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東海揚波

東海,流玉島。

層霞升未已,海日淨長空。

正是陽春時節,人人多有春困之意,恨不得枕著春光睡一整個上午才好。流玉宗弟子卻不得不早早起來打坐了,他們是修道之士,不同於武林子弟,不得任情使性,必須與天時同作息。卯時,正是木氣沛盛之時,也是道家所謂四正時之一。所以一個個都沒得懶覺睡,被師長趕上希夷峰頂練氣來了。

白玉鋪地,水晶為闌,琪花玉樹,翡翠飛簷。流玉島真當得上是流玉二字,僅僅希夷峰太清宮前這一片小小的白玉景台,便花費玉石無以計數。在這不輸帝王之家的豪奢中,仙家隱逸氣度依然不減,青鬆蓊鬱,白鶴自舞,於這滿堂金碧之間更透出一股天然靈動之意。

看著眼前這一個個徒孫輩的小家夥全都漸漸將呼吸調的勻細深長,三山印也結的頗有些味道,流玉子唇間不覺微露了些笑意。

以他的修為身份,完全沒必要來這裏督導這些十二三歲的孩子練氣,不過他不愛閉關枯坐,常會越過他那幾位親傳弟子來看看徒孫。數十年的修道生涯,早已將他一顆丹心打磨的澈淨通明,許是他快要觸及“嬰兒之未孩”的境界了,他望見那些純真的孩子時,心底總有喜悅升起。也許觀照純真赤子之心,對他來說,也是一種修行吧。

春風和煦,幾乎從陽光中嗅出木棉香味的雲鬆子,心底的喜悅更深了一分,他隻覺得封滯了他十年之久的瓶頸此刻更加鬆動了。

“師父,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隻這一句話,立時把那寧和恬淡的意境破壞殆盡,他也不好開口嗬斥,隻是心道,“都幾十年了,明心這急性子怎麽沒改掉。”

然而他剛睜開眼,卻看到麵前這一群徒孫全都掐不住了印,一個個嘴巴張的老大,張望的目光因太過震驚直接變成了呆滯。

他連忙扭過頭看去。

萬頃碧濤之中,他看到有那麽一個人黑袍獵獵,劈波斬浪而來,氣勢如鯨如虹。其速之快,直如離弦之箭,目力幾不能逮。

怕是當年少林禪宗初祖達摩之一葦渡江,也不過如此。

然而這絕妙輕功並不是讓明心驚呼的原因,真正可怕的,是這人一身毫不掩飾的殺氣。

明心親眼看到,一條豚魚甫一躍出海麵,便被他一身淩厲殺氣切成兩段碎屍。

“快,快撞鍾,叫其他四島高手齊至流玉島,大敵來犯,大敵來犯!”

流玉子大聲疾呼。

明心聞言立刻縱身離去,直奔懸掛著金鍾的後山天音閣而去。

不多時便有一連七聲金鍾之音嫋嫋傳來。

流玉子聽到這鍾聲,心中剛剛安定,便又聽到一聲爽朗長笑震徹流玉島。

“哈哈哈哈,流玉道友,別來無恙啊”

流玉子急忙探眼去看,彌天白浪已然激島而起,那人踩著浪頭,施施然走到了雲鬆子麵前。

剛剛尚在千丈之外,隻此一瞬,便已到目前。

流玉子凝聚目力想要看清那人模樣,春光正燦爛,偏就是照不清他那一張隱在黑鬥篷下的臉。

看著對方並沒有立刻動手的意思,雲鬆子忍不住道:“承蒙閣下抬愛,喚老朽一聲道友,可老朽實在是腦昏眼花,不記得曾與道友在何時何地謀麵。”

那張黑鬥篷下的臉似是冷冷的笑了,淡淡道:“我們見過的。”

他隻說了這五字,再不多做解釋。而是緩步越過雲鬆子,遠望了一眼,笑道:“五島中人倒是來得不慢。嗬,我幹脆和你挑明了說吧,你們五個綁到一塊也不是我的對手,我勸你們最好還是識相點,交出夔牛卵,我也好少造點殺孽。”

流玉子一聽夔牛卵三字,立時勃然變色,轉頭對身後一幫小輩道:“你們全部下山,快。”

直到眾小輩盡數撤了下去,雲鬆子一振雲紋錦袍,朗聲道:“道友功參造化,一身修為之高實是老夫生平僅見,可道友想取夔牛卵,絕無可能!”

