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所謂蒼生

“轟!”“轟!”

隨著這兩聲悶響,兩頭影州異獸徹底倒下,在神威凜凜的六條金龍爪中,化回了獸卵。

剛剛拚掉那百餘個無名教殺手的上官之牧和玉猗,正相互倚靠著坐在血泊之中喘息,此刻看到這番景象,全都流露出絕望的神色。

腳下擺著鬼爪骨爪狼牙三人頭顱的魔尊,眼中也大有悲涼之意湧出。

隻有道尊眼中,透出了炯炯神光。

“嗬嗬,收拾這兩頭畜生還真是費勁啊”無名冷笑,接著將目光轉向道尊魔尊兩人身上,“接下來,就該你們了,多謝你們幫了我如此大忙,死後到了黃泉,順便也幫我謝謝蘇無相。”

道尊也冷笑道,“你力斃二獸,已是強弩之末,還怎麽殺我?”

他說的是“我”,不是“我們”。

“對付你們這兩個螻蟻,即便我真是強弩之末也足夠了,別廢話了,動手吧!”

“達勒,你準備等死是嗎?”

魔尊大笑,“好,那就再拚一次!”

道尊再次祭起了玄武劍,真武帝尊之相現身,他大喝:

“元亨利貞,大哉乾元!”

赫然是他一出手便用上了那最強的一式,“皇極衍天劍”。

六十四道金光環繞著他飛舞,推演那絕滅蒼生的一劍。

高達千丈,直透瓊霄的猙魂之影也現出身來,手中竟多了一把蒼青色的屠刀。

六龍環繞之下化身大日的無名隻是輕輕的冷笑。

“錚——”“吼——”

劍鳴與獸吼同時響起,金色大劍與蒼青屠刀同時襲至,然而六龍齊聲長吟,一陣金光璀璨之後,不止金色大劍與蒼青屠刀崩碎,就連那巍峨雄偉的真武之相,猙魂之影也都煙消雲散。

“噌”無名散去六龍,回到那一襲黑衣的模樣,一腳踩在了雪地上。

“以為吃了我的瓊碧丹就可以和我抗衡了?你們知道什麽是六龍禦日訣嗎?你們知道我因為這六龍禦日訣受了多少折磨嗎?當年應龍聯合陸吾率著蛇妖族虎變族兩族大軍在翁老山下將我族上上下下三萬多人屠了個幹幹淨淨,我的父親,我羲和族的族長,將畢生功力傳到我身上,才令我帶著六龍禦日訣逃出生天。”

“我沒有名字,我是替我族那三萬多不知名的族人活著的。五百年了,我日日夜夜想要報仇,現在這一天終於要來了,隻要我十二異獸放入昆侖,逆轉輪盤,我便可以放出混沌死光,整個影州就會化為灰燼,那些影州妖獸都得死!都得死!”

他已近乎癲狂了,道尊看著他,眼底泛起同情和憐憫。雙手卻暗暗掐起了法訣。

“說實話,我真的挺感謝你們的,不過我不能讓你們活著,我知道你們也想聚齊十二異獸,不,我不能讓你們得逞,它們必須是我的!我的!”

“所以,你們就安心的去吧,每年清明寒食,我會給你們上香的,反正你們都沒有子嗣,對這汙濁的塵世還有什麽可留戀的!”

道尊心中苦澀,我沒有子嗣,但我有一個女兒。

無名停下了腳步,舉起了紫芒刃,“就這樣吧,上路吧。”

道尊雙手猛地一扣,“破!”

隻見無名的胸腔猛的噴出一股熱血,整個身軀炸起了一團血霧。

道尊的身體猛的躍起,把那一條紫帔狠狠插入無名的軀體裏。

“砰——”悶響聲中,道尊的身體無名甩出了數十步之遠。

倒飛中的道尊猶在大呼,“赤霄!”

