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猴子（一）
11月初，寧傑離家已三個月，離寧惠原定首跳小白鴿的日子，還有近300天。
作為市內重點規劃的商業地帶，幾年前還鮮有人氣的開發區，如今已車水馬龍。各種各樣的高樓在這裏拔地而起，各行各業的人也在這裏往來奔波。
每到晚飯時間，巨龍大廈的臨街鋪麵內總是擠滿就餐的人。他們都是這片商業區各個公司裏的藍白領員工，下班又有約的他們，三三兩兩的和同事來到這些餐館內。飽餐一頓的同時，也可以在有意無意間，互相交換其他同事或者某部門領導的八卦消息。
這片區域內，有家頗有檔次的咖啡館。此時，靠窗位置上，正坐著一個身材幹瘦的年青人。他的身體被櫥窗遮擋，看不見穿著，隻能看到那梳的油光水滑的頭發，以及尖耳猴腮的側臉。
他大大咧咧的靠在沙發靠背上，用手機大聲和人談著什麽。
“怎麽會，曾總。”年青人用很輕鬆的語氣，笑了起來：“我知道，您做的都是一秒幾百幾千萬的大生意，我怎麽敢耽擱您的時間。”
“這不是，您的單子大，準備不足才搞成這樣……不不不，瞧您說的。這怎麽是找理由呢曾總？客戶就是上帝，我怎麽敢和上帝找理由。是，是，我和您已經打過幾次交道，可沒說，憑這份關係就敢敷衍您。”
“您放心，隨便您去我公司打聽，我猴子……不是，我侯文遠說的話，什麽時候假過。”從咖啡館外看過去，年青人拿起手機，看了看。隨後，他抬起手，非常肯定的拍起大腿：“這樣，等下我到您那裏時，親自向您說明，您看怎樣。”
“哎，好。曾總您放心，好，6點半，好，一定，6點半。一定準時到您那，登門賠罪。”
這似乎是個很重要的大單子和客戶，自稱猴子的年青人在通話後，終於得到客戶的諒解，不僅鬆了口氣。他搖搖頭，站起身，神情嚴肅的看向咖啡館內部……
“你小三的！紅雲大廈那幾份雞腿飯還沒好嗎！我在這等快十分鍾了，人不夠就不要接那麽多單啊你們！”
從忙碌的店員手中拿到快餐，氣鼓鼓的猴子帶上頭盔，將餐點放入他那二手電單車後座的保溫盒後，直奔目的地。藍色的電動車頭盔上，印著一個大大的外賣送餐標誌……
如果不是被脾氣火爆的女友王倩從租房裏踢出來，猴子是絕對不想在這麽好的天氣裏，來繼續做這份在他看來‘沒意思，也沒多少油水’的兼職——畢竟，晚上玩手機到淩晨的他，一般都是睡到下午兩三點才慢悠悠的起床。在這個時間點出來做事，簡直就是要他的命。
雖然目前房租和日常家用都是靠女友工資，可猴子還是能天天什麽事都沒有一樣，在出租屋裏閑著。隻有女友對他這種生活狀態忍受不了爆發之時，他才會出來跑幾天兼職外賣，澆滅下她的火氣。
畢竟，猴子自信滿滿的認為，他是要做大事賺大錢的人。總有一天，他會在這裏買下大房子，風風光光的和王倩成親，風風光光的把各自在小縣城裏的父母接過來，讓他們過的舒舒服服——如果不是他的鼓噪，王倩也不會和他一起來到這個大城市。就他們那點眼光，多半還在小地方炸著那可有可無的早餐油條。
他不僅要賺錢，還要輕輕鬆鬆，合法合理的賺，現在這幅窘態，隻不過是某個機會沒有出現而已。
當然，這種想法也可以換成更簡單的說法：‘天上還沒掉餡餅砸到頭上’。
猴子做的是兼職，時間支配上非常輕鬆。送完這單，剛好7點左右，依然還是晚餐的高峰時段，可他已經有了收工的打算。隻是想到王倩的脾氣，想到明天的煙錢還要從她那裏出，他咽咽口水，決定不辭辛勞，再多工作下。
好歹，勞動光榮不是？
就這樣，猴子繼續忙碌起來。最後這單是開發區東邊某工地附近，等跑完，下午5點出來工作的他，心滿意足的決定結束這辛勞的一天。
看看時間……
8點。
就這麽三小時左右的兼職時間，最後的報酬的結算數字自然不會好看。猴子送完這最後單，並沒急著離開。他坐在大廈旁邊的花台上，一邊抱怨著外賣公司的酬勞分配製度，一邊點起香煙，看著下麵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