那人依然冷冷的笑,並不言語。

四襲白袍聯袂而至,同樣的風神散朗,皓眉鶴發。

流玉島,滌塵島,浣花島,雲錦島,縹碧島,五島高手盡數到了。

太清宮前,白玉台上,一時頗為安靜。

滌塵子緩步出列,清聲道:“閣下若是為夔牛卵而來,還是熄了此念吧,五百年來,不知多少人闖過流玉島,可是誰曾得逞過,到最後,不過平白為這東海漂一具腐屍罷了。閣下自忖,當真有五百年不遇之大能?”

那人冷笑道,“今日要浮屍東海的,是你們五個。”

縹碧子大怒,冷喝一聲,“好大的口氣!”。袍底青光閃過,一息之內竟以一身渾灝甲木真氣摶成一條蒼鬱青龍,龍吟高亢,整個希夷峰都為之一肅。

但黑衣人隻是緩緩掐起了劍訣。

“吼——”青龍再度長吟,戟張雙角直撞那一襲黑袍。

湛湛白光一閃而過,碎瓷之聲大響,隻見黑衣人迎風立處,巍巍青龍破如錦絛,被徐徐山風吹成片片光屑。

五子一時呆滯。

直到彈指三過之後,流玉子終於一聲清喝,“布陣!”

五道白袍一時身形飛變,幾番流光掠影後,在白玉台上五處方位站定。

黑衣人淡淡的看著他們,並無半點阻攔之意。

五行靈鎖陣,他對這陣法太熟悉不過了。

待五子站定,流玉子又是一聲清喝,搶先出手,其餘四人紛紛跟上,霎時間,千餘道五彩混雜的光絛齊齊裹向黑衣人。

而他依然隻是遞出了劍指。

湛然純粹的劍光於黑衣人指間翻轉,將欺至的光絛紛紛撕碎。

但當年武當開山道尊親傳的五行靈鎖陣,可怕之處不在於將五人之勢相疊而成十人之力,而在於此陣五氣流轉自成一體,不僅僅放出體外的真氣還能入陣運轉,重回體內,甚至還能煉化敵手之真氣為己用。

這樣一個陣法,幾乎就是泥沼,陷入其中,越掙紮陷入的越快。

施展出這麽一套陣法,東海五子幾已立於不敗之地。

五彩明滅的愈加洶湧了,陣中真氣之沛盛,陣法運化不及,一時真氣越積越多,幾乎壓得陣勢不穩,東海五子越打越是心驚,自己能得陣勢補充尚且已然感覺真氣不繼,陣中那人卻兀自英風不減,他一身修為到底到了何種地步?

流玉子心生懼意,不願再同他耗下去,大喝一聲,“諸位兄弟,拚老命吧,都把壓箱子底的絕技使出來吧,讓這賊人得手,我等九泉之下,也無顏麵見道尊!”

說罷,盡提一身真氣,雙掌於半空之中連翻數十番,竟是一掌拍出一把金紫耀眼的九節竹杖,直襲黑衣人而去,其他四人也不敢落後,滌塵子一鏡,浣花子一珠,雲錦子一絛,縹碧子一劍,俱都是性命交修的本命法器,全都不顧老本地放了出來。

黑衣人眼見如此殺意,也隻是嘿嘿冷笑兩聲,雙手於空中一展,分花拂柳一般輕柔一卷,便有隱隱兩道陰陽雙魚於黑衣之上閃現,五件法器瞬間如遇巨漩急渦,被他一雙手牽引,順便帶動了整個陣內的真氣翻轉。

陣內真氣頓時被掃**一空,全被凝成兩條鱗角栩栩的金龍,黑衣人一聲清嘯,兩龍交會,立時罡風大作,流光激射,五行靈鎖大陣崩如碎屑,東海五子經受不住這等強勁罡風,徑直被震出三丈,鮮血飛濺。

“我說了你們五個綁在一塊也不是我的對手。夔牛卵在哪,說出來,我給你們一個痛快!”

流玉子伏在地上,半撐著身子,艱難道:“你……你……你怎會這一式陰陽逆亂?”

“將死之人,知道這麽多幹嘛,我問的是夔牛卵在哪?!”

“哈哈哈”流玉子含著血朗笑,“即便你能殺得了我又怎樣,夔牛卵你永遠也別想得到!”

“是嗎?”

