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武帝後身

無盡的流火拖著長長的尾焰呼嘯而下,墜入太昊城,崩起一簇又一簇烽煙。

人族的戰士揮舞著青銅戈狂喜著嚎叫著衝入了太昊城。

蕭祈雲聽到,那被武帝的開山斧壓的仰躺在地滿麵潮紅的金毛巨猿心中哀道:

圍城半年了,人族的混賬終於是攻進來了。

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壑明俊疾大部絕不向軒轅大部屈膝,絕不!

洪水已經讓人族沒有口糧了,他們沒有糧食可以向我們借,為什麽要讓我們向他們納貢?我們都是羲皇的子嗣,為什麽要我們向他們稱臣?

他們隻是想搶走我們的糧食,所謂納貢不過是想讓這個搶字聽起來冠冕堂皇一點。

搶,他們從來就隻知道搶,為什麽他們就不知道創造,非要來搶?!

那個白毛老鬼還在等我的答複,他的斧頭很厲害,我敵不過他,我不答應,我會死的,還有我的這些子民,都會死的。

不,我不能死,我還有斬刃,我不一定會輸,我還能站起來的,我一定能!

“啊——”他聽到那金毛巨猿痛呼出聲。那本該是一聲震動天地的大呼,可是聽在蕭祈雲耳中,竟不似它心中之音清晰,隻是模模糊糊的聲響。似乎是隔著千裏萬裏無盡辰光,音聲全透不過來。

他砍斷了我的脛骨!

蕭祈雲跟著無支祁的身體一起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可以用斬刃劈碎神荼鼎,那裏是我妖族五脈會流之地,劈碎神荼鼎,地氣就會噴湧而出,所有人都會死,人族這些混賬都要給我們妖族陪葬!

不,我不能這麽做,妖族五脈連接著鹹池連接著歸墟連接著甘淵,一旦地氣奔湧,這些地方的靈氣就會連成一片湧入神州,神州會承受不住的,神州會毀掉的。

當年共工犯下的錯,我不能再犯。

不,我的手不聽我的使喚了。

蕭祈雲看到無支祁那隻毛茸茸的手攥緊了斬刃,然後用另一隻手撐著地麵,努力想要爬起來。

白發的武帝冷笑:“怎麽,還要再拚命?”

不,我不能擊碎那鼎,我絕不能……我要殺了這個人族的混賬!

無支祁仰天咆哮一聲,硬撐起腿,揮舞著斬刃與武帝戰在了一起。

那一聲咆哮同樣是根本聽不清的,但蕭祈雲卻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聲中的彌天恨意。

白發就與金發戰成了一團,看不出與人族武者比鬥有何不同,隻聽幾縷微弱的鏘鏘聲傳來,無支祁再次被放倒,他巨大的身軀將數十座石闕砸成了碎礫。

終究是……打不過嗎?

他丟了斬刃,將頭枕在那殘破的石闕上看那“緩緩”劃過太昊城上空的人族巫咒流火。

他想:他們不漂亮。

他想:我曾和我的子民一起坐在太昊城的最高處看那瑰紫色的流星,彼時東方日還未出,淡紅和淺紫暈染天穹,那是妖族中任何一個妖都不曾有過的美麗色彩。流星劃過之時,我聽到風中有紅蓮開放的聲音,就像相戀的妖互相撫摸毛發那麽溫柔。星落,晨風卷起夜的餘埃,綠枝張開葉片,迎接那火紅的太陽,於是太昊城中千萬片琉璃頂上都晃起金燦燦的光。

它們真的漂亮,可是,妖族再也不會看到了。

武帝將開山斧抵在無支祁頸上,“你還是不肯投降是嗎?”

蕭祈雲看到無支祁隻看著遠天,淡淡的笑。

“那麽你就睜著眼看著他們死吧。不過請你放心,你暫時還不會死,今日你要看著太昊城覆滅,明日是葛巢城,後日是柳餘城,你會這麽一直看下去,看著這麽一座座雄城覆滅,一批批臣民被割下頭顱。”

這個混蛋!

