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寧傑(四)

醫院走廊裏,一家人在急救室外焦急的等待著消息。寧傑則拿著父親的手機,用一種不可置信的驚訝神情,看著上麵的監控視頻。

那是為了更好的看護寧惠,父親在家中安置的監控。畫麵中,原本躺在**的寧惠看著自己的手機,不知為什麽,突然從**撐起了上身。

瘦弱的女孩咬著牙,一點點的將自己身體撐起來,靠在床頭。隨後,將雙腿和身體整個向床邊挪動。從監控上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即使這樣,卻能看到,就這麽簡單的動作,已經讓她汗流浹背。仿佛女孩移動的不是自己的肢體,而是一具沉重的石盤。

花了好幾分鍾,寧惠終於喘著粗氣,坐到了床邊。她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雙手撐在床邊,將腳放到了地上。她靜靜的看著自己對麵那幕錦花窗簾,就這樣在床邊坐了一會兒。

這時,女孩的嘴唇動了動,小聲說句什麽後……

雙手用力一撐,整個人竟然站了起來!

可這隻是暫時的,她的身體根本指揮不了完全失去作用的雙腿。她甚至連一秒都沒成功,整個人就向前撲倒。

緊張中,女孩的雙手本能的想抓住什麽,支撐平衡。可手能碰到的,隻有床頭上的台燈。一陣響動後,台燈摔到了地上,燈管裂成幾片,女孩則直接撲倒在地。接著,寧傑看到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一幕。

淚流滿麵的妹妹,突然抓起掉落在身邊的玻璃碎片,向自己大腿連刺了幾下!鮮血從腿上噴湧而出,可她卻似乎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停!妹妹,停!”寧傑忘了這是監控視頻,急的對著手機叫了出來。他抓住父親的衣服,哭著問道:“妹妹,妹妹在做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站起來?讓妹妹停下來。痛,寧傑很痛,妹妹,停!”

父親一擺手,掙脫了他。寧傑像得不到答案的小孩子,哭著拉住了母親。

母親也沒有回答寧傑。她雙眼發紅,用寧傑從沒見過的凶狠神情,狠狠的瞪著父親:“都是你!都是你!惠兒才回來幾天,你就天天催著她去康複中心。康複訓練的課程你又不是沒見過,那麽辛苦,她一個小姑娘受得了嗎!”

父母並不知道下午兩兄妹的見麵和對話,寧傑也沒有說。他不是故意隱瞞,以他的智商,根本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母親現在的模樣讓他害怕,年青人就這麽一邊哭,一邊拉著責怪父親的母親。

老母親認為,乖巧的寧惠會做出這樣的事?全是因為丈夫催促剛遭遇事故的女兒早日接受康複訓練,早日能靠自己使用輪椅和拐杖,獨立自主。

“她不去怎麽了?她這輩子上下輪椅都要靠人怎麽了?”母親幾乎咆哮起來,額頭上垂下的幾根發絲,也淩亂的散落在麵頰上:“你天天催,天天催,現在高興了吧!滿意了吧!你不想管,我管!惠兒不想去康複中心,那就不去,以後我照顧她,不用你管!”

“你照顧,你照顧,本來就懷的晚,十年,二十年,你多少歲了?能照顧她多久?你別忘了還有……”父親轉過頭,指著寧傑,卻始終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出。他歎口氣,語氣和緩了下來:“惠兒這樣子,我也難過,可我們能照顧他們多久?再苦再累,她也得自己獨立起來。”

“好啊,好啊,我就知道。都什麽年代了,你們家還是個重男輕女。你爹就那樣子,寧傑要不是這樣,惠兒就算再好,他肯定正眼都不會看下。二十多年了,現在我才知道,你也是。”父親一句話,不知道怎麽惹到了母親。她伸著手,顫抖的食指指著父親:“你女兒都這樣了,你還想著讓她苦下去,以後才好照顧你兒子,是吧。好啊,想的真好。”

“你這是什麽話,我是那個意思嗎?”

“怎麽不是!怎麽不是!你爹就這樣,你也是這樣!”

