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風滿鄴京

武當山,天柱峰。

初日已升,浩瀚雲海被晨風吹得波翻濤湧,大河潰堤般直向天柱峰吞來。

若是站在這天柱峰頂,南麵稱孤,睥睨天下的王者豪慨自當不淺。但這世間又有幾人夠資格站在此處?

此刻天柱峰頂,隻道尊一人。

晨風吹動他月白道袍,使他看起來真有些飄飄乎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之意。然而他明白,他離真正的仙人,還差的太遠太遠。世人愚昧,總是一遇玄奇,便目為神仙之屬。可他們又哪裏想得到,自己這“神仙人物”竟然連身邊至親都保不住。

他等了三十二年了,今日是到了清算的時候了。

盡管那一步最奇絕的棋失算了,他還是自信今日可以與蘇家那人一戰。

即便真的不敵,他也不願再等下去了,他已苟活了這麽多年,真的活夠了。

“活夠了。”他喃喃自語。

他又回頭看了看巍峨宏壯的紫霄宮,看了看腳下三千名武當劍士。

武當數百年基業,怕是要毀在自己手裏了。

“景逸,護住祖庭,本尊去了。”

他舒聲長嘯,身形直挺挺的拔起,飛掠過武當山這浩瀚的雲海。

少林寺,數千黃衣僧眾都舉目望著那一個身材矮小的灰袍僧人。

灰袍僧人似乎久不見生人,不太習慣直麵數千雙眼睛,但他身上的蕭索意味卻一點不減,在這秋日古寺中,幾乎要隨風碾碎落葉。

他轉身,對著少林寺那塊少說也掛了千年的牌匾,雙手合十,施了一禮。

“師叔,您真的要去?”

“道尊說的不錯,我少林避世太久,都不知山下是何世了,隻是我一人去就夠了,你們守好家業。”

大庾嶺,錙銖門總舵,陶朱閣。

上官之牧緊攥著那張點染了道尊筆跡的徽州生宣,雙眉幾乎絞到了一起。

錙銖門貨通胡漢南北,勢傾九州十八道,富可敵國,位比王侯,他本可以不去犯這次險,天下不論誰坐,總歸是要通商的。他握著天下商脈,那便意味著,他隻要不去插手那宮城風雲,就絕不會有殺身之禍。

但攥著信的他,想到的卻是另一件遠事。

那是關於他的先祖的遠事,也是上官家不避艱險,從水陸四達的汴京府千裏迢迢趕至這蠻煙瘴雨,鬼嘯猿啼的大庾嶺的緣起。

宣烈十八年,時任豫州度支使的上官楚儀因不願搜刮天下真珠,上疏直陳舉全國之力煉丹之弊,當時還在帝位的那人立時震怒,於是冥錢般雪白的詔令一連飛至,下獄,淩遲,抄家,舉族流放。

一放便放到了這地遠山遙的嶺南,並且所有的族人都得黥上這銅綠色的罪人印記,一世世,一代代,永無休止的延續下去。

看了一眼妻子柔兒微隆的小腹,那裏麵有他三個月的胎兒,上官之牧的手攥的更緊了。

他不願再讓兒子臉上也刻上那醜陋的印記,他不願再被中原名門譏笑。拚一把又何妨!數百年的行商積累,使得上官家有著不輸皇室的巨財,可是上官男兒的血性,也幾乎全被這堆積成山的孔孔方方消磨殆盡。

上官家的先祖,也曾是一代武聖,豪烈男兒!

“砰”他終於拍案而起,那堅硬的大葉紫檀案被他一掌拍碎,木屑飛揚之中,道尊親筆信也因用力過度而崩成粉末。

“柔兒,為了咱們的孩子,這次我一定要去。他蘇家欠天下人的,必須在今日一一還出來。”

峨眉山,涵月潭。

第二十八代掌門,荀涉川,練寧霜,各自撚了三炷檀香,在潭前文王爐前三叩首。

“峨眉弟子荀涉川,練寧霜,叩請祖劍出山。”