蕭祈雲聽到無支祁在心中怒吼,看到他抓起了斬刃。

“怎麽樣,你想好了嗎?”

“一個亡了國的王是多麽可悲啊,隻能看著戰勝者在他的土地上馳騁,殺戮他的子民,掠奪他的財產,嗯?無支祁大王,隻要你一彎腰,隻要你答應每年向我人族納貢十萬石粟,就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無支祁大王,你還是不肯彎腰嗎?寧願做亡國的王也不肯向我彎腰?”

無支祁冷笑:“沒有一個妖會向你彎腰。”

“那麽……”武帝獰笑,“無支祁大王,你看過煙花嗎?”

武帝轉了個身,麵朝向了那個五色祭壇。

隻見那巨大的五色祭壇上,已密密麻麻圍滿了十萬隻木妖。

“我曾命你上貢十萬條紫血藤,你不願給我,於是我就自己來取了。看!它們就在那片祭壇上。無支祁大王,你將會看到一場妖族最璀璨的煙花。”

武帝轉過頭來,對著手執青銅戈的人族士兵下令道:“放!”

隻見三千隻木妖被驅趕著走上了五色祭壇,他們墨綠色的血順著腳踝往下滴著,紫血藤被人族從胸中掏了出來,穿過木妖那外翻的淋淋血肉一條一條綁在了一起,就像人族用一根草莖串起十餘隻蚱蜢一樣,將三千隻木妖緊緊串在了一起。

“混蛋!”這一次不是無支祁的聲音,是蕭祈雲的聲音。

即便他與妖族無任何血緣之親,即便武帝是人族自羲皇,軒轅之後最偉大的帝王。他還是忍不住罵出了這一聲“混蛋”。

稍有人心者,都做不出這等殘忍之事。

然而更殘忍的事還在後麵。

被驅趕上祭壇的木妖靜穆無聲,一滴眼淚都沒有,似乎早已知曉自己的結局,早已麻木。

人族的巫師開始念咒,祭壇之上開始燃起熊熊烈火,所有木妖都一動不動,任由火焰燒灼自己的軀體。

蕭祈雲心中已不願再看下去,可是那墨綠色的血和騰騰的火光,仍在緊攥著他的眼珠。

“轟——”

烈焰驟然升起,三千名木妖全都被撞上天穹,那流火瘋狂的打著旋,將那三千名木妖便在那灰蒙蒙的天穹上甩成了一把墨綠色的大傘。

“轟——”流火炸裂,飛濺的火星點燃那三千名木妖的軀體,紫血藤內貯藏的生命精華全部釋放開來,於是一團更大千倍的墨綠煙花綻放在天穹之上。

墨綠的血雨飄下。

武帝的白發一點一點被染綠。

綠發……

蕭祈雲喃喃道,一個瘋狂的不可思議的念頭在腦海中生發。

難道武帝是我的前世?

嗬?我是該哭,還是該笑?

我是那太古第一帝的後身,我是那個劊子手的後身。

武帝仍在那裏冷笑,“何其壯觀啊,無支祁大王應該還沒看夠吧?再放!”

“啊——”無支祁怒吼著撲了上來,血紅的斬刃向著武帝劈了下去。

“轟——”蕭祈雲看到周圍的一切都在破碎,無支祁的身影已然消失,斬刃斷為兩截,半截斬刃鍥進神荼鼎中,地氣噴湧,扶桑神木出世,透出暗紅色的光,伸展千萬枝芽護住那殘破的城……

可是在武帝那邊,時空仿佛靜止,仿佛從辰光長河之中抽離了出來,一切還在那裏按著武帝的殘忍號令發展。

更多的木妖被推上祭壇,墨綠的煙花仍在盛放,綠雨愈飄愈濃。一切都顯得虛幻,甚至毒豔的夢幻起來,所有的景象都在急速模糊,唯有武帝的獰笑越來越清晰。

蕭祈雲看著武帝,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淹沒了他,仿佛前世的自己隔著三千年的辰光,隔著殘酷的輪回向他看了過來。