大廈邊是個新興的工地，剛起了個搭滿鋼架的雛形。這個時段早已下工，工人們吃過了飯，就在不遠處的工棚區外，三三兩兩的在附近抽煙閑聊。這時，他忽然看到，工棚區背後一角，幾個工人和路過群眾正聚在那看什麽有趣東西。時不時的，發出哄笑。
上房揭瓦，下河撈魚，猴子這二字，不愧是侯文遠被從小叫到大的外號。好奇心強的他當即跨上電動車，向那邊開過去。
隔得遠遠的，猴子看到了工人們嬉笑的原因——那是工棚區外一個小空地，空地上，一個年青人正站在中心地帶，不住的跳著類似舞蹈的動作。
工人在閑暇時間有自己的興趣愛好，這又不是什麽讓人驚訝的事。隻是……就算是對舞蹈一竅不通的猴子，也看得出，這個年青人和這些東西完全不搭邊。
他的身材過於高大，跳躍動作也沒有任何的美感。除了跳起的高度讓人眼前一亮外，毫不誇張的說，其他方麵都是災難。與其說這名年青人是在跳舞，不如說，他是在模仿馬戲團的小醜，逗觀眾開心。
可小醜讓人發笑的本事遠不止這點，年青人卻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個舞蹈的跳躍動作。時間一長，路人紛紛走開，工人們也自顧自的聊起了天。再看年青人，他卻毫不理會周圍的情況，依然自顧自的重複著這些單調而又‘災難’的舞蹈跳躍。
“這啥意思？”猴子靠過去，給邊上這幾個工人遞上他口袋裏的廉價煙：“這人，怎麽像個傻子一樣，在這跳……”
“舞？”他用很不確定的語氣，吐出最後個字。
一提起這個年青人，工人們又來了興趣。年長的一個上下打量了下猴子，慢慢接過香煙。
“這老徐帶來的吧？”他指著麵前幾米外跳躍的年青人，轉頭問另一名工人。
“什麽老徐，小張。”
“小張？”
“嗯，小張。”工人肯定的點點頭：“前兩個月來的，那時我和大黑正在下麵，親眼看著小張領來的。”
“哦，對。”年長工人‘哦’了聲：“這人……”他拉起工作服袖子，擦起安全帽上的灰：“就是傻的，腦袋不好。不知道老徐，哦，小張從哪帶來的。”
“技術活幹不了，不過力氣忒大，一人頂兩。聽話，這工地上，誰叫他做什麽就做什麽。大家都是山裏出來外麵打工，都不容易。傻是傻點，也沒人作弄他，日子長了，有什麽好的還會想著這傻子。”年長工人看眼年青人，咂了咂嘴：“再說，你就看那身子骨，胳膊比我腿都粗，誰沒事去找他麻煩。”
猴子麵無表情的嗯了聲，心想說這些幹什麽，您老看我像來了解農民工兄弟生活狀況的人？
老民工又絮絮叨叨的說了點其他東西，直到接過猴子第二支煙，這才嘿嘿笑著，說起這名好奇的外賣小哥剛剛的問話：“這傻子腦袋不太好，但就是喜歡跳舞，每天一下工，他都要來這裏跳。來來去去，就跳這幾個動作。”
“你看著，一跳就是一晚上，一直到睡覺時間。”他笑起來：“我們呐，也成了習慣，沒事就來看看，樂嗬樂嗬。”
“嘿，有意思。”猴子咧開了嘴：“傻子還這麽喜歡跳舞。”
“我們問過啊，他有個妹妹，以前是舞蹈團的。原本明年要參加什麽大賽，出事，不能跳了。所以他才要替妹妹跳，跳什麽……”
“小白鴿。”旁邊的工人‘咕咕’兩聲，學著鴿子的模樣扇了下雙臂，引得其他人笑了起來。
“他說的有些話我們也聽不懂，說想替妹妹跳舞，這是好，可你看這……就會跳幾下，還這麽難看，想有觀眾替他鼓掌叫好？這怕是要等觀音菩薩顯靈了。”年長工人指著不斷跳躍的年青人，搖起了頭：“所以說，傻子就是傻子，正常人誰幹這事，想都不會去想。”
“有時我們閑的無聊，就叫他跳兩下，給他拍拍掌，就給他高興的。不過，他那下，跳的真叫一個高。看不？”
猴子就是來看新奇的，聽見這麽說，當然不會放棄機會。年長工人瑉瑉煙嘴，猛的吸了一口。他丟下煙頭，向年青人招了招手：“傻子，哎，傻子你過來。”
年青人就像沒聽到一樣，沒有任何反應，依然練習著自己那笨拙的跳躍動作。
“要叫他名字。”有工人提醒。
“不是能聽懂傻子就是叫他了嗎？那天大黑還叫答應了。”年長工人嘀咕了兩句，又招起手：“寧傑！過來，來給我們表演下，寧傑！”
“你一說表演，他就來勁了。”他偏偏頭，得意的向猴子介紹起這個‘秘訣’，看寧傑走過來，年長工人提高聲音，將表演兩個字說的很清晰：“就表演那個，你那個，白鴿。我們都喜歡看。”
