隻用了一個半月時間就到了。

“親愛的喬治,

你的上一封信耽擱了很久才到,我想原因你應該完全知曉。對於你父親的遭遇和祖國的不幸,我深表同情,但是我最近在美國了解到中國的情況已經完全改變,出現了難得的轉機,我相信這是真的。

我多麽希望能跟你一起經曆那段日子,共同感受那千年不遇的曆史時刻。我的一個中國牧師朋友的女兒在美國學習,她寫信說,這是你們民族五千年曆史上最偉大的事件。我想,新時代已經來臨了,也特別欣慰於你和今後所有的中國人可以在自由中生活與成長。

據我所知,中國的新執政領導人是一位傑出的醫生和紳士。他是基督徒,當然也有很多人認為雖然他接受了教會的教育但並未皈依耶穌基督。但他即使不是基督徒,至少也是這信仰的擁護者。我衷心希望主的工作能在中國迎來新的曙光,希望你們山河壯美的祖國,在飽經風霜之後獲得新的祝福。

願新的一年,上帝賜福於你,你的家人和你的國家!”

父親讓我給他讀了兩遍。尤其在第二遍,他讓我讀得慢一些,好讓他能仔細領悟每一個單詞。他問我,為什麽在不同的地方要用不同的詞,之後他便陷入沉思之中。

“新的曙光已經來臨?”他重複著這句話,“這話也有意思,按咱們中國話說,是變天了。”

“他說新的領導人是信教的?這說的該是孫文吧。”

我點點頭。

“那也是之前的事啦。皇上的退位詔是把一切都交給袁項城辦了。不過也是一樣,今後是都不同了。”

“好好讀書,然兒,”他又說道,隨後就起身而去。父親小心地踩過鋪滿雪花的地麵,留下一串淺淺的腳印。沒多久,那印跡也漸漸模糊。

過年的儀式一如既往,但在新年當天,父親讓家裏所有的人都剪了辮子。我們的民國生活從此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