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中秋月圓

太清光徹,是年年,中秋圓月佳節。

萬花島此夜真個是桂香成陣,直衝天宇,逗弄的那一輪渾圓桂魄也抖盡流雲,大放光華,偌大一片天穹,萬千星光都被它遮住,明亮到十二分。

翠筠樓頂更有一處賞月台,風露浩然,佇立台上仰望太清,並無一點遮攔,月華清冽之處,幾欲霜凝,明月如在目前,令人隻覺親晤姮娥。

皇甫嵩大手一招,玉猗便隨著皇甫一家上了這觀月台。不過這下卻是不能跪坐在席上了,好在還有數具輕便胡床,坐上去也甚是舒適。

楠木案上,兩盤桂花豆沙餅,是今日皇甫夫人芷蘭和妙雪忙了一整天做出來了的,一餅耗桂花三升,紅豆沙一兩,又是用竹葉青蒸出來的,酒味深浸。玉猗嚐了一口,隻覺這等美味實是人間少有。

今夜啟封的酒不是鹿鳴漿,而是比鹿鳴漿更貴重的五十年瑤殿春,在這中秋月圓之夜喝這瑤殿春,倒是十分應景,皇甫夫人與妙雪都隻是小酌兩杯,皇甫嵩和玉猗卻是輪換著抱甕牛飲。

這五十年的瑤殿春味道也並不比鹿鳴漿好多少,勁道卻是十足,以二人豪量,隻幹完一壇竟都是微微有些醉意。

醉眼朦朧之中,玉猗恍惚看到三兩白鶴翩翩飛過月鏡,倒影下三數聲輕快的鶴唳。

都已經多少年不曾這樣安靜了啊,玉猗想著,十餘年的江湖仇殺,七年隱居的蕭索落寞,似乎都在這一夜,被如水的月華洗淨了。

妙雪此時纏著他非要他講些中原趣聞不可,他在中原三十二年,哪有幾日是真正快意過的。小姑娘鬧的凶,他也就隻好講講當年與紫菀耳鬢廝磨的時日。

本也沒甚新奇,不過是春日旖旎,一見傾心,隻是回想起來,玉猗猶自悔恨自己為何偏要在那一日殺人。

他八歲被道尊救走,那時道尊尚未從前任道尊手裏接過紫帔白袍,他也根本沒有向自己表明身份,隻說是雲遊道人,他對自己,似乎也從未坦誠相待,十年之間,他將自己囚在武當後山之中,每日隻是練劍,十八歲後,劍法大成,便又多了殺人磨劍一事。他的劍法很詭異,似乎從未在中州出現過,雖有三兩招武當劍法的招式,大多卻是中州劍客聞所未聞的怪異路數,刁鑽狠辣,變化無數。所以他每次與人交手,罕有走過他十招的。他也漸漸嗜血成性,不用道尊再給他指派目標,自己便提著劍出去殺人了,劍光飛過,鮮血濺滿臉頰。

他對道尊沒什麽感情,雖然他救了自己的命,教給自己武功,卻也把自己變成了殺人如麻的魔頭。所以他行走江湖從不以武當弟子自居。

他隻是,湖海飄蓬。

如果沒有遇到她,他不知自己要殺到什麽時候。

這些話他從未與人說起,即便是和朱七趙四酒酣耳熱之際,他也從未提過此節。今日這十三歲的小姑娘隻是抱著他的手臂搖了搖,他竹筒倒豆般全都吐了出來。

然而他說到與紫菀相遇的第四個年頭,他的舌頭突然打了結。

那一年,他在九嶷峰力壓群雄,奪得劍聖之名,卻也正是在那一年,十八路反王齊聚鄴京,破開龍陵,放出了那巨凶應龍……

他攥緊了拳,不願再回憶下去。

這時卻聽“轟”的一聲巨響,整個萬花島似乎都被震了一震。

玉猗慌忙起身,隻見萬花島上突然騰騰躍起一簇大火,向著四周飛快地侵漫而去。

卻聽妙雪跳起來驚叫道:“著火了,好大的火啊,爹爹,快救火啊。”

皇甫夫人也驚道:“怎麽會這樣?嵩哥快快汲水救火啊!”

但皇甫嵩卻緊盯著那一輪明月,一動不動。

那輪月上有一個全身包裹在黑布裏的人影。

那火勢實在猛烈,兩千畝新收割過的稻田裏全是幹燥的斷稈,極易燃著,頃刻之間整座萬花島已然化為滔天火海。

濃烈的飛煙嗆了過來,即便是全由綠竹構建的翠筠樓,此刻也熾烈地幹燥起來。

在這片燥烈之中,那人從月空中踱著步走了下來,落足在這翠筠樓觀月台上。

“無名?”皇甫嵩冷冷開唇吐聲。

“無名?哈哈哈哈”那人瘋狂的大笑,“皇甫嵩,你當真不記得我嗎?”

