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端弗氣躁離穀去

泠挽心平返山中

端弗已多日未睡,那日在嵐蝶穀中倒睡得沉,隻是他蘇醒之時,依然習慣性地想要飛升入空,而泠挽亦總能在此時將他拉住,告誡他道:“不可。”

端弗回頭,道:“昨日一切仿若夢幻,你可曾記得離桐說的那句‘所見雖是休但卡洱,但又不是休但卡洱。此處雖在休但卡洱,又脫於休但卡洱。你所遇是佐戶滅族、魔域生靈塗炭,但又不全是如此。你的目之所見,耳之所聞,心之所思,未必便是真實’?這句話究竟是何深意?若說這休但卡洱、樓巫族來犯、佐戶族覆滅、魔域生靈塗炭,我無論如何也不敢信。魔域億萬載,而佐戶族也有數萬年曆史,這緣何能成為一場幻局?但若當真是幻覺,這夢境又為免過於漫長過於真實!那日芻王灰飛煙滅,那日芻長眠於伽如所光帶之下,這都是你所親見。泠挽,你倒是同我說來,那離桐所言究竟是何?”

但泠挽不似端弗那般慌亂,反倒鎮靜得出人意料,說道:“你切莫憂心,你且這般聽著,究竟是真是假,我們往後終會知曉。”

端弗將信將疑,不再問話泠挽,但他隻覺得心中不快。他更記起不幾日前,那日還是佐戶族風光尤盛之時,除卻斯孤以外,整個休但卡洱之內,他便是至尊。而如今幾日時光,他親曆斯孤亡死、佐戶滅族,燃況稱霸魔域,而他空有製勝法力卻被一再遏製。他原想去尋那燃況,將他誅殺,此後重建啟朗堡,以複興佐戶族。但奈何芻卻引他向東,遇到東弗,卻僅是獲得一本古籍。如今嵐蝶穀中,倒是安逸。離桐一番話愈發使他坐立不安。他聽得泠挽話,不輕易使出魔能,驚擾了這些身份未知的神秘人物。但他曾為芻王之子,如今繼位芻王,體內魔能無人能敵,他又如何能夠甘心這樣隱忍不發?他昔日十萬八千裏之外不過輕身移往,幾乎瞬息之間,如今卻叫他如一名凡夫俗子那般,陷於孤境寸步難行,他怎能忍受?

“我要出穀而去!”他喊道。但泠挽即刻攔住他,說道:“你且三思。芻引得我們到此必有深意,離桐竟有此說法,也必有其意圖。她今雖離去,但你並非不知她要我們靜候此處,待有新指引。”

“但這時間未免過於漫長!”端弗高聲驚喊,幾乎失了儀態,“我堂堂芻王上能入天,下能遁地,翻雲覆雨,無所不能。芻傳我萬年魔能,我如今出去即能降服那燃況,毀其身於啟朗堡前!以血滅族之仇!但如今因這東弗或而離桐一句莫名之言,就叫我在此坐以待斃,我斷不能接受!再者,你如此坦然淡定,是否知道如何內情而刻意瞞我?若如此,你當知結果!”

泠挽慌忙解釋:“泠挽怎會有所隱瞞。隻是芻貴為萬年神獸,它所說一字一句我們都當上心。芻既然要我們一路向東,就必是有深意。你亦見到此處與眾不同,就定有玄機所在。你且聽我一言,悉心等待,莫急去複仇……”

“可我無法再忍耐!”端弗話罷就衝著山穀之巔飛升而去,泠挽在後疾追不舍卻依然未能趕上,直至失了端弗影蹤。

泠挽回到穀中,心中暗傷,思想著端弗繼位芻王之後性情恍若大變。他曆來謙和,卻不知為何這兩日變得如此暴躁。再說他似乎對斯孤亡死之事並無多大感傷,倒是一心要光複佐戶族。而他話中所現,光複佐戶族亦不過是為了彰顯自己作為芻王的囂張與榮耀。泠挽見此總是憂傷。曆任芻王向來如是,在為芻王之子時尚且憂心魔域內外,對芻王之殘暴行徑深表不滿,隻是礙於芻王威嚴而不敢進言,但一旦自己成為芻王之後又將前所恨之行徑愈演愈烈。泠挽不願端弗入此魔道。

