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無名無相

鄴京,紫宸殿。

至高無上的天子一腳踢翻了鎏金禦案,憤怒的咆哮道:“兵部的奴才都是幹什麽吃的?烏桓人都殺到鄴京城下才來上奏,韓璟那老匹夫死了嗎?他今天為什麽不來上朝?”

寧王麵色沉靜,滴水不漏。倒是一旁的太子眼見父皇發怒,雙股戰戰,已然慌了神。

空****的朝會上,天子一人的聲音久久回**。十二條雕龍巨柱下,兩班文武大臣噤若寒蟬,隻有一滴滴冷汗,不時滴落在織金袞龍的殷紅地毯上。

天子努力平息了下心中怒火,叫道:“嚴彪呢?”

左班武將內躍出一人,金魚紫袍,胸前繡著一隻火紅色的麒麟。朗聲道:“臣在。”

“京中尚有多少兵馬?”

“隻論九門戍軍,不過一萬三千五百人,若急征城中壯丁入伍,可……”

他話還沒說完,天子便“砰”的一聲將那禦案又踹翻了一個滾,生生噎住了他的喉嚨。

“才一萬人!”天子再次咆哮道,“朕貴為天子,坐擁九州三十六道,泱泱十八萬裏土地,居然隻能調得動區區一萬人。”

右武衛大將軍林孟靖出列道:“陛下請息怒,大軍出征高麗,京中無兵可派已是無奈……”

“你斥責朕妄征高麗?!你難道真的以為朕是好戰之主?!”天子厲聲喝道。

林孟靖慌忙跪倒,“微臣絕無此意,微臣隻是建議陛下詔令天下諸藩帶兵勤王。”

寧王眉梢一挑,笑意微露。林孟靖正是他的人。

“勤王?”天子踞坐在龍椅上冷笑,“林孟靖,你說的容易,天下二十四個藩王,隻有六個是姓蘇的,那十八個全是七年前兵壓鄴京的流寇頭子,他們肯聽我蘇家的號令?”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陛下貴為四海之主,高允一位,天下誰不雲集而至?”

“高允一位?”天子唇邊的冷笑愈發濃了,這個五十三歲的老人對於權力的興趣依然不減,鬢邊那絲絲華發仿佛根本不是長在他頭上,唯有頭頂那十二珠旒平天冠才是真。

“林大將軍該不會是要讓朕把這九五之位讓出來吧?”

林孟靖麵色瞬間慘白,磕頭如搗蒜,大叫道:“臣萬死不敢有此意。臣駑鈍,智淺才疏,妄獻國策,還望陛下念臣一心隻為解君上之憂,從輕發落。”

“好,好一個解君上之憂。”天子嗬嗬笑著,轉過頭來,對著滿朝文武道,“你們一個個拖金曳紫,位盡榮寵,到了這社稷存亡之日,便是如此為君分憂的嗎?誰有破敵之策,快說出來!”

大殿頓時變得落針可聞。

天子瞪著眼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原來朕的朝堂之上,盡是些酒囊飯袋!朕要爾等何用!”

寧王終於忍不住了,出列道:“父皇,兒臣以為林將軍所言不無道理。天下二十四路藩王,總有忠於陛下的,更何況京中有老祖坐鎮,那些藩王即便吃了熊心豹子膽,也絕不敢對父皇的皇位有非分之想。”

天子略微沉吟,開口道:“老三,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位子,你惦記很久了吧?我說韓璟今日怎麽不上朝了,原來是和你早有預謀,引烏桓人到進逼鄴京,再逼我授你虎符。嗬嗬,老三,你真是好算計啊。你以為手裏有了兵便可以逼宮,便可以奪位?嗯?”

寧王“撲通”一聲跪在殷紅的地毯上,“兒臣絕無此意,韓大人與臣雖有私交,然不過詩酒相會而已。大人三朝元老,守珪抱節,又豈會將如此軍國大事拿來與兒臣商議。”

“正是因為三朝元老,才看得出你才是那個最有可能奪位的皇子啊。老三,你真要這位置朕可以給你。但是你總得拿出來點東西證明你的能力,朕才能放心的將這江山交給你啊!”

