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寧傑（五）
這幾天，寧傑在想很多問題。那天發生的事，很多寧傑都不明白。
為什麽十多年來都有效的道理，那天晚上卻不管用了。為什麽妹妹會拿玻璃刺自己。為什麽告訴他不再想跳舞的事，可晚上又哭著想要再跳。而且，為什麽爸爸告訴他……
不要再在妹妹麵前跳了。
很多次，他都用被子裹住自己，不去想這些。可黑暗中，妹妹躺在醫院病**，瘦弱身軀緊抱著母親的樣子，更加清晰的出現在寧傑眼前。每次，都讓他感覺身體裏的某個地方，很痛很痛。
‘妹妹最想最想的事，就是在很多人麵前跳小白鴿。’
‘寧傑跳，就是妹妹跳。’
‘以後別在她麵前跳，刺激到她，聽見沒。’
‘8月9號。’
各式各樣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讓寧傑一下拉開被子，坐在**直喘粗氣。從出生到現在，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這使得他甚至無法像平時那樣，和最好的朋友土豆先生一起，講話或者玩遊戲。
“妹妹很努力，不能跳，寧傑壞，寧傑不該吃掉妹妹的綠蘋果。”寧傑依然不是太明白，在醫院時父親將他拉出去後說的話，他隻是從父親的表情上大概感覺到，父親明顯不同意妹妹的說法。妹妹當時說不是自己的錯，可父親不同意。這樣的話，這一切，一定還是自己吃了妹妹的綠蘋果導致的。
寧傑覺得明白了什麽，他點點頭，看著對麵床頭櫃上的土豆先生：“寧傑壞，爸爸才不準寧傑再在妹妹麵前跳。”
“爸爸不知道，寧傑跳就是妹妹跳，妹妹不能跳了，隻有寧傑跳，妹妹才會笑。”
他這麽告訴土豆先生。可土豆先生瞪的圓圓的雙眼，搭配上那略微上翹，滑稽可笑的胡子，似乎對寧傑的說法並不認同。
“土豆，土豆先生說的對。寧傑知道，寧傑跳，妹妹沒有笑。”他低下頭，低聲嘀咕著：“就，就這次沒笑。以前，以前寧傑跳，妹妹都會笑的。就這次。”
“對了。”寧傑想到了什麽，走過去，將土豆先生拿到麵前：“妹妹房間，我們去妹妹房間，去看為什麽。”
寧傑不會亂動家裏的東西，保姆也是熟悉的人，所以家裏的門用不著鎖上。那晚之後，除了保姆打掃外，寧惠的房間再沒有人進去過。寧傑走到門口，隻是輕輕一推，就打開了虛掩的門。
在他的印象裏，每次來妹妹這裏，都能看到她在做一些基礎的拉練動作。而每次看到他進來，妹妹都會停下活動，問他是不是肚子餓了，或者是不是想找人玩。
如今，房間內空空****，和寧惠去外地表演時一模一樣。不同的地方，隻是少了床頭櫃上的台燈，以及地上淡淡的，無法去除的褐色汙跡——當時，妹妹就躺在那裏，大腿上的血流了一地。
他拿著土豆先生，四處看了看，沒發現什麽特別的東西。走到書桌前時，看見妹妹的手機好好的放在那裏。
“妹妹是不是想拿手機，才從**站起來？妹妹可以叫寧傑啊，寧傑會幫妹妹拿的。”他問土豆先生，土豆沒有回答。
寧傑拿起手機，手指笨拙的在上麵劃了下。很快，密碼界麵出現在他麵前。
寧傑知道妹妹的手機密碼，因為他最喜歡妹妹手機上一款點氣球的遊戲。為了哥哥能很容易記住密碼，寧惠將密碼設成了他的生日。
“19……4……11……”寧傑點了幾個數字，卻不對。他抓著腦袋想了想，又輸入兩次，這才成功將自己生日輸入。
手機打開，屏幕上，顯示出了一段視頻。
“手眼！”
“妹妹第一次跳！”寧傑高興的叫了起來。他知道這段視頻，一時間，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隻可惜，當他得意的四下看時，並沒有人和往常一樣，因為這一‘成就’而在身邊讚揚他。
寧傑覺得可惜，隻好轉過頭，再次看起視頻。
這是在停車場時，寧惠介紹‘手眼’時給他看的視頻，也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出的視頻。上麵，表演者在舞台上翩翩起舞。不多時，獨舞者在聚光燈照射下，從舞台右側躍出。
所有的燈光都聚焦在這位舞者身上。當她在舞台上悅動時，整個劇院安安靜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她接連做了幾個連續跳躍，落地後不斷旋轉。突然間，她原地高高躍起，彷如一隻在月光中引頸的白天鵝。
而寧惠就在舞者身後的群演中，安安靜靜的做著自己的動作。
妹妹當時說了什麽，寧傑已經完全記不得了。可他記得妹妹的動作，他照著寧惠當時所做的，將進度條拖動到了末尾。
雷鳴般的掌聲在劇院當中響起。觀眾們紛紛起身，為舞團鼓掌。當中，剛剛獨舞的舞者在最前方，微微笑著，向觀眾們鞠躬致意。