隻見兩道血紅劍芒迤邐飛至,先後洞穿了無名的身體,赫然是當日在峨眉被道尊斬為兩截的劍妖赤霄,想不到他竟已將赤霄煉化。

“哈哈哈哈”道尊大笑,“你沒想到吧,你沒想到吧,你以為我對你真的沒有防備嗎?!我早猜到你要來,你口口聲聲說要殺蘇無相這個背約小人,當時我們圍攻蘇無相的時候你就在鄴京,蘇無相隻剩半條命了,你為什麽不殺他?你還不是要用他做餌,釣來更多的影州異獸!蘇無相一來,你果然就跟上來了。哈哈哈哈,我早讓唐門的黃雀給唐羽下了噬魂毒血咒,你殺了他,唐門兩千多冤魂全附到了你的身上,我隻用一道指訣就引動了冤魂之力,震碎了你那脆弱的心脈!”

“太素寒刺的味道怎麽樣?這是你們羲和族的克星,蘊滿了寒月之精。我藏在紫帔裏十幾年了,就為了今天。”

怪不得他隻用了一根紫帔就擋住了練寧霜的青霜劍,原來這裏麵另有玄機。

“我早就猜到你不是我中州人族了,既然你要尋覓影州異獸,就跟影州脫不了幹係。而影州的人族隻有羲和一族!哈哈哈哈,老祖到底是去過影州,說的一點都不錯:能運日曜,能禦六龍,身若脆木,命比紙薄,一點月精,托體山阿。”

“再加上赤霄的創傷,縱然你有通天的修為,救得了你這條命嗎?”

這一幕兔起鶻落,眾人一時都被驚的瞠目結舌。

無名捂著胸口跪倒在地,“嗬嗬嗬嗬”輕笑了起來。

唐門用毒的手段還真是高明嗬,居然能在血液中藏毒,我隻沾了那唐羽一人的血,居然便能將那兩千名唐門弟子的冤魂全聚到我一人身上。失算了,我沒想到那個小嘍羅身上還會有這等陷阱,我沒想到申屠決心機竟然這麽深。

罷了,罷了,我該睡了,羲和族人中了太素寒刺的,沒有一個能活的。更何況我還中了妖劍赤霄的一擊,我族的身體何其脆弱啊,或許……這便是攫取了日神的光暉的代價吧。

羲和族最後一個族人就這樣毫不壯烈的斷絕了生機。

玉猗和上官之牧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神裏看到了顫抖,無名這樣一個近乎神跡的存在,居然就這樣被申屠決在短短數招之內陰死?!

他們似乎直到此刻才明白他們的仇家是個多麽可怕的人。

道尊掙紮著站了起來,根本不去看無名的屍體,隻擎著玄武**魔劍向著魔尊走去。

“達勒,把應龍之卵和猙卵交出來吧,我知道你帶來了。”

魔尊朝著無名的方向望了一眼,冷冷道“當初是他把我從蘇家那個魔窟裏救了出來。”

“我知道,也是他讓我知道了蘇家欠我申屠家的血債,還解了我的血咒。”

“可是你還是殺了他。”

“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

“嗬”魔尊冷笑,“你的加上我的,加上無名的,加上那邊兩個人的,十二異獸都到齊了吧?”

“不錯!”

“你想要幹什麽?支撐著你從武當道尊變成如今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讓你不擇手段也要聚齊十二異獸的,到底是什麽?”

道尊沉默良久,終於道:“我想複活我的女兒。”

玉猗猛的回頭,一雙眼幾乎要暴凸出來,目光死死地盯住了道尊。

“他說什麽?他要複活他的女兒?”玉猗心中幾乎不敢相信。

“我也想複活一個人,她是我的母親。”魔尊淡淡的笑,接著又道,“你知道我跟你的徒弟玉猗有過什麽約定嗎?”

赫然是他已認出了天門峰上那人正是玉猗。

玉猗殺了人,那種與天地同化的氣息便再也沒有了,濃烈的血腥氣令大化討厭他,也令魔尊發現了他。

聽到魔尊的話,玉猗渾身一震,他當然記得魔尊的話,他說幫他尋到陸吾,他便告訴他當年屠滅他全村的凶手。

“嘿!那邊的!”魔尊突然提高了聲音,“當年寫信給我讓我烏桓大軍屠你全村的,就是你這位好師尊!”

玉猗頓時呆住了。

他呆了良久,突然擎起劍來飛下了天門峰。

“猗兄,不可”上官之牧抓他衣襟未能抓到,隻傳出了這一聲呼喊。

玉猗死死的盯著道尊,“是你讓魔尊派兵屠了我的村子?”