他怕,他真的怕這個劊子手就是自己。

武帝仍在追問。

“無支祁大王”他輕輕啟唇,綠發在他身後猙獰的飄**,蕭祈雲感覺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在水中搖晃,滾動的波光將他那張臉扭曲成了水蛇的模樣。

“你……”

“還……”

“不……”

“肯……”

“投……”

“降……”

“嗎……”

“啊”蕭祈雲揮拳向著武帝砸去,“你這混蛋真該千刀萬剮,萬劫不複!”

“我若萬劫不複,怎會有你!”

蕭祈雲立時像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尖叫起來,他拚盡全力又揮出一拳。

“我殺了你!”

殘破的太昊城也好,或哀嚎或麻木的妖族也好,灰色的天穹也好,墨綠的血雨也好,武帝的獰笑也好,全都隨著這一拳像銅鏡一般崩碎。

在破碎鏡片鋒利的邊緣上,黑暗透了出來,無盡的虛無再次包裹了他。

“出來!”蕭祈雲怒吼。

“看見自己當年的所做所為,你有何感想?”

“你為何要這樣戲弄於我?”

“戲弄?”那道聲音冷笑道,“當年武帝率百萬大軍圍攻太昊城裏可沒有想過戲弄!太昊城中數百萬亡靈從沒有想過那會是戲弄!你所看到的,都是曾在太昊城真實發生過的事。”

“你為何要讓我誤以為我是武帝的後身?”

“難道你不是?”

“你胡說!”蕭祈雲歇斯底裏的怒吼,聲音中帶著顫抖!

“你還不敢承認!你以為你這一頭綠發從何而來?妖族的血從來一入人族軀體,便立刻要將人族的身體撐爆,為什麽你受了昭提律他們的血,卻一點事都沒有?”

“因為前世那十萬條木妖的命還係在你發上,他們全都在渴盼著那些木妖的血。”

“你還敢說你不是貪戀權位的人,你知道你為了王位造過多少殺業嗎?”

“你能來這裏全是夙緣所致,你是來還債的!”

蕭祈雲沉默良久,終於開口道:“你要我怎麽還?”

“不是我要你怎麽還,是你自己要明白怎麽還!”

“怎麽還?”

“你可知道蘇無相是誰轉世?”

“無支祁。”

“不錯,塵世輪回真是可笑,前世做惡人的今世便做了大善人,前世做惡人的今世便做了大惡人。你前世圍了他太昊城三個月,殺了他百萬子民,他今世便占了你中州三百年,殺了你千萬子民!”

“所以?”

“人族的債還沒有還完,西方昆侖山下,十二異獸已然聚首,兩界之門即將洞開,中州影州即將合並,重回神州浩土。昔日在神州東麵消失的生靈將從最西方重回神州,它們將入主中州,還要在中州再肆虐十年,但這次與以往的報複不同,他們的主要職責是清洗,你們所謂的二十四路藩王都會被抹去,不過也難免傷及無辜。”

“你所能做的,就是靜待十年,待十年過後,你要手持斬刃這把妖族王者之刃,以兩族共主的身份君臨天下,調和兩族之間千年積怨,使神州重回垂拱盛世!”

蕭祈雲久久不語。

那道聲音冷笑道:“怎麽,怕了?怕你還不起債。”

他仰起臉來笑,“是不是太便宜我了。”

“為人君者,一念可以興邦,一念可以亡國,背負著這筆債,希望你能做一個好的神州共主!”

半截斬刃已然插在那虛空中,它黝黑的身上沒有一絲的光澤,就在那裏安靜的佇立著,等著他去拔。

他緩緩伸出了手,覆上了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