黑衣人一聲冷笑,身影倏忽不見,隻聽到他尖如夜梟的聲音高叫道:“老頭,若我剛上島時沒估算錯的話,你在這島上共有五十三個徒孫吧?我且去問問他們知不知道,問不出來便殺,總該有知道的。”

流玉子一張白玉臉龐瞬間變得青紫,這魔頭竟是要將島上之人殺個幹淨。

他還沒來得及破口大罵,便已然聽到了一聲慘叫,那應該是出自十二三歲的稚童喉中。

“住手!”

他話音未畢,又是一聲慘叫。

“我叫你住手”

這次是接連三聲慘叫。

“我給你夔牛卵!”

流玉子一雙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一隻手狠狠地連拍在白玉地磚上,直拍出血來。

“哦?”

黑衣人聞言又鬼魅般飄了回來,兩隻手各提著兩個年紀不過十歲的小道童。

“你說什麽?”

“我、給、你、夔、牛、卵!”

流玉子一字一頓,每一字都幾乎被恨意撐裂。

隻聽咚一聲,黑衣人又捏碎了兩名道童的腦殼,“我還以為我聽錯了呢。”

“不——”流玉子一聲痛吼,肝腸寸斷。

他痛極了,瞪著那黑衣人良久,忽又冷冷笑了,“即便我給你夔牛卵,我闔島上下,你也是全要殺的。哈哈哈,那你要我如何信你?那我為什麽要給你夔牛卵。”

他麵色一厲,吼道:“你殘害我流玉島如此多人命,我就算拚得萬劫不複,也要拉你下十八層地獄!”

說罷,一雙掌狠擊地麵,他重傷鱗鱗的身子憑空直竄起百丈,身影幾乎被朗朗白日吞沒。

黑衣人竟一時不知他要幹什麽。

滌塵子輕歎一聲,“他這是用燃魂法啊,三魂皆燃,連輪回都不得再入了啊。”

縹碧子一聲怒喝,“眾位道友,流玉道友說得對,此人如此心狠手辣,拚的我等萬劫不複,也不能容此人活在世上!”

四人同時發一聲喊,竟也齊齊竄入了百丈高空。

黑衣人看著空中五人,一時愣住,不知在想些什麽。

高空中,遍體烈火五人同時大喊,他們五人同居東海數十載,五心齊如一心,此刻一起搏命,竟是如此的凜然不顧生死。

隻見五人接連直墜而下,流玉子為首,滌塵子,浣花子,雲錦子繼之,縹碧子殿後。日光照耀之下,琉璃光芒熠熠,五人竟是以血肉之軀拉出一把倚天斫地的神劍。

黑衣人仰首望著這一劍,黑袍之下,有哀傷無聲流出。

不知他在哀傷些什麽。

“吼——”清喝聲中,黑袍炸裂,那人一頭白發嫋嫋翻騰。

流玉子看到那一張再也不加遮掩的臉龐,驚訝之意幾乎壓過了恨意。

金光太極八卦圖在那人腳下急速旋轉,五條金龍環繞著他飛舞。他抬頭,一雙眼死死盯住了流玉子。

腳踩太極八卦圖,正是武當玄門正法,身圍五條金龍,竟又是海棠王室絕秘五龍訣。

這人竟是何人,能一身兼有兩大巨擘門閥不傳之秘?

“轟——”五條金龍與琉璃巨劍相撞。半空之中泛起一層肉眼可見的元氣波紋,瞬間傳遍整個五島。

希夷峰都如被狠狠割了一刀一般,半腰以上,竟看不到一絲絲青綠與生機,石筋石脈石骨都那麽兀傲的**著,仿佛回到了亙古之前的荒蠻時代。

那元氣波紋經過天音閣時,赤金鑄成的鎖鏈如刀切豆腐般被割斷,重逾萬斤的金鍾直直墜下,將尚未來得及走出鍾下的明心當頭罩住。

金光八卦圖潰散,琉璃巨劍直斫入流玉島地下十丈。

無數碎土飛濺,巨岩豎立,浩瀚的土石波浪直接席卷了整個五島。

“喀喀嚓嚓”的碎裂聲響起,越響越密,越響越大。

海水開始灌入五島,鎮壓了五百年的封印因那倚天一劍而走向了分崩離析。滌塵島指仙峰竟在一霎之間完全變成粉碎。露出一個渾圓的泛古銅色光澤的巨卵,正午的陽光下,那卵亮得耀眼。

東海五子舍命一擊竟是擊碎了封印,將夔牛卵拱手獻出。

“哈哈哈哈”那黑衣人大笑,“天意,真是天意,這真是天不亡我蘇家。這夔牛卵是我蘇家的,這天下還是我蘇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