“你是……”皇甫嵩沉吟著,眉頭緊皺,半晌終於大叫一聲,指著那人張大了嘴,卻是大急之下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哈,世人皆道天下至親不過父子,今夜看來全是狗屁,皇甫嵩,一別二十載,你連自己的親兒子都認不出來了嗎?”

玉猗大駭,這人竟是皇甫嵩的親兒子,這時他轉頭看了看皇甫夫人,她的臉上隻是純粹的驚恐,一點骨肉重逢的驚喜之情也沒有。

難道這人隻是皇甫嵩的兒子,不是她的兒子?

“瑜兒,為什麽要放火?”

“為什麽?哈哈哈哈”那人還是狂笑,“當初我娘為什麽要去武夷山送死,我又為什麽被困在武夷瘴林之中,你又為什麽不救我?”

“事到如今,你還有臉問我為什麽?”

“嗬”皇甫嵩苦笑一聲,“如果我說當年我是迫不得已,你會信嗎?”

那人冷笑,“任你說的天花亂墜,我也半個字都不信。”

“那麽”皇甫嵩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你想怎樣?”

那人沉默片刻,緩緩揭下了麵上的黑布,隻見他張臉上全是焦黑的腐肉,隔著數十步看到,玉猗的腸胃猶自翻江倒海。

“不隻是臉這樣”,那人開口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都是這樣!”

“在毒龍潭裏,那些毒泉和瘴氣鑽入我的肺腑,一寸寸的啃噬著我,卻偏偏不啃噬我的心脈,它們在我身體橫行了三天三夜,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副鬼樣子。”

玉猗看到皇甫嵩的嘴唇抖了抖,終於說道:“是爹對不起你,見你這樣,爹心裏也苦。”

那人將黑布重新合攏上,“最後是無名的人救了我。”

說到這裏,那人冷笑道:“無名是個什麽地方,你應該清楚吧?那麽,你也該明白,我這二十年是怎麽過來的吧?哈哈哈,雖然我在無名那裏受盡折磨,可是卻也讓我今日有了回來報仇的力量!”

皇甫嵩低頭不語,“當時我顧著滿城百姓,實在顧不上尋你,渡海之後,我曾來武夷山多次尋覓,卻音信渺茫,爹隻當你那時便不在世上了。”

“所以你好和這個賤人風流快活是吧?不,她連賤人都不配,她就是隻狐狸精!”

“瑜兒”皇甫嵩大喝,“你胡說什麽?”

“我胡說?難道你心裏還不清楚嗎?她不但是狐狸精,還是影州赫赫有名的九尾妖狐!”

皇甫夫人突然冷笑道:“不錯,你爹是知道我的身份,可是你爹從沒有把我當妖類看,他把我當作世間最好的妻子,疼我愛我,為了給我安寧拋下江南道大總管的職位,回到這先祖開辟的島嶼,隻求與我長相廝守。可是你娘呢?她愛的不過是你爹的權位和武功,希望借他的力量,幫她的父親梁王殿下掃除異己,爭權奪利。她得知你爹的心在我這裏之後,居然氣急敗壞去南京引梁王的大軍來圍攻餘杭城,一心想的,不過是殺了我,再將你爹縛至階下由她擺布。

“老天有眼,大軍剛剛開到餘杭城下你娘便被她的授業恩師武夷山長庚真人不忍見她徒造殺孽,三軍陣中將她收走,罰她在紫雷峰上麵壁思過,可是你娘猶自不思悔改,並且覬覦長庚真人一身通天徹地的修為,以為真人未將畢生所學盡傳與她,遂起歹心弑師奪法,可惜真人英雄一世,竟被自己親手教出來徒弟暗算,當時毒劍已碎心脈,真人功力早臻神境,為免你娘再為禍江湖,拚著一死除去了你娘這個禍害,你說,你娘的死,是不是咎由自取?”

“嗬嗬嗬”那皇甫瑜陰惻惻的笑了,“空口白牙,一麵之詞,你這麽說我便信嗎?當時你人在餘杭,怎會知道這許多?”

“哈哈哈哈”皇甫夫人此刻竟也放聲長笑,“你也說了,我不是人,我是九尾妖狐!我施展狐妖靈光鏡,天下有什麽東西看不到!”

烈火這時已然燒過了島中部的那條鳴玉小溪,正燃燒著一千頃鳳尾竹,霹靂啪啦的陣陣爆響傳來,燥烈之意愈來愈濃。

如此月夜,如此竹林幽境,卻在上演著至親反目的悲劇戲碼。

“哈哈哈哈”皇甫瑜大笑道,“好好好,說得好,皇甫嵩是為國為民的豪傑,你這狐狸精也是巾幗英雄,隻有我娘心狠手辣,就連我娘生出來的我也是個無名的厲鬼,好,那我這厲鬼便來索了你這巾幗英雄的命!”