父親不是擅長表達情感的人,可他對自己這對兒女的愛,從來沒有任何偏袒。此時,他覺得身心俱疲。漸漸感到,在女兒身上發生的事,已經讓母親開始像年青時候那樣,不講任何道理的胡攪蠻纏了。他幹脆不再說話,將身子轉向一邊。

還好,在母親的憤怒升級前,急救室那邊,走來了一名穿著白色大褂的醫生。這家人認得出,剛才在急救病床旁,從護士手上接過寧惠的就是這名醫生。

“傷口做了緊急處理,沒什麽大問題。”醫生拉下口罩,看向滿臉焦急神色的父母。他向急救室看了眼,轉回頭,平緩的說道:“個人建議留院兩天看看。我看過傷者病曆,前一周才從我們這出院。身體狀況我們還能盡力,可心理狀況,這需要家庭的配合。”

醫生沒有明說,但那淡淡的語氣裏,透露出的是對這家人的責怪:這是怎麽看護的?才出院幾天,怎麽就弄成這個樣子送回來。

“這類交通事故引起的殘疾。”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又強調了一遍:“心理狀況。起初這幾個月,傷者自身的心理都是變化無常的。盡量和以前一樣待她,不要讓傷者感到自卑,進而自暴自棄。”

“她不是自暴自棄。”父親歎了口氣:“她是想靠自己站起來。”

“不靠拐杖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她還沒接受過訓練。”醫生做了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有什麽刺激到。”

“我這幾天都在和她談康複訓練的事。”

“這種事,不要太急,要注意傷者的心情。”醫生點點頭,表示理解。他最後交待了幾點注意事項,側過身,讓心急如焚的這家人進了病房。

房間內,寧惠就躺在靠門的**,她頭上纏著繃帶,拿起玻璃碎片的右手也被很好的包裹起來。女孩靜靜的仰麵躺著,一動不動的看著雪白的天花板,看到父母進來,深藏心裏著的情感再也控製不住,哭著向小跑過來的母親伸出了雙手。

父母身體不好,哥哥又不能自食其力。這幾個月來,寧惠都告訴自己要堅強起來,不能讓他們因為自己而受到傷害。可看到哥哥模仿自己跳出的笨拙動作,回想著以前的舞台時光,對芭蕾的熱愛,不能再跳舞的悔恨及憤怒感瞬間湧上心頭。

她從家中的**坐起來,隻不過想憑意誌站穩那麽幾秒鍾,卻失敗了。

小白鴿從來沒有忘記飛翔,可她再也飛不起來了。

母親小跑過去,緊緊抱住了寧惠。女孩嬌小柔弱的身體在她懷裏微微顫動,讓母親感到,女兒平時堅強外表下的軟弱。她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著寧惠的背,用最輕柔的話語,安慰著女孩。

突然間,寧惠說了句什麽,母親沒有聽清。

“我想跳舞。”

“我想跳舞,想跳小白鴿,媽媽!”被抱在懷裏,女孩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嚎啕大哭起來:“就一次,一次就好!為什麽,為什麽就這麽點都不讓我做到!就一次!一次!最後一次!”

母親不知道該對女兒這個根本無法完成的心願說點什麽,做點什麽。她隻能抱住女兒,像小時候那樣不住安慰。抽泣中,寧惠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唯一能聽見的,是她不斷的低聲重複。

“我想跳舞……”

“就一次,最後一次……”

“小白鴿……”

這是女孩這段時間以來唯一的,真正的心聲。

看到寧惠的模樣,寧傑在父親身邊急的手足無措。他不明白,為什麽白天妹妹明明告訴他再也不會想跳舞的事,不想在一樹中心跳小白鴿。可現在,又哭成這個樣子。

他雙手茫然的在空中比劃起來,突然間,想起什麽。

“不哭,妹妹,不哭。看,看寧傑。”媽媽也沒法讓妹妹笑起來,他以為自己想到了好辦法。寧傑得意的收攏腳,原地做了個跳躍動作。

寧傑,跳。

妹妹,笑。

在這個智力低下的哥哥認識裏,隻要他學妹妹的動作跳的話,妹妹就會開心。

是這樣。

一直以來就是這樣。

可這次,這個辦法不靈了。妹妹趴在媽媽的肩膀上,淚水不斷從兩頰滾落,並沒有露出寧傑所想看到的笑容。

“你幹什麽。”父親瞪了寧傑一眼:“醫院裏,跳什麽跳!”

