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龍潭虎穴

斷腸客見杜九福一雙圓圓的眼睛,一張圓圓的臉,還有一個圓圓的身子,脫口說道:“杜回!”

杜九福瞧清楚斷腸客的容貌嚇得“噔噔噔”連退三步,慌慌張張的回頭找尋杜忠時,哪裏還有他的身影。杜九福隻覺得自己仿佛跌入絕境,心猛然一沉,他回轉頭來,雙手整了整歪在頭上的員外巾,故作鎮定的看著斷腸客。

這位“斷腸客”雙鬢略顯斑白,一臉的憔悴之態,雖然與當年一樣的裝束,卻全無往日豐采。杜九福雖已認出他,心中卻實難相信,不知他遭受何等際遇,竟能憔悴如斯。隻覺得“斷腸客”三個字,實在是與他再相符不過。

斷腸客呷上一口酒,斜覷著杜九福冷冷一笑,朗聲說道:“杜寨主寶地,教在下好找啊!”

杜九福幹咳了一聲,肥胖的臉上硬擠出一抹笑意:“寨……寨主匪名,久已不用。咳咳,杜某能在此鄉間僻壤了此殘生,也算是福氣了!”

杜九福原本是占山為王的賊寇,本名喚作杜回,專做殺人越貨的買賣,後來金盆洗手,便在這興元府管轄的一處村莊隱居,化名杜九福,做了一方豪強。自從他搖身一變成了杜員外,殺人越貨的勾當雖然再也不做,可是欺男霸女,侵擾鄉鄰的事卻一件也沒少做。其子杜威行事狠辣,無法無天更甚於乃父,地方官員深知杜家父子底細,亦是不敢稍有拂逆。

斷腸客本不想過分刁難杜九福,待見到這杜九福正是當年的賊寇杜回,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杜寨主,今日相見,在下還想向寨主討樣東西,寨主如此‘大肚’,可不要駁了在下的麵子。”

杜九福眼見斷腸客麵現殺機,不由得心下惴惴,他雖已猜出斷腸客言下之意,仍忍不住問了一句:“什……什麽東西?”用手帕不停地擦臉上的汗。

斷腸客仰頭喝了一口酒,嘿然一笑,“正是寨主的項上人頭!”順手將酒壇在手中掂了掂,似乎那酒壇就是杜九福的人頭一般。

杜九福見斷腸客如此一說,隻嚇得臉色蒼白,心想早年占山為王時雖練過幾手功夫,卻早已荒疏,如今這雙白白胖胖的手,也隻能摸摸女人而已,當真交起手來,如何敵得過他的一擊。

正自驚慌無措之時,忽聽一人陰陽怪氣的尖聲說道:“好臭的屁!”另一人高聲笑道:“豈止是臭,簡直就是臭不可聞。”一唱一和間已有兩個人來到杜九福身旁。

杜九福見來了幫手,心中頓覺踏實不少,匆忙閃身立在那二人身後。

斷腸客微微一怔,細看來人,卻是認得。那走在前麵,聲音尖細之人名叫計遠,生得瘦小枯幹,獐頭鼠目,他為人奸猾,頗有智謀,是以有個“小諸葛”的綽號,當年曾與杜九福一同落草為寇,乃是二寨主。

另一人生得肩寬背厚,膀大腰圓,甚是魁梧,正是三寨主山東“剪尾虎”範鬆,其生平絕技“惡虎剪尾”剛猛霸道,素來為武林中人所忌憚。

這二人原本在前廳候座,對後院的事情絲毫沒有察覺,卻是杜忠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來相告,方才得知有此變故。三人話不多說,疾步趕來。半路上計遠心中暗想,就這麽點兒人如何能夠?一把拉住杜忠,“速去通知莊裏的好手前來相助,你去迎接公子,速速歸來,稍有差池,仔細你的狗腿!”吩咐已畢,與範鬆飛一般趕到後院。

計遠探頭駝背,弓身如蝦,一雙鼠目骨碌碌亂轉,他單手捋著頦下幾根山羊胡,有意拖延,未曾說話,先自桀桀怪笑一陣,直笑得人頭皮發麻,“閣下夤夜潛入莊來,莫不是意欲謀殺良民嗎?”