“吼——吼——”接連兩聲鏗鏘有若龍吟的劍鳴響起,一紫一青兩道劍芒炸破天光。

峨眉鎮山神劍,紫電,青霜。

荀涉川,練寧霜各自抓了一劍在手,風馳電掣般直奔東北方而去。

鄴京城下,烏桓軍帳。

身披猙鱗甲的魔尊終於走出了他的帳篷,暗綠色的玄冥火焰在他身上沉沉的燃燒,那是他玄冥燃血功大成的象征。

四十年前,申屠家的囚車卷起漠北的煙塵將他從烏桓王庭一路送進這座雄城。自小受盡萬般恩寵的他,怎會想到,隻因清秀的容貌,他竟然成為了皇家的禁臠。

即便母親自願獻身給那人,也根本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

那一年烈焰飛揚,趁亂逃出這座荒**的魔都的他立下毒誓:此生必殺盡海棠皇族!必殺蘇無相。

什麽破幽州,什麽入鄴京,什麽碾碎海棠王朝,全不過是赳赳武夫的樂事,他對這天下何曾有過半分興趣?這一切,不過全都是為了,殺了那人。

他們所有人隻為殺那人,海棠王朝赤金龍椅第七代正統繼承者,宣烈帝蘇無相。

魔尊深吸了一口氣,感受了一下正在風中微微震聳的兵氣,和劇烈顫抖的鄴京城牆。他似乎嗅到了城中六十萬人的心中的恐懼。

“因果循環,天道不爽。四十年申屠老匹夫破我王庭,獻俘闕下之時,可曾想過會有今日。嗬,人間事,不過就是你殺我,我殺你。”

“烏倫”,他朝身後輕喚一聲,黑衣老者立時貼了上來。

“十殿閻羅這次還由你統領,你應該知道該怎麽辦這趟差事。若是再出現幽州之事,本尊身邊也就不需要你這樣的近侍了。”

黑衣老者被他一句話嚇的心頭一冷,忙應道:“老奴拚上這條老命,也絕不辱使命。”

“耶珈不修,攻城吧。”

耶珈不修微微欠身一禮,抬起頭來,揮動了馬鞭。

四十萬烏桓軍鼓噪而進,在巨櫓盾翼護之下,緩慢的向城牆貼去。

箭簇和礌石比起幽州城稀了何止十倍,戍衛鄴京城的禁軍,似是承平日久,連弓都不會拉了。

魔尊一身碧綠火焰燒到十二分熾烈,一身如劍般直直撞向了鄴京丹鳳門。

“轟”城門破碎。魔尊的身影未有絲毫停留,直飛到紫宸殿上空。

“蘇家老賊,可敢與我一戰!”

大內宮城中,半晌終於傳來了一道回音。那聲音清脆至極,根本不像是活了三百年的人的嗓音。

那回應隻三個字,簡單明了。

“就憑你?”

那道聲音裏充滿了鄙夷,不屑。

“還有我!”

長達百丈闊足七丈的玄武**魔劍直插進紫宸殿中,驚得殿中至高無上的天子與太子抱頭鼠竄,滿殿宮娥紛亂。

一襲月白道袍的道尊傲然立於劍柄。

鄴京城中五條坊朱家肉鋪的招子下,一個滿臉橫肉與髭須的胖子,聽聞這三個字,停下了正在切肉的手,慢慢抬起了頭。

他那把刀黑黢黢的,看起來像是太久不磨洗了,硬是把雪白的刀身磨成了這烏煤樣。

他凝睛看了那道月白身影良久,將刀上的豬肉緩緩揩了下去。

“哦?武當道尊?我倒忘了,你也姓申屠,看來你是記起家族之事了。哈哈哈哈,隻這一柄玄武**魔劍就想洗盡申屠家五百年屈辱?申屠決,你申屠家一朝為我蘇家之奴,便生生世世是我蘇家之奴。”

“還有我。”上官之牧腳踏金雕飛至。

“你是誰?”

“哈哈哈哈,宣烈皇帝真是貴人多忘事,殺人流族這等小事哪還記得。草民複姓上官!”

“上官……哈哈哈哈,連你這賤商之徒也想殺我?錙銖門掌握天下商脈五百年,看來是日子過的太安穩了,連造反這等事都上趕著插一腳。”

西南方兩道清喝,“還有我們二人。”

“荀涉川,練寧霜。嗯?你們也來湊熱鬧?”

此時又是“阿彌陀佛”兩聲佛號,一聲是慧光鼓**灰敗僧衣趕至,另一聲竟是大隱於清涼寺的高僧空聞。

“連老禿驢都挪窩了啊?哈哈哈哈,整個中州絕頂高手都到齊了吧。好好好,你們一個個送上門來,省的我費力去找。”

他一語說罷,一連五聲嘹亮至極的龍吟通天徹地,五條龍影直貫白日,其勢直欲撕裂蒼穹,熾烈日光之下,根本看不清那道身影如何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