說著手上掐出一道極怪異的指訣,身形疾衝向了皇甫夫人。

“瑜兒”皇甫嵩厲喝一聲,攔下他這一指,橫身擋在皇甫瑜身前,“你可以不認芷蘭這個娘,也可以不認我這個爹,但我絕不許你傷害芷蘭!”

“滾開!”皇甫瑜厲聲咆哮道。

皇甫嵩伸開了臂膀站定,半點動作也沒有。

這一幕看的玉猗一陣恍惚,當年如果自己能在紫菀身邊,自己是否也會像他這樣擋在自己心愛的人身前,那麽,是否也就不會這樣天人永隔了?

妙雪此時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哭了,她拚命搖著玉猗的胳膊道:“大哥哥,你快幫我打跑那個壞人啊!”

玉猗心中苦澀,心想,這是我能插手的事嗎?

皇甫瑜看著自己的父親又是一陣冷笑:“你以為我隻一個人來了嗎?八鬼,你們還不給我滾出來!”

他這一聲喝罷,整座竹樓立時煙焰四起,火舌吞吐,劈裏啪啦之聲不絕於耳,赫然是有人在竹樓下點起了火。

就在這一片爆竹之聲中,八道人影齊齊掠上觀月台。

玉猗大驚,伸手就要拔刀,陡然發覺,自己今天竟沒有帶刀!

也就是這一愣神,皇甫瑜已然一掌劈向皇甫嵩,這一掌詭異至極,黑氣翻湧不說,強大的吸力竟然將皇甫嵩一把扯到了皇甫瑜身後。

八道身影一擁而上,將那皇甫嵩團團圍住,皇甫瑜則已經捭掌攻向了皇甫夫人芷蘭。

玉猗大駭,皇甫瑜功法如此詭異,皇甫夫人對上,隻怕凶多吉少,當下並指成劍,用上了那一招“怒撞不周”。

然而劍指剛剛推出,便聽到一聲悲啼,磅礴的巨力席卷而至,瞬間將他掀飛了數十丈,何止他一個,妙雪,八鬼,皇甫嵩,甚至這整個竹樓都在一瞬被掀飛,隻餘一隻神駿的九尾妖狐竦立在大火之中。它看著踩在爪下的皇甫瑜,目光陰冷的可以滲透骨髓,直欲將其吞之而後快。

“芷蘭,不要!”皇甫嵩痛呼道。

那九尾妖狐道:“嵩哥,他要殺我!”

“可他是我兒子!”

“他放火燒島,今夜這場火隻怕上百戶人家無一幸存,難道這些人便沒有父母妻兒?!”

“可他畢竟是我兒子,他娘死了,他在無名呆了二十年,我這個父親欠他太多了。”

九尾妖狐正欲開口,突然“砰”的一聲響,狐爪被震開三尺,皇甫瑜身形電滅。

他甫一脫身,便毫不顧忌胸口的傷勢大笑了起來。

“影州十二異獸,果然名不虛傳!即便是戰力最遜的九尾妖狐,都有如此神通。可惜,今夜我拿了你們狐族天生的克星來。”

九尾妖狐目光凝在他手中那柄綠熒熒的兵刃上,驚叫道:“塗山紫荊?!”

“不錯,正是塗山紫荊,正是當年武帝將你狐妖一族困死在塗山的天下第一紫荊!”

“這東西中州早已絕跡,你從何處得來?無名總壇?”

皇甫瑜冷笑不語。

“你不是為了報仇來的,是無名派你來的,你要是擒我回去給你的主子邀功!”

“不!是無名派我來的沒錯,可是我並不想要擒你回去,隻要殺了塗山綠荊上蘸了你的血我便能潛入東海,打開太昊古城,拔出那把斬刃,到時天下之大,誰能擋我!我要把那無名老狗一刀一刀剁成肉泥,讓他明白折磨老子是什麽代價!”

九尾妖狐聽聞此言,大笑不止,“你竟然也想要斬刃,你知道拔出那把刀的後果嗎?當年那把刀害死了無支祁,害的整個妖族覆滅,害得扶桑神樹三千年不見天日,你居然還想拔那把刀,你們人族真是貪婪,真是自私,肮髒,汙濁,混蛋,你們比妖族醜陋萬倍!”

皇甫瑜冷笑道:“這世道就是這樣,弱肉強食,我不拔那把刀,我便必須一輩子像狗一樣匍匐在無名腳下,他人螻蟻一樣的性命我為何要管,沒有那千萬白骨鋪路,怎能加冕為帝王!”

皇甫嵩此刻突然怒吼道:“你這個逆子,害死了一島的人還嫌不夠,還要拉下整個天下給你陪葬,我殺了你!”

他此刻似是終於割斷了那一縷父子溫情,運起青穀束月掌疾飛而去,要將親子斃於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