“妹,妹妹不能跳小白鴿,寧傑能跳。寧傑跳,就是妹妹跳。”他根本不在意病房內其他人投來的異樣眼光,甩脫父親伸出來想拉住他的手,退了兩步:“寧傑跳小白鴿,妹妹就會笑。看,妹妹,看。”

他的右腳向前踏了步,左腳尖微微提起——那是小白鴿的起跳動作。

前跨兩步。“三!”

一聲大喝,寧傑氣勢洶洶的跳了出去。

為了讓妹妹開心,寧傑跳的非常賣力。他根本沒想過去掌握方向和力道,落地直接砸在旁邊病床吊著的營養支架上。摔倒時,腳又掛到病床一角,在呯呯砰砰聲中,弄的滿地狼藉。

還好,營養支架並沒有在使用,隔壁病床的病人和家屬雖然被嚇了跳,到也沒引起任何問題。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出聲指責,但看寧傑那副呆傻模樣,大概明白了什麽回事,罵了兩聲後,沒有繼續說下去。

“妹妹,不哭。寧傑沒跳好,不哭。”這麽重的一下摔倒在地,寧傑卻像沒事人一樣,很快站了起來。他隨意的拍了拍衣服,又擺出了起跳姿勢:“寧傑,再跳。”

“跳什麽跳,出去!”兒子這種幼稚舉動,終於惹怒了父親。他指著門口,大聲嗬斥。

“不,寧傑跳,妹妹才會笑。寧傑要為妹妹跳小白鴿……”

“出去!”

感受到來自周圍病人和家屬的指指點點,父親的忍耐已經到了極致。他拉著寧傑,一把將他從門口推了出去。

“爸爸,寧傑要跳……”

“在這站著!”

“不!”

“你能不能讓我們省點心!”父親指著寧傑:“亂跳什麽,嗯?你亂跳有什麽用?”

“不,不,小白鴿,妹妹的小白鴿。寧傑要跳,跳,妹妹會笑。”寧傑滿臉委屈,雙手就像控製不住一樣,拚命揮舞著:“妹妹哭,寧傑,不要妹妹哭。”

“這麽多年,你妹妹想的就隻有跳舞,成這樣了,她為什麽不能哭?還得就著你,笑給你看?”

“會的,會的。白天,白天寧傑跳,妹妹就笑了。妹妹說過,和寧傑說過。”寧傑不服氣的叫了起來,他努力回憶著白天寧惠哄他的話,告訴父親:“妹妹已經不想小白鴿了,不能再跳舞了,要早點回家裏,陪爸爸媽媽,陪寧傑。可寧傑能跳,因為寧傑跳就是妹妹跳。”

“妹妹說,老天,公平。給了妹妹機會,讓妹妹回來陪我們。她不跳了,老天,老天讓妹妹跳的很好很好,比誰都好,妹妹比別人跳的好。所以,不準再跳了。”

“狗屁!”父親知道,這些都是寧惠哄騙哥哥的說法。可聽到這些話後,這位兩鬢斑白的中年人還是忍受不住,罵出了聲:“什麽叫老天給了她機會?什麽叫老天讓她跳的好?”

他向病房裏的母親看了眼,壓低了聲音。也不管寧傑能聽懂多少,一股腦的說著:“包括那個曲老師,說什麽寧惠是受芭蕾寵幸的?你妹妹不是比誰都更幸運,她是比誰都更努力,更喜歡跳舞。”

“以前的舞蹈老師告訴我,惠兒後腿肌肉外形並不好,跳起來的時候,對這個動作的美觀很有影響。她那時還小,怕我們說影響睡眠和學習,就天天在晚上我們睡著了以後,爬起來練背肌。又痛苦,又需要人幫忙,所以她找了我。每次她都痛的哭,但每次她都能堅持。”

“你看過她的腳趾沒有,你肯定沒見過,指甲蓋全部看不見了。掉指甲蓋的時候她也在練,用橡皮筋捆住腳趾,感覺不到痛後繼續練。她做過關節錯位手術,為了止痛經常打封閉,帶傷繼續練。有時痛的受不了打電話給我,我就隻能聽著她在電話那邊哭,什麽都做不了。到現在,我還不敢和你媽說這些。”

“還有多少事,她和我都沒告訴你們。惠兒做的,都是為了跳舞,為了讓小白鴿最完美。公平?”父親冷笑一聲:“老天要是公平,哪怕一次,都應該滿足她的願望,讓她去舞台上最後跳一次這個。公平?惠兒這些年付出都被狗吃了?”