道尊看了他一眼,應道:

“是!”

“為什麽?”

“為了你的陸吾血脈,為了你能為我所用,為了尋到陸吾。”

“就這麽簡單?”

“就這麽簡單。”

“為什麽又要讓你的女兒和我相愛?”

“她是自己愛上你的,與我無關,因為我的女兒,我甚至打算過放過你。”

“可是她死了。”

“沒錯,所以我這個父親,拚盡全力也要救她回來。”

“你知不知道一打開昆侖秘境,無數影州異獸就會湧進中州,所有人都會死?”

“我知道。”

“為了救回菀兒,拚上整個天下,拚上無數蒼生的性命也在所不惜?你知道菀兒是多麽善良的人嗎?她忍心看著你這樣救她回來嗎?”

“天下!天下!哈哈哈哈,你知道這天下欠我申屠家多少嗎?蘇鉞老賊當年從強山取得了應龍之卵,他想要這個天下,於是他苦心十年,終於想出了用三昧真火烤取龍血的法子,他想要吸這龍血之力為他蘇家所用,可是龍血一入人體即把撕裂,他蘇家一家承受不住。於是他找來我們申屠家,履霜家。我們兩家是上古遺族,天生骨骼強橫,他將龍血分為三份,申屠履霜各得其三,蘇家獨占其四。那充滿了恐怖龍息和火毒的雜血流入我申屠先祖和履霜先祖的身體裏,而最純淨的龍血則被灌入了蘇家人體內。”

“看!”道尊一把扒開胸前白袍,隻見一朵鮮豔如血的海棠刺在胸前。

“蘇鉞老賊還在我們兩家身上用龍血刺了這麽一個東西,每年一到辰月就夜夜痛苦無比,辰年辰月更痛!他抹除了先祖的記憶,我們還不知道為什麽,還以為是家族遺傳的病。他刺這一朵海棠是一朵血咒,一旦背叛他蘇家就要我們心髒迸裂,從殘屍之上生出一朵海棠來。他想要讓我們兩家永遠當他蘇家的狗!他們蘇家以為這樣就可以永遠騎在我們頭上,高枕無憂,他們教我們修煉,派我們開疆拓土,反正有血咒在,我們死多少人都不會背叛他們。等到蘇無相登基了,他把這個王朝糟踐的快完蛋了,北麵有烏桓人打,南麵有南蠻人打,他便派我們兩家一個去西河,一個南海蒼梧,去跟烏桓人南蠻人拚命。西河申屠,南海履霜,嗬嗬,好大的名頭!世人說我們保家衛國,說我們為了天下蒼生毀家紓難。嗬嗬,真是諷刺。我申屠家傳了三十六代,不知多少好男兒,全都戰死在沙場上,無一例外。難道我們就那麽稀罕保護這天下蒼生嗎?為什麽他們不去,非要讓我們兩家去?”

“我幼時不願去殺人,不想去打仗,一路逃到武當山,想要修道,躲開這一切。我是躲開了,可我的家呢?他們就在西河,他們搬不走!蘇家的混賬也不會讓他們搬走!果然啊,三十多年前,那次我申屠家的兄弟奉命搗毀了他們烏桓的王城,烏桓人對我們恨之入骨,他們千裏奔襲,將我的家人屠了個幹幹淨淨,一把火燒掉了祖居。這就是守護你所說的天下蒼生的代價!這吃人的世道是誰都吃,哪怕最善良的人都要吃。當時我從武當山上趕下來,奔了數千裏,可是,也隻是看到了那一堆淌著血與火的廢墟!在祖居的廢墟之前,我大哭了三天三夜,就要自絕而去,是紫菀的母親救了我,並且和我有了一個女兒,可是天不假年,她生下紫菀不久就撒手去了。當時我抱著紫菀覺得女兒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可是!可是七年前那群混蛋又要打仗,就是你口裏的天下蒼生,他們活不下去了,就去剝奪他人的生命的來讓自己活下去,他們丟了鋤頭當了流寇,他們吃人,把人叫做‘兩腳羊’,他們決心去吃蘇家的肉,可是蘇家那麽容易吃嗎?於是他們血祭了一千人放出了應龍,哈哈哈哈,可是應龍已經快被蘇無相吸幹了啊,無名斬了他兩隻角,蘇無相居然擊退了他。”

