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寧傑(八)

到達派出所時,一名上了年紀的老民警接待了他,並說明了當時的大概情況。

“還算好,我們的人過去後,他很快就老實了。四五個人還真拿不下他。”老民警走到桌子前,在一份表格上寫了點什麽,然後交給父親:“你兒子勁夠大的。這裏簽名。”

父親接過筆,看向老民警,心裏揣測不安:“我聽說,他還打了你們的同誌……”

“這裏。”老民警指了指右眼下方的顴骨:“腫了。不光小張,劇院那幾個保安也多多少少受了點擦碰。不過都沒放心上,和傻子過不去……他們說,和這樣的人過不去,沒意思。”

“小張那,道個歉。那幾個保安,道了歉再象征性的賠償下他們就行了。呐。”他食指按在表格下方:“這裏也簽一下。不是我說,以後要看好,還好這次問題不大。要被認定精神問題嚴重危害到他人和社會治安,是會被強製收治的。”

“他不是精神病。”父親皺起眉頭:“智力低不是精神病。”

老民警笑了笑,沒再說什麽,確認流程完畢後,帶父親走到另一個房間。房門打開,父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桌前,正和土豆先生說著話的寧傑。桌上,放著些花花綠綠的零食,甚至還有個不知民警們從哪弄來的,哄小孩子的撥浪鼓。

“爸,爸爸。”看到父親的瞬間,寧傑站起來,拚命的搖著頭:“寧傑,寧傑沒有做壞事。沒有!”

“沒有那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父親兩步走過去,對著頭就是一下:“還打傷人!”

老民警連忙走過去,安撫火氣正足的父親。好不容易,才讓父親在桌子對麵坐下,聽寧傑講為什麽到劇院鬧事的原因。

帶著委屈,寧傑用結結巴巴的語言,將舞蹈老師說的話複述了一遍。

“老師說,寧傑可以去台上跳,表演。8月9號,今天是8月9號了!”寧傑的情緒變化非常快,而且沒有任何關聯。說到這,剛剛還嘟著嘴的他,開心的笑了起來:“土豆先生也聽到了,老師說寧傑跳的很好,和很好。小白鴿也很好,會有很多人拍手。”

父親知道,寧傑為什麽這麽想上台表演。在兒子那有限的認知裏,他對這點堅信不疑:妹妹不能再跳舞,但他能跳。他要替妹妹在舞台上表演,替妹妹跳出那永遠不可能再現的小白鴿。而且……

“不要。寧傑吃了妹妹的綠蘋果,妹妹身體壞,不能跳。”寧傑得意的揚起頭:“寧傑跳小白鴿,很多很多人拍手,都不要,全部給妹妹,妹妹才會笑。”

兒子這彷如三四歲兒童般質樸的想法,讓老父親動容。可再感動,父親也知道,這份心意始終隻是心意——就算他意誌足夠堅定,就算他足夠努力,也不會有任何舞台,讓寧傑這樣智力和體型的人登台表演。

更別說,有觀眾會為那笨拙可笑的跳躍動作,發自內心的讚賞鼓掌。

“寧傑,我知道,你是為妹妹想。今天是8月9號,你妹妹的是明年8月9號,你去的地方也不是藝術中心。”

“8月9號,明?年?8月9號?”寧傑楞了楞:“一樹中心?不是?”

“離明年8月9號,還有365天。就是……你下次過生日就是明年。而且,你妹妹說的地方,是東方藝術中心,在上海,不在我們這裏。”

寧傑瞪著雙眼,半天沒有說話。他抬起手,數了幾個指頭,又抓抓頭放了下去,好半天,才哦了聲:“下次過生日,就是明年?”

父親看得出,兒子雖然理解不了,可隱約間也意識到自己做錯事了。難得的,老人伸出手,在寧傑手背上拍了拍:“沒事了,我們回家吧。對了,順路,我帶你去吃漢堡。”

“漢堡。”智力低下的人,情緒轉換非常快。剛剛還一臉委屈狀的寧傑,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拿起土豆先生,放到胸前:“土豆先生,爸爸帶寧傑去吃漢堡!我要吃兩個,還要可樂!”

“走吧。”向老民警道謝後,父親走出房間:“今天就事就這樣了。以後,你不要再想跳舞,小白鴿這些東西了。”

跟在身後的寧傑剛準備走出房門,聽到這話,停下了腳步:“不。”

“什麽不。”父親轉過身:“你想做的,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你不可能做到。”

寧傑沒有移動腳步,好半天,還是吐出剛才那個字:不。

“我這麽和你說吧。這次,我好好的,慢慢的和你說。”父親稍微想了想:“如果有任何可能,我和你媽都會支持你,替妹妹去表演,去跳舞。”

“不,不是跳舞,寧傑跳小白鴿,妹妹想在很多人很多人麵前跳小白鴿。”

“好,小白鴿。”簡簡單單一個名詞,讓父親想起女兒的不幸遭遇,聲音也軟了下來:“可我想過,我很仔細的想過,什麽樣的地方,會讓你這樣的情況上台去跳小白鴿?不要說藝術中心,就算你上了台,什麽樣的情況,會讓別人為你跳的小白鴿鼓掌?”