寧王“咚咚咚”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父皇要兒臣做事,兒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京中尚有萬人,未嚐沒有一戰之力。朕命你帶三千海棠銳士,直衝烏桓中軍大帳,摘下虜酋首級獻於殿上。”

寧王的頭徹底抬不起來了。

“怎麽,剛剛還說願為朕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嗎?怎麽眨眼就忘幹淨了?”

“陛下”寧王哀聲道,“兒臣並非不願,隻是還請父皇明示,此舉是何用意?”

“用意,自然是令天下諸侯看看,我海棠皇族,尚有煌煌天威,以令鳳詔飛下,四方諸侯,莫敢不從。說起來,下詔勤王這法子,不還是老三你出的嗎?”

“父皇,兒臣雖有心為父皇殺敵,然則,兒臣誠知鐵騎突營斬將者,有驍勇更甚兒臣十倍者,兒臣以身家性命,不,兒臣以寧王府上下五百多口性命保舉……”

“嗯?”天子突然橫了他一眼,“昔日那個以三千兗州騎大破兩萬淮陽流寇的寧王哪裏去了?今日朝堂之上怎麽多了一個婦人!”

“父皇!”寧王以頭搶地,聲極淒厲,“兒臣知錯,兒臣再也不敢誇言高談,兒臣以後一定多向諸前輩耆宿問計。還請父皇饒過兒臣這一次。”

“吾兒何錯之有?朕並非讓你認錯,朕隻是讓你摘那烏桓老酋的人頭下來。”

寧王此時似乎已經平靜,不再將頭往地上死磕了,他沉默了半晌,終於道:“父皇是想要兒臣死嗎?”

天子背轉過身去,不作回答。

寧王又再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然後持著象牙笏板躬著腰站了起來。

“兒臣……這就前去點兵……僭禮退朝……兒臣……兒臣恭祝父皇龍體安康。”

他說完這句話,偷偷抬眼看了看父親,然而天子卻連身子都懶得轉,隻輕輕揮了揮手,示意他快走。

寧王徹底絕望了,躬著腰退出紫宸殿後,猛一踏下白玉石階一個踉蹌,幾乎滑倒在地。他嗬嗬傻笑著,摔碎了象牙笏板,將那七珠王冠一把摜在地上,甚至那一襲大紅蟒袍都被扯了下來,胡亂扔了。

“都給朕滾!”

天子忽然轉身咆哮道,連平天冠都扯了下來,十二串冕旒散落一地,蹦跳著散下玉階。

滿朝文武頓時如蒙大赦,連跪謝萬歲都不及,便哄作鳥獸散。

隻有太子一人兀自呆立著,雙手在象牙笏板上不停的搓著,似是有話想說,卻猶豫著不敢說出口。

“朕逼老三去死,你心有不忍?”

太子慌忙下跪,“兒臣絕無此念,絕無此念。”

“烏桓人不過疥癬之疾,老三於我才是才是心腹大患。烏桓人殺到城下又如何,三百年來,大兵壓京的次數還少嗎?可是隻要有宣烈老祖在,誰又動得了我蘇家七廟社稷?可是老三不一樣,天下兵馬若是盡歸他節度,怕是他不僅殺得了烏桓人,也殺得了朕。他今日敢為奪朕兵權隱瞞軍情,明日便敢為奪朕皇位弑父弑君。”

“可是……可是,三弟也是您的親骨肉啊!”

“哈哈哈哈”天子仰天大笑,直笑的兩鬢華發飄搖,恨恨的拍著赤金龍椅道:“我皇家哪有什麽親情可言,所有的一切,全不過為了這一張椅子!你知道朕為什麽立你為太子嗎?”