斷腸客鼻子裏嗤笑一聲,忖道:“虧了你怎麽有臉說得出口,你們若是良民,隻怕這天下就沒有賊人了!”開口說道:“恕在下醉眼渾濁,良民是沒看到,賊子巨寇嘛……眼前倒是有三個!”

“去你媽的,血口噴人,老子今天廢了你!”範鬆脾氣暴烈,最是看不過旁人繞來繞去的動口不動手,一聲虎吼,呼的一拳照斷腸客的麵門便打。

斷腸客左手托著酒壇,在範鬆眼前一晃,身子跟著滴溜溜轉到旁邊,抬起右手照範鬆後心便是一招“回風舞柳”。

範鬆隻覺得眼前一團白影兒,眨眼之間消失不見,心中暗想:“人怎麽還沒了?”隻聽計遠在旁怪叫一聲:“在你身後呢!”範鬆隻覺得脊背發涼,霍然一轉身,哪有半個人影兒。不由得急道:“這哪他媽的有人?”剛罵了一句,猛聽得背後風聲颯颯,暗叫一聲“不好!”,急忙往下一貓腰,身子向前一挺,想要卸去這一掌之力。他自以為應變極快,可肩頭仍被不輕不重的掃了一下,身子一個站立不穩,“騰騰騰”向前搶出三四步遠。

計遠見範鬆甫一交手便落下風,不禁大吃一驚,暗罵他壞事,心想如此下去,隻怕他三人非但討不到半分便宜,還要被人所殺,急忙出聲喝止:“且慢!”哈哈一笑,笑聲仿佛是公雞打鳴一般。他趁著笑的工夫,心念電轉,暗裏籌措說辭,想著如何將他二人拖上一拖。

“常言說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結’,閣下有何指教不妨坐下來敘談敘談,我弟兄三人最是通情達理,想必不至令閣下失望!”計遠左手一背,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架勢。

斷腸客麵沉似水,冷冷的盯著三人,“當年天南道劫殺之事想必三位不會忘記!”此話一出,三人麵麵相覷,啞口無言。

“這……這個,多年前的舊賬,誰記得清!”計遠幹巴巴的說了一句,用手撓了撓後腦勺。

“哦?”斷腸客隻冷冷的看著三人,再不搭言。

杜九福忍不住在身後說了一句,“你斷腸客三更半夜行凶傷人,不也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麽……”話說至此,計遠嘴裏嘶了一聲,拿眼睛給杜九福使了個眼色,杜九福登時打住不說了。

斷腸客一聽杜九福說什麽“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心中就是一動,又見計遠如此緊張,暗暗思忖:“看來當年之事絕非偶然,這背後隻怕另有隱情!”如此一想,心中隱隱約約生出一個謎團。

“杜回,你說‘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當年天南道一事你是受了什麽人的指使?”

“拿……拿什麽拿?”杜九福意識到自己在匆忙之中說走了嘴,額頭登時冒出汗來,“我沒說過這句話!”

這句辯駁說得毫無意義,計遠在一旁接過話茬兒,怪笑了一聲:“我們占山為王的,要說拿錢,誰的錢我們沒拿過,誰的錢沒花過!別說是錢了,就是女人……”說著狡黠的嘿嘿一笑。

“好,那就說說女人!”斷腸客見無法問出實情,朝著杜九福說道:“杜回,我本為李老實的女兒而來,不想在此與你等相遇,咱們也算是舊相識,今天新仇舊恨就一道算了吧!”說著將酒壇向前一托,以示請招。

杜九福滿臉是汗,手足無措。計遠怪笑一聲:“慢來,慢來!人命關天,生死事大,個中原委如不點出來,怎好叫人死得明白。”計遠還想揣著明白裝糊塗,斷腸客卻無心言語,正欲動手,忽聽一陣嘈雜之聲,隻見杜忠領著十幾個莊客手持闊刀長棍、燈球火把一擁而上,來至杜九福三人近前。