那日芻有言,要他們一路東行,她便依言而行。她雖不知芻深意究竟為何,但她總知,魔域之內,芻是最長生靈,凡它所言,必有所指,也必細心遵守。

既追不上端弗,她也就因此作罷。她萬分沮喪,但回到穀中仍舊平心靜氣。她腦中一遍複一遍想起離桐所說的那番話,漸漸似有所悟。她曾懷疑離桐或是胡言亂語,但她又並非全然不信,隻是覺得那番話終究過於匪夷所思。倘使休但卡洱之王尚且見的是虛假魔域,那魔域之內又有誰能尋得真呢?芻既要他們一路向東,莫非就是要他們去尋真?既如此,芻或是魔域之內唯一看得真切的生靈。隻是它這數萬年來一直沉默不語,甘於屈身於啟朗堡中,為了佐戶族的生死興衰而殫精竭慮。隻是那一日佐戶族滅族,芻在助端弗複族與尋找魔域本真之間徘徊難定,最終選擇了後者。若是活著一世,卻探不得魔域真相,活在虛假謊言之下而渾然不知,那麽即便入天芻,即便永生不滅,萬古長存,那又有什麽意義呢?那不過是行屍走肉般罷了。

泠挽且這般猜測著。而正思忖間,離桐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麵前,輕輕推開周身的嵐蝶,對泠挽說道:“芻後較之芻王果然更顯定力。”

泠挽慌忙定神,問道:“你到底是何人?隻是佐戶族亡族之後我一直憂心難安,我非不想回去複仇興族,奈何芻有此言,要我向東尋得你們,我乃謹遵芻言。隻是端弗心有不甘,乃賭氣離去。但我實在不知,這究竟是何故?你昨日所言亦真亦幻,我辨不清真假。但你所說這休但卡洱與我們所見或有出入,我實在不敢相信。我在休但卡洱數百年,早已遍閱魔域典籍,這休但卡洱從億萬年年間落成到如今五族並存,無不清楚。難道我所知道的這些都是虛假嗎?”

“那又未嚐沒有可能?”嵐蝶隨口一句問道。

“但這太過荒謬!”

“典籍誰書?你又可曾親眼相見?再說,便是你親曆,也並非便是事實。”

“可是佐戶族數萬年來一直是這般過來,從未有人提及此事。”

“總有人是渾噩活著直到終老,若芻未有指引,你們亦不可知此。若是你們未東來,隻是去尋那燃況複仇,此後或能複仇興族,重落於休但卡洱第一部族之位。自然,如此你們也便不知今日之事,又是天真看待休但卡洱,以為自己所見便為真,更不可能有今日之抉擇難辨。但你們當真以為休但卡洱僅是佐戶、樓巫、古善、覆惡、懦潭五族嗎?你們當真以為芻王無人能敵?”

“那若是有人法術勝於芻王,那為何萬年來一直無人來侵擾?”

“強者一定需要侵擾他人嗎?”

泠挽忽而陷入了沉默。

她忽然想起,自己眼睛所見耳朵所聽的東西當真可能並非完全真實。她如今見到的離桐站於麵前,是一個清秀的姑娘模樣,但若是她的雙眼欺騙了她,那麵前這真人又是誰人她亦難猜。她又聽得流水潺潺,可是除此之外,又是否存有其他聲響,她隻是未聽得,但卻又不敢斷言那便不存在。

她忽而覺得驚悚。如此這般,放眼魔域之內,她隻是看得部分、聽得部分。而便是她能看得、聽得的那一部分,都未必為真。

但她仍舊不敢相信。

可離桐隻是輕笑,道:“芻後你當真要比芻王悟性要高。芻王如今教這魔能迷了心智,隻以為在魔域之內所向披靡,無人能敵。自以為滅了燃況之後就再無對手。自然,憑芻王今日之能,滅那燃況輕而易舉。但你又是否想過,燃況之身又是否僅是燃況一人?樓巫族內陰沉幽深又是否僅是樓巫一族?”

“我記得,燃況修有兀獸奎軀,能指揮數以億計悚淩獸。”

“那不過是你雙目所能見者罷了。”

泠挽本欲進一步追問,奈何離桐卻隱了身遁去。泠挽上前一步,喊道:“但你為何總是言一半留一半,為何不將這話講明?”

但穀中再無回響,隻是那本古籍又複落於地上。泠挽將古籍拾起之後,便看得裏頭出現一張地圖。但那時間極短,轉瞬即逝。泠挽看得模糊,隻是粗略記得那是一張部族分布位置圖,密密麻麻畫滿了部族。她雖看不清有哪些部族,但她卻確定那當真是無數。

古籍又緩緩飛向了山澗石泉處,緩緩地匯入山泉處,而後化作水滴,向東流去。

泠挽追逐著山泉一路向前,似乎是見到了山泉之中還有人在輕舞。但等她輕拭雙目再仔細去看的時候,那人兒又消失無蹤了。她停止了追逐,卻朝穀外飛去。她要尋得端弗,無管離桐告知她的究竟是真是假,她都要去嚐試一番。可她又想,倘使離桐也是虛幻,那又該當如何?她從未像如今這般懷疑過自己生活了數百年的休但卡洱,但是一旦她想到由著謊言密布而渾然不知便覺得驚悚不已。她情願短短一世,看得真切,也不要糊塗為生,在謊言中長生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