“兒臣不知。”

“因為你懦弱,無能,一無是處。”

太子愕然,雙眉挑起三條皺紋去偷瞧父皇,眼角剛剛染上那龍袍的一抹明黃,便又慌忙的垂下頭去。

“哈哈哈哈,天下殘破至此全是拜他所賜,朕還要事事受他掣肘。好不容易太平了七年,他便要不顧國計民生東征高麗。朕這個君王當的這麽窩囊,還求什麽太平盛世,千古英名。苟全一命便是幸事了。”

天子似乎是笑的疲憊了,對著太子揮了揮手,“下去吧。”

禦極殿地下,熔心室。

青赤黃白黑五池熔漿中央,盤坐著一個身穿明黃袞龍袍的身影。

正是海棠王朝第七代帝王,宣烈帝蘇無相。

五池熔漿之中不時有華彩飛出,湧向蘇無相,五色糾纏之下,緩緩化為無色,浸入蘇無相的軀體。

他的雙眼突然睜開,兩道大日般熾烈的目光透出,交聚在他身前三丈外的虛空中。

“你怎麽會在這兒,你是怎麽無聲無息的越過我七道元龍封印的?”

“嗬嗬”虛空中那人緩緩現出身形,“天下沒有我來不了的地方。”

“你來什麽事?”

“我得到消息說,有人想要殺你。”

蘇無相冷笑,“天下還有人能殺得了朕嗎?”

“那也不一定,聽說他們這一次來的人很多。”

“七年前天下十八路反王齊至鄴京,還掘開龍陵放出了那巨凶應龍,又何曾傷到了朕?”蘇無相如此說著,語氣中是掩飾不住的驕狂。

“那是因為我先在龍陵斷了應龍雙角!”

蘇無相大驚,“原來是你!”

那人道:“往事暫且不提了,當初我給你煉製九轉紫金丹的秘方,你曾許諾丹成之後為我舉天下之力搜十二異獸之卵,怎麽,如今都三百年了,除了這始皇帝留下的應龍之卵,一個異獸都沒見不到?”

蘇無相不語。

“我本以為君王一諾九鼎,沒想到,竟是這般言而無信。也對,你現在的功力比我也隻是僅差一線,自然不願再聽我的號令。可是你知道失信於無名的代價嗎?”

“嗬嗬”蘇無相冷笑道,“十二異獸齊聚,兩界之門大開,影州群魔畢至,蘇家五百年的基業怎麽辦?事到如今,朕也不妨跟你挑明了說吧,我當初便沒打算給你尋十二異獸。”

“所以這長生之力,你是不想要了?”

“朕隻要再禦一百名極陰處子,無相神功便臻大成,拔地飛升,不過朝夕間事。”

“嗬嗬”那人冷笑,“你當我無名的丹方是好吞的嗎?”

“你少在這裏裝神弄鬼,那丹方朕投入始皇留下的天算儀裏複驗過九九八十一遍,半點毒物也無,你想唬朕,卻是打錯了算盤。”

“哈哈哈哈”那人突然大笑道,“我無名要殺你,自有千千萬萬種法子,何用下毒這卑劣手段!宣烈皇帝,好好保重龍體吧。”

次日,鄴京主道,朱雀大街。

頭戴金羽盔,身披雁翎甲,腰係獅蠻帶的寧王昂首騎在西域貢來的汗血寶馬,當年親率兗州兵破敵的雄風,似乎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他的身後,是三千名玄甲禁軍。

甲胄精良,旗幟鮮明,但士氣卻陰沉到了極點。

丹鳳門下,一身戎衣的寧王挺槍大喝道:“開城門!”

在轟隆隆的城門起軋聲中,寧王一馬當先的衝了出去。

但他身後沒有一個士兵跟隨。

“轟”城門緊緊閉上,就像噬人猛獸猛的咬緊了牙齒。

寧王似乎根本就沒發現自己身後的異況,猶自揮舞著縛龍槍叫道:“殺賊,殺賊!”

嚴陣以待的烏桓人以為他多半是瘋了。

耶珈不修緩緩放下了手中的鐵胎弓,抽出了雪狼鋼刀,縱起朔北紅馬出陣。

八隻馬蹄踏過鄴京的蒼瘠黃土,撞在一起。雪狼鋼刀隻是一揮,縛龍槍已斷,再一揮,寧王的頭便隨著一腔熱血飛了出去。

耶珈不修勒著馬頭繞著地上的無頭殘屍轉了幾圈,終究是什麽也沒說,雙腿一夾馬腹,回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