他意識到自己情緒過於激動,於是轉頭看了眼病房裏那些被寧傑弄倒在地,母親正在邊抹淚邊收拾的醫用營養架。稍稍平靜一下後,歎了口氣:“你以前在家裏跳來跳去,沒人管你。現在,別再在你妹妹麵前跳了,聽懂沒有。”

“為什麽。”寧傑不同意父親的說法:“妹妹最想最想的事就是跳小白鴿,妹妹跳不了,寧傑跳,妹妹才會笑。寧傑跳,就是妹妹跳,所以……”

他非常肯定:“要跳,小白鴿,寧傑要跳。”

“你跳,你跳,你跳有什麽用?你跳惠兒的腿能跳好?”父親眉頭一皺,不耐煩的看著他:“還是你覺得自己跳的和惠兒一樣好,讓她看見你就像看見她自己?以後別在她麵前跳,刺激到她,聽見沒。”

寧傑激動的搖起了頭:“寧傑也不跳的話,妹妹,會哭的。小白鴿,寧傑,隻有寧傑會跳。”

“那你想怎麽樣?也去跳芭蕾嗎?”父親的聲音大了起來:“可能嗎?你覺得可能嗎?”

高大的年青人低著頭,默默的搖了搖。他智力不高,可也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跳的像妹妹那樣好。

“你想過現實是什麽嗎?如果你和惠兒一樣是名舞者。我會鼓勵你,我肯定會鼓勵你,完成她完成不了的願望。可現實不是這樣,現實就是,無論你怎麽跳,都不可能有人會為你鼓掌喝彩。”

“哪怕隻要你和其他人一樣稍微正常,你想替她實現願望,我都會想辦法……”話剛出口,父親本能的感覺自己說的太重了。可事實就是這樣:就算再發生什麽奇跡,智力有問題,再加上身形粗壯的寧傑也根本不可能替代寧惠,完成她用小白鴿演出最後一次這個心願。

父親打住後麵要說的。第一次,他拍了拍寧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告訴他:“寧傑,家裏,包括你妹妹現在這樣子,沒誰希望你做點什麽。”

說再多,自己這個智障兒子不一定能聽懂一半。父親怒火退去,聲音也稍稍變得柔和起來:“我也不要你懂事,你就好好的待著。鞋這東西,是必須品,不會受太多影響。鞋廠我會把它做大起來,就算以後我們去了,賣了還能養得起你和惠兒後半輩子。”

“該吃吃你的,該睡睡你的,你就別……”父親抬手擦了擦眼角,轉過了頭:“別讓你妹妹難過了。”

“可,可是……”

“不要說了,如果你想陪陪妹妹,就不要再在醫院裏搗亂,聽話點。”父親又拍拍兒子的肩膀,打斷了他:“如果你不喜歡醫院的氣味,我就先送你回家。”

寧傑陷入了沉默。他不是在考慮父親的話,今晚發生的事,讓他完全無法理解。

寧傑,跳。

妹妹,笑。

近十年來都是這樣過的,對智力隻有三四歲的寧傑而言,這就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可為什麽,今晚爸爸卻說,自己跳,妹妹反而會難過呢?

為什麽,白天自己跳小白鴿妹妹會笑,剛才就不行了呢?

難道寧傑跳不是妹妹跳?可妹妹現在再也不能跳了,如果寧傑也不跳的話,妹妹該怎麽辦呢?

妹妹……

他想象不出妹妹會怎樣,他隻覺得心裏很痛很痛。這種痛,比餓著肚子難受百倍。

“8月9號。”突然間,他問了出來:“是多少天?”

父親很快反應過來這個日期代表的意義。他不知道兒子問這個幹什麽,也知道說了他也理解不了,可看著高大的年青人,父親還是歎口氣,告訴兒子:“還早,400多天吧,怎麽?”

400這個數字寧傑理解不了,他也沒再回話或提問,低著頭,再次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