“好！好的！”人高馬大的年青人一走近，人就顯得更加魁梧。猴子估摸了下，不自覺的吞起口水：年老工人還真沒開玩笑，這家夥，胳膊恐怕還真有他大腿粗。
這身形，要去打拳打籃球健美或者其他什麽都行，可跳舞……
而且這還是個傻子，妹妹因為事故不能跳了，這麽高大的傻子就想靠蠢笨的跳躍動作，替妹妹獲得觀眾掌聲？猴子不由得再次發笑。
“寧傑，要表演了，小白鴿。”年青人站在離幾人隻有一兩米的地方，嘿嘿的向這幾名‘觀眾’傻笑著。他深呼一口氣，右腳前踏的同時，嘴裏似乎還念叨著什麽。
“二，腳尖。”
前跨兩步，“三！”
寧傑大叫一聲，跳了起來。
傻子笨是笨，可這下垂直跳躍的高度接近1米，猴子也不由得張著嘴，小聲的驚呼了一聲。看得出，這個叫做小白鴿的動作，麵前這傻子肯定反複練習過很長時間。他這種身材和體重，就憑借前跨兩步跳出如此高度，簡直可以媲美一些猴子在電視上見過的籃球明星。
“白鴿。”落地的寧傑非常得意，指著自己的胸膛，看向觀眾：“妹妹的，小白鴿。”
“好！鼓掌！”年長的工人哈哈笑起來，帶頭拍起手。這些起哄的掌聲反而讓麵前的年青人謙虛起來，他保持著原本的傻笑，一邊道謝，一邊告訴眾人，掌聲都不屬於他。他所能得到的任何讚賞，都要全部給妹妹。
那說話吞吞吐吐，卻鄭重其事的模樣，又讓工人們笑了起來。有人甚至模仿起他跳了兩下，年青人卻分辨不出這種哄鬧，隻是嘿嘿笑著，感謝這群人的掌聲。
年長工人揮揮手，讓寧傑回去繼續練習。他偏過頭，看向另外一名工人：“傻子是來真的。那天我還和老五說，要不，弄個地方給這傻子跳舞，我們幹收錢。”
“可以？”猴子楞了楞。
“可以什麽，他是跳的高，可來來去去就這兩下，誰看？你看？”有年輕點的工人笑起來：“不可能的。也就是我們閑的時候，沒事給他鼓鼓掌，我們高興，傻子也開心。你自己說，要真有人願意看他傻跳，那明天我也去演個電視拍個電影啥的了。”
“你演啥呢演，演摸東頭老三他閨女屁股，被老頭操著叉子追半個村?”
這裏幾個工人都是同村相識，說起村裏趣事，又哄笑起來。猴子插不進他們的話題，想知道的事也已經了解。這裏看起來也沒啥樂子，他將電動車向後滑行，準備離開此地。
憑那麽個跳躍動作，就想上台表演，替妹妹獲得掌聲的傻子——世界之大，還真是無奇不有。猴子覺得，雖然和自己沒關係，不過這到是個不錯的談資。晚上可以回去告訴女友，逗她開心一下。最起碼，希望她今早火氣能稍微消消，就剛才外賣的結算，明天煙錢還指望著她呢。
想到這個關鍵問題，他決定再好好表現下。猴子掏出手機，準備撥打王倩電話，問問要不要帶點她最喜歡的餃子回去。
電話剛撥通，猴子突然聽到，幾個工人又把話題轉到傻子身上。
“傻子找到肯教他的舞蹈班了。”
“真有？哈哈。”
“有，他妹妹不是明年……”
“8月9號。”一個工人補了句：“前天傻子還問過我，離明年8月9號還有多久，我說早著呢。”
“對，傻子說他跳的不好，又趕不上時間，急著找老師教。小張就和他說，他身上沒錢，要有錢才會有舞蹈班教。這不，前三個月的工資前幾天剛結，傻子就出去找班去了，那幾天不是都沒看見他？”
“昨天他自己告訴我，說有舞蹈班肯收他了，學費5萬，隻要拿出來就教。傻子連數字都要認半天，到還要我這個大老粗幫他算算，要多久才能存到這麽多。”
“他有多少了？”
“加上他原本帶來的，零零散散也差不多1萬多。”說話的工人打了個哈欠，看向工地區域：“話說回來，小張也有意思，一個工頭正事不忙，對個傻子的事這麽上心……”
後麵工人們再說些什麽，猴子已經沒聽去了。他滿耳朵裏就塞進了一件事：這呆頭呆腦的傻子還真不是說著玩，為了在那天替妹妹跳舞，真要拿出5萬？
而且……他有1萬多？
猴子感覺，心裏有什麽念頭一閃而過。他咽下口水，正準備就剛才那念頭細細的思考一番，電話那頭，已經響起了王倩的聲音。
他沒有回話，看著還在空地上自顧自練習跳躍動作的寧傑，猴子掛斷手機，騎著電動車離開了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