“好一個叫人死得明白!”人叢之中一個聲音響起,眾人呼啦啦向兩旁一分,閃出杜威和一個約莫四十歲的中年人。

中年人緩步走出,步履從容至極,他的目光向四下裏一掃,登時懾住在場眾人,最後又將目光聚在斷腸客身上,“若然不講得明白,斷腸客豈不做了糊塗鬼。”聽聲音,方才那句話正是此人所說。這句話本有譏諷嘲笑之意,可在場眾人卻無一人發笑,隻覺得無形之中有一股力道把人壓得透不過氣來。

斷腸客與那中年人四目相對,心底猛然一驚,忖道:“他也來了,這倒棘手的很!”心中暗暗叫苦,眉毛一挑,卻仰天大笑起來。

杜威用手點指斷腸客,怒叱道:“兀那這廝,你今晚既有膽子來害我爹性命,本少爺就有本事叫你有來無回。”

“哼哼,小子,你且別笑!”那中年人悠悠的衝著斷腸客說著,“便教你背生雙翅,也難逃此地。”

杜九福將臉上的殘汗草草收了個尾,手帕藏入袖中,急忙來到中年人近前,躬身施禮,“孟大俠不辭勞苦,仗義相助,杜某這裏先行謝過!”中年人嘴裏打了個哈哈,“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伸手將杜九福攙起。

斷腸客見形勢急轉而下,仰頭喝了一大口酒,乜斜著雙眼直盯著那中年人看。看著看著心中已經有了計策,突然又笑了起來,那神態仿佛是在笑一群傻瓜。

中年人生得容貌中正,雙目炯然,頗有幾分威嚴,被斷腸客這一陣亂笑,心中不由得一亂。

這一番細微變化,雖然不易察覺,卻未能逃過斷腸客那雙神目。斷腸客冷笑一聲:“‘神槍三臂’孟江野,多年不見,好沒長進啊!”言語之間頗有幾分惋惜之意,眼中卻又流露出蔑視的神情。

孟江野綽號名叫“神槍三臂”,自詡手中一杆蟠龍點鋼槍使得出神入化,猶如自己的一條臂膀,是以有此名號。他雖然槍法出眾,心胸卻並不寬廣,且甚是在意他人的看法。這斷腸客是近年來武林中的後起之秀,名聲遠播四海,他見斷腸客那般言語神態,不由得心潮起伏。

斷腸客有意激怒孟江野,說道:“十多年前,你就為了一部槍譜,暗害峨眉玄清道長,不想而今又為了幾兩銀子,非但給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看家護院,還要請人掠陣助威,當真是威風的緊呐!”

槍乃百兵之王,武林之中槍法絕技首推峨嵋派,其次是嶽家槍,楊家槍和少林槍法。嶽家槍、楊家槍乃是征殺戰陣的馬上路數,用的通常是過丈的長杆大槍,不太適宜行走江湖之用。孟江野自幼酷愛槍法,自拜師開蒙之後,四處搜羅槍術,與人比鬥。其師並不稍加約束,美其名曰“師法天下,方得天下為尊!”而後遇到精妙的槍術,必要據為己有不可。

孟江野曾習少林槍法,未得精髓,棄而不學。後來在無意之中巧遇峨眉玄清道長,他曾親眼見到玄清道長手持一杆長槍,點落花心的一隻蜜蜂而花枝不顫,其槍法之高妙無儔,四海之內罕有其匹,故而決意要學。

玄清道長與其相處日久,知他心胸狹隘,無有容人之量,與峨眉武學“纏、讓”要旨背道而馳,嚐言:“峨眉槍法與你所學不合,執意為之有害無益,不如改學別派。”但孟江野心意已定,非學不可。玄清道長性情仁厚,不忍拒人於千裏之外,隻得將些皮毛的技藝傳授與他。孟江野由此心生恨意,遂將玄清道長暗害,致其瘋傻,私吞了槍譜。此等機密隱微之事,孟江野自忖做得滴水不漏,天下無人知曉。哪曾料想,今夜竟被這斷腸客一語道破。

孟江野聽聞此言,猶如半空裏響了個霹靂,直嚇得他亡魂皆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不覺中向前跨進兩步,目光死死的逼視著斷腸客,眼角的肌肉突突亂跳,心中暗忖:“這斷腸客究竟何許人也,竟能窺人隱微!”

定睛看了半晌,突然一指斷腸客:“你是蘇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