“舞團?就算太陽從西邊出來,他們也不會收你。你看光是給你找舞蹈教師就這麽困難,更別說上台演出。體育?跳高跳遠,跳水?你的身體是很好,但也不是這些運動要求的體型,你太高大了。而且人家有自己的標準跳躍動作,也不可能讓你拿小白鴿去跳。電影替身?”

父親歎了口氣:“我連馬戲團的小醜都想過。不可能,寧傑。沒有誰會替你的小白鴿鼓掌,絕對不可能的。”

“不!可以!會有很多很多人替寧傑的小白鴿拍手!”寧傑搖著頭,退回房間之中:“會有人拍手的!”

“你告訴我,你能做什麽,讓其他人為你表演鼓掌。”

“跳。”高大的年青人非常肯定:“寧傑隻要跳的好,就可以。”

“那你怎麽會被帶到這裏?”

“寧傑不知道。寧傑沒有做壞事,沒有。”

“因為你妨礙到別人!因為就算你把妹妹的小白鴿跳再好,也沒地方給你跳,也沒人願意看你跳!”

“我告訴過你,鞋廠不大,可趁我和你媽還在,我們再加把勁,養活你和寧惠後半輩子沒問題。你好好的,不要惹麻煩。該吃吃,該喝喝,沒人需要你為這個家做什麽。妹妹也不會要你替她做什麽,誰也不會指望你……”父親似乎還想說下去,可張著嘴,半天沒有說出來,他揮揮手:“走吧,別想這些了,帶你去吃漢堡。”

“可,可是,隻有寧傑會跳小白鴿,不跳的話……”他停頓片刻,一直搖頭:“妹妹很可憐,再也跳不了了。妹妹不會笑的。”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這就是現實。你可以不用長大,你也得學會理解這些事。”

“不!不要縣時,寧傑不喜歡縣時。上次,上次妹妹說縣時,然後,然後就流了好多血。”抱著土豆先生的寧傑又後退兩步:“寧傑不懂,笨,小白鴿,寧傑要跳!”

“跳,跳,跳!醫院裏出去撞車,在寧惠病房裏亂跳,現在又跑到劇院鬧事,你還嫌不夠嗎!我已經夠煩了,你還想給我弄多大的事!”

“不!”寧傑的聲音也大了起來:“妹妹,8月9號,在很多很人麵前跳小白鴿!妹妹跳不了!寧傑跳!不!”

“你再怎麽跳都沒用!”

“有用!有用!以前,妹妹不高興的時候,寧傑跳,妹妹都會笑!”寧傑差不多是叫了起來:“老師說寧傑的小白鴿跳的很好了,隻要寧傑上台跳,他們都會為寧傑拍手的!”

“他是騙你!拿你開玩笑!你跳什麽跳,不行!”

“寧傑天天跳,天天跳!”他抬起手,將胸脯拍的砰砰直響:“寧傑吃了妹妹的綠蘋果,身體好!寧傑不怕痛,不怕!寧傑努力跳!努力跳!”

“你再努力也不可能!”

“可以的!可以!”

作為一廠之長,即便麵對再頑固的員工,父親也也能和他擺事實,講道理。因為他知道,隻要有理,正常人都能多多少少聽進去。可麵對自己兒子,他卻絲毫沒有辦法。老父親知道,自始自終,他是在和一個有著年青人身體的三四歲小孩講話。

而這個小孩,已經固執的認定了,要去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作為父親,他能怎麽辦?

寧傑要跳好小白鴿,要學芭蕾,他還可以頂著別人那異樣的眼神帶兒子滿城找培訓班,為他找家教。可現在的寧傑要上台表演,還要有觀眾為他來來回回這麽一個笨拙的跳躍動作鼓掌?

他總不可能包個劇院,找群觀眾,就為了陪自己這個智障兒子演戲吧?

“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錯在哪裏。等想通了,告訴這裏的警察叔叔,我再來接你。”對隻有三四歲智商的兒子而言,多說無用,父親已經徹底失去了耐心。話音剛落,他轉身就向外走,被老民警攔下了。

“同誌,唉這位同誌,你這是幹什麽。一家人的事,好好說清不就行了。”

“這樣子能說清嗎?我去趟劇院,另外,您說的那位小張在哪,我給他們道個歉,該怎麽賠就怎麽賠。”父親一肚子的火氣全壓在心裏,他轉過頭,又看了眼寧傑:“他嘛,麻煩你們這關他幾天,讓他自己好好想想今天做了些什麽。”

一句話,到讓老民警笑了起來:“我們這是派出所,又不是拘留點,24小時都不行,哪裏能關個幾天。”

“那就把他送拘留所。不好好教育他,今天打人打警察,以後還不知道要幹什麽。”

“瞧你說的,你兒子這情況,又不是有意。再說,也沒人要和他計較……唉,同誌,同誌!”處理民事,多半都是以調解為主。老民警還在說著,卻看到,父親頭也不回的走出了派出所。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還說兒子倔呐,自己都是那樣子。”看著父親的車從派出所門口駛過,老民警苦笑著搖起頭。不得已,他回到電腦前,翻找起寧傑母親的聯係方式。

沒多久,母親心裏火燎的趕到。和強硬的父親不一樣,她連哄帶騙,將寧傑帶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