寧傑說不出這是怎樣的笑容，可他看得出，妹妹站在群舞中，表情和這名舞者一模一樣。
寧傑拿著手機，激動的雙手發抖。他想說點什麽，可話擠到喉間，隻發出赫赫的聲響。他發現了自己想看到的東西：妹妹在舞台上跳舞時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平時當自己跳時，妹妹也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想看到的就是這個。
僅僅隻是努力去回憶妹妹的笑臉，寧傑感覺，身體裏的某部分已經不那麽痛了。
視頻結束，屏幕黑了下去，寧傑卻捧著手機，非常難過。
他覺得自己知道了，爸爸不準他再跳的原因。也知道了，為什麽他明明很努力的跳，妹妹卻還是哭。
因為妹妹每次在舞台跳舞時，都會像這名視頻上的舞者一樣，有很多很多的觀眾鼓掌，得到很多很多的掌聲。可他沒有，他再怎樣跳也不會有掌聲。
怎麽辦？
寧傑問土豆先生。這一刻，他覺得非常無助。
爸爸說，他隻要吃好喝好，根本不用做什麽。寧傑知道，這是因為他笨，所以家裏人不需要他做什麽。可他總覺得不對，這樣做，妹妹是不會再像這樣笑的，他的身體裏也會很痛。
可是，他該怎麽辦呢？
他能像妹妹一樣跳小白鴿，可是沒有人會替他鼓掌。那樣，寧傑跳，並不是妹妹跳。
“妹妹想在藝術中心，表演一次。在好多觀眾麵前，表演一次小白鴿。”
突然間，剛剛的視頻結束後，開始了新的視頻。寧傑並不知道，當時不知道怎麽碰到了拍攝模式。屏幕上出現了妹妹的麵容，她握著方向盤，正告訴哥哥：“寧傑是妹妹的最好最好的哥哥，妹妹跳小白鴿，就是寧傑跳小白鴿。他們為妹妹拍手，就是為寧傑拍手。”
“寧傑不是好哥哥。”寧傑拿著手機，也不管這隻是視頻，對妹妹說著：“他們為妹妹拍手，就是為寧傑拍手。可是，可是，他們不會為寧傑拍，因為寧傑笨。妹妹不能跳了，寧傑能跳，可他們不會為寧傑拍，妹妹就不會笑了。”
“媽媽給了妹妹一個紅蘋果，一個綠蘋果。也給了寧傑一個紅蘋果，一個綠蘋果。紅蘋果吃了會變得聰明，而綠蘋果吃了，身體就會變得很強壯很強壯。”
“寧傑把紅蘋果給了妹妹，把妹妹的綠蘋果拿走吃掉，才會變笨，身體才會變這麽強壯。寧傑是為了妹妹能給很多很多人表演小白鴿，所以……”
寧傑控製不住情緒，小孩子一樣的他，也根本不會像成年男子一樣去控製感情。看見妹妹在屏幕上的微笑，眼裏的淚水早已滾滾而下：“寧傑，寧傑應該幫妹妹拿著綠蘋果，不吃掉。寧傑壞，貪吃，吃了妹妹的綠蘋果。綠蘋果給妹妹，妹妹，就能再跳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著，絲毫沒有注意什麽形象：““妹妹再跳，很多人看了都會拍手，妹妹，妹妹就會笑了。”
“寧傑不是好哥哥！”
房間裏安靜了下來。視頻上的寧惠手正扶在方向盤上，準備發動汽車，沒有說話。而當她再開口時，寧傑清清楚楚的聽到了這麽一句：“不，寧傑就是好哥哥。因為我知道……”
“寧傑為了妹妹，什麽都會做的。”
“寧傑笨，妹妹跳有人拍手，寧傑跳沒有人拍手。寧傑跳不是妹妹跳，妹妹不會笑的。”
“沒有關係啊。”視頻上的寧惠，仿佛就在寧傑身邊，和以前一樣溫柔的和他說著話：“妹妹跳就是寧傑跳，他們為妹妹拍手就是為寧傑拍。那反過來呢？”
“翻？翻過來？”寧傑將手機翻了過去，沒有發現什麽。
“反過來，那寧傑跳小白鴿，就是妹妹跳。他們為寧傑拍手，就是為妹妹拍。”
“像妹妹以前的獎狀，都寫有寧傑的名字。而寧傑拿過的一朵小紅花，不也給了妹妹一半。”視頻上的寧惠，微微笑著：“不管妹妹做到什麽，都會分一半給寧傑，那反過來，不管寧傑能做到什麽……”
“不也是有一半會分給妹妹？”
聽到這話，寧傑拚命的點頭。
“手拿開。哪學的。剛摸了牛肉幹別碰我頭發，髒死了。”
“寧傑沒有，沒有吃肉。”寧傑抬起右手，愣了好半天，這才反應過來剛才是視頻裏傳出的話。屏幕上，那天的寧惠已經發現寧傑開了拍攝模式。說話間，鏡頭一陣晃動，她笑著拿過手機，關閉了視頻。
暫停的畫麵停留在寧惠的笑臉上。在下個視頻開始之前，寧傑拿著手機，伸著食指，戳下再次播放的按鈕。他用袖子擦擦眼淚，又抹了把鼻涕，像在和視頻裏的寧惠說話般，肯定的告訴她：“寧傑笨，什麽都不會。寧傑會跳小白鴿，還，還有……”
“寧傑，吃了妹妹的綠蘋果，身體好，很好很好，比誰都好。”
“優點。”他想了想，確認這個詞使用正確後，點點頭：“優點。”
他一遍遍的看著視頻，默念著：“8月9號，小白鴿。不分一半，不，不分一半，寧傑不拿妹妹的。寧傑能做到的，全部都給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