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來參加月半集市的商販，昨天早上便啟程回高昌，如今已經走到了半路；要到整整一個月後，這批商販再次來到烏嘠城，才會發現這裏所發生的慘劇，然後再向高昌城郡守稟報。此時，妖物尚在萬馬雪山之下四處掃**。
高昌城派探馬前來確認，再派人往報北涼府，北涼府鎮守司收到急報後，傳遞役快馬疾奔急告幽州、玉州後，消息方可送達澶淵城，澶淵再派人乘船順著玉江南下，一層層報到永樂都……等軍議處兵部諸大臣商議完畢，將這邊陲小城的慘狀寫成奏折，最終放在晟建王公文堆積如山的案台上，起碼已是三個月後。
一年以內，這群肥遺將會席卷漠北，荼毒許多個烏嘠這樣的小城，並將散布在草原上的牧民們，連同所養的牲畜，全都吞進肚子裏。剩下的人們逃進城牆裏，但用不了兩年，漠北三郡的府城，都將被妖物們攻破，變成它們大快朵頤的糧倉。
三年後，最多五年，雪山上的妖物會從玉屏關南下，而原本沉睡在沼澤、瘴林、丘陵、溶洞中的妖物，也將漸漸蘇醒，肆虐一整個東陸。大晟的黎民會被吃掉一半，僥幸活下來的另一半，則活在無盡的恐懼、絕望和饑餓中，將死亡視為一種解脫。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今晚開始。
老頭站起身來，搖了搖頭：“沒用啊。”
他在月光下伸出雙手，平攤十指，深深吸了口氣。
紅色的月光如同有了靈性，在空氣中慢慢聚集，依附於他的指尖，遠遠看去，像是點燃了的焚香。
老頭輕聲喚道：“旺財。”
旺財站起身來，甩了甩身上的毛發，雙眼圓睜，注視著主人的指尖。
老頭雙手掌根並攏，十指岔開，指尖的光芒在空氣中散開，就如同墨水洇染在紙上。然後，老頭從左向右，緩緩旋轉十指，拖曳的絳光繪成了一個線條複雜的圓形；而圓形之內，則是十個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光斑。
此情此景，如同是將十顆星辰的運行軌道，製成了發光的紋章。
待老頭停下手上動作，那奇怪的紋章，竟如同有了實體，漂浮在空中，散發著黯淡的絳光。
老頭用右手食指，往前輕輕推那紋章：“去。”
紋章旋轉縮小，印入旺財仰起的額頭中。緊接著，紅光縈繞著旺財的毛發，空氣劈啪作響，仿佛有什麽東西正被撕裂。在紅光中，旺財的身軀竟越來越大，不到半盞茶功夫，就成了一隻通體銀白、碩大矯健的猛獸。
一匹成年月狼。
老頭摸了摸月狼的後頸，吩咐道：“去吧，旺財。”
那月狼通人性地點了點頭，然後便四足用力，縱身一躍，跳到了另一個屋頂；它在屋頂上騰挪跳躍，瞬間到了達娃家的後院。接下來，他竟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撲到那最大的肥遺身上，往那蟒蛇般的長脖，用力撕咬，流出的血卻是墨綠色的。
妖物原來也會吃痛，它發出嬰兒般的哭叫，瘋狂地甩動著長脖，想要把月狼甩下來。那月狼卻毫不放鬆，狼爪深陷入頸肉內，獠牙不停撕下帶毛的血肉。
那肥遺一時怒得發了狂，長長的脖子向下彎曲，鳥喙朝月狼啄去；豈料月狼早有防備，輕輕往下一躍，跳入了灶房內。肥遺狠狠啄中的卻是自己的脖子，當下腥臭的綠血噴湧，妖物發出幾聲哀鳴，咚一聲向後倒去，壓垮了鄰院的一間房子。
本來圍在灶房邊的幾隻肥遺，如今逃了一半，另一半竟然聚集在倒下的妖物旁，興奮地啄食著同類的血肉。
老頭不知何時，已經在灶房內。剛才發出強光的石板，如今已然黯淡了下去，連鍋裏的水也不再沸騰。
灶房的泥地上，跪著一個可憐的男孩，這個晚上，他失去了雙眼和雙親。
月狼走上前去，輕舔達娃的臉。
達娃眼睛雖看不見，卻似乎有所感應問道：“旺財？活神仙？”
老頭平靜一如往常，仿佛正站在太陽底下，向頓珠買一碗麵：“孩子，是我。”
達娃咧嘴一笑：“我們都死了吧，我阿爸阿媽呢？”
老頭走了過去，輕輕摸著達娃的頭：“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不過在這之前，要不要……先去一趟永樂都？”
達娃詫異地睜大眼睛，盡管看不見任何東西：“永樂都？太遠了。阿爸說，騎馬從烏嘠城出發，到玉門關要一個多月；再坐上船，順著江水南下，到白帝塢又要一個多月。”
老頭嗬嗬笑道：“騎馬跟坐船，當然要很久啊，不過要是用飛的呢？”
達娃臉上湧現欣喜的表情，很快就煙消雲散：“活神仙，我們都死了，你還開玩笑。”
老頭不再說話，用雙手扯開達娃的衣襟，在他瘦弱的胸膛上，畫起了神秘的紋章。同樣是光斑和線條匯成的圓形，但形狀跟屋頂那個截然不同；並且這個紋章發出的並非絳光，而是如同正午太陽般的純白光芒。
“好熱。”
在這冰冷的寒夜裏，達娃感受到了來自生命本源的溫暖。
老頭往後退了一步。
緊接著，男孩肮髒的衣服，化作火焰做成的蝴蝶，四處飛舞；他身上四處浮起紅色的血管，構成奇怪的圖案，齊齊湧向胸前發光的紋章。
雖然已經失去了視力，這一刻，達娃卻看見一個熟悉的圖案，發出耀眼的白光，在眼前懸浮。
像這樣的圖案，達娃曾經見過。
就像兩年之前，也這間灶房裏，他掀開石板所看見的。
這兩個圖案，似乎在傳達著什麽特殊的信息；可惜，達娃沒機會搞懂了。原來世間的許多事情，他以為長大後會明白的，其實永遠都不會明白。
老頭歎了口氣：“去吧，孩子。”
話音剛落，達娃全身骨肉焚化成灰，飄落在灶房的泥地上。
一道火光衝天而起，飛到烏嘠城上空，高過萬馬雪山峰頂，飛入雲霄。
火光停在雲層之上，瞳月之下，變成圓圓的火球，像是極小的一個太陽；太陽的火焰漸漸消散，顯露出一隻熊熊燃燒的火鳥。
這火鳥展開雙翼，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便拖著火焰的尾巴，朝南邊飛去。
老頭站在灶房內，仰望著雲層上的微弱光亮，笑道：“孩子，去看一眼永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