“是我那女兒,她怎麽那麽傻啊,她為什麽非要聽信那些舍己為人,殺身成仁的屁話,當時她在鄴京,蘇無相告訴她她體內有應龍之血,她為了讓蘇無相困住那條龍,居然主動站了出來說要用自己的血為蘇無相拖延一息時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傻不傻,她居然犧牲自己去幫仇家。蘇家那麽多皇子王孫,蘇無相一個都不用,他非要用我的女兒!”

“七年,我的女兒用生命換來的太平僅僅維持了七年,僅僅七年之後蘇無相又按捺不住他的貪欲派韋寒釗遠征高麗。他們永遠隻知道爭鬥,永遠隻知道殺戮!”

“這樣醜陋的蒼生你也要守護?!這樣的混蛋活著有什麽用?!”

“他們有沒有菀兒一根汗毛重要?!有沒有?!”

“菀兒那麽善良的人都死了,他們那些混蛋憑什麽活著!”

道尊胸前那鮮豔的海棠還**在風雪中,看著那朵海棠,玉猗呆住了。

他的腦中回**著道尊那最後一句話,“菀兒那麽善良的人都死了,他們憑什麽活著?”

他喃喃道:“我娘,趙四,朱七,都是你殺的……可你還是我心愛的女人的爹,你殺了他們隻是為了救回我心愛的女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瘋狂的大笑,春雷劍一把扔在了地上,將包裹中的九尾狐之卵甩了出來,“給你,都給你!”

說罷仰天長嘯,遁入了風雪深處。

“嗬嗬”道尊撿起了那九尾狐的卵,看向了魔尊,“達勒,你還要跟我打嗎?”

魔尊臉上露出苦笑,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絲毫勝算了。

情,是整個天下最可怕的力量,愛與恨,是最熾烈最能激發神力的兩種情。他能成為玄冥教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魔尊,除了無名的指點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對蘇無相恨之入骨。

可他的恨意對上道尊那承負整個家族數十代仇怨的滔天恨意,就實在太單薄了。

道尊已經殺了無名了,他隻差這最後一步了,他不會放過自己的。

“我隻有一個問題想問你。”魔尊開口。

“你說。”

“有你這樣遭遇的並非隻你申屠一家,履霜家的人呢,難道他們至今還蒙在鼓裏?”

“哈哈哈哈”道尊忽然仰天長笑,“履霜家?履霜家的人死完了,六十年前就在蒼梧就南蠻滅門了,好一個世代簪纓的巨擘高門啊,硬是被南蠻人殺的一個不留,據說連未滿三月的嬰兒都沒有放過,而履霜家主的頭,被南蠻人割了下來做成了酒器,這就是他們履霜家守護天下蒼生的代價!”

“是這樣嗎?”魔尊探了探懷,將兩顆獸卵都拿了出來,然後撮唇一聲長嘯,一掌拍碎了自己的天靈蓋,緩緩的倒了下去。

道尊看了看他,沉默了許久。

終於,他抬起頭來,對著仍躲在天門峰上的上官之牧道:“你還要來報仇嗎?”

上官之牧緊咬了咬唇,他想起了普澄大師說過的話,

“剛剛經曆喪子之痛,便要讓妻子再經受喪夫之痛嗎?”

自己衝上去隻是送死而已。

而且,自己還有柔兒,可申屠決他,真的是什麽都沒有了。

“啊——”他大叫一聲,將貔貅卵拋了下去,轉身就走。

“從此以後,武當山與錙銖門之間井水不犯河水。”

道尊接過那枚獸卵,笑道:“沒有以後了,明日便是滅世之日。”

在屍山血海之中,他將那十二枚異獸之卵聚在了一起,十二道豪光閃閃發亮,在暮雪的天穹下格外耀眼。

他卸下所有重擔,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

“叮——”他彈了一下玉猗留下的那把春雷劍,清脆的劍鳴傳入耳中。

“嗬,這小子還用著菀兒贈他的那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