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於鹿兒

永樂都的深秋,寒意已開始陣陣襲來,天空卻是湛藍一片。

迎賓驛後沒多遠,羽雲塔的殘垣斷壁頹牆敗瓦早已淹沒在大片大片的荒草中。當年的羽雲塔下,曾是永樂都民眾踏青遊玩的好地方,然而現在早就沒人敢來了。大晟布置了兵丁巡邏防控,不過此處白天夜晚都瘮人得很,那巡邏兵丁每日有一搭沒一搭地並不那麽嚴厲。要想去那荒郊野外探探羽雲塔的故跡,給點青銀就行。要說這永樂都,也還真有這麽一些傻大膽總想去找點樂子甚至翻揀點寶貝,可惜那羽雲塔灰飛煙滅後,羽林衛早已把能收走的都收走了,曾經傲絕東陸的羽雲塔,除了幾根燒爛椽子破琉璃瓦,啥也沒有。

這日午後,日光稍長,迎賓驛後約半裏地,過一道橋再走數十丈,比人還高的荒草叢中,正是於一泳夫婦埋骨之處。於家爺倆從迎賓驛鎮上買來了香火紙燭,還有一瓶龍牙郡產的金葡好酒,前來祭奠亡人。於鹿兒的那小狗屁顛屁顛跑在二人前頭。那橋上有兩個持短槍的哨丁,其中一個還挎著把短刀,看樣子高另外一個半級的小哨官見到二人行來,單手擰槍一指,喝道:“此處禁入,來者速返!”於聞歡臉上堆著笑容,從懷中掏出一塊金吾衛令牌和五兩青銀遞了過去,“我乃金吾衛下有司文書,因家有故人埋骨於前,今日正是忌日,前去掃墓,還望哨官行個方便。”那哨官瞄了一眼令牌,接過青銀,也笑了起來:“您請,天黑前回來就行。”於聞歡抱拳點頭,收了那塊假令牌,和於鹿兒徑自而去。

清理完墳前雜草,擺上香燭,夕陽已掛在了西邊。那墓碑上,隻孤零零地寫著於氏夫婦的名諱。祭奠完亡人後,於鹿兒開口問:“爺爺,此處並無星紋……”

那晚,北湖碼頭石碑山上,老人的話言猶在耳。是的,師尊。

爺爺點了點頭,“星紋確實不在此處”,他轉頭望向羽雲塔方向,“在那裏……你父母……也在那裏……”

凍星結命。

雲雨露,於鹿兒。在羽雲塔上跌墜下去,生死交關的那一時刻,當弩箭射入雲雨露的後背之時,星牆將她們二人,還有雷音子納入玉樂運河之底。

“凍星結命”。那聲音,是於聞歡師父的聲音。

青衛門上一代道宗,姬語冰。

是姬語冰改變了一切。

將死去前的一瞬,雲雨露的魂魄、肉體,一切有形無形的存在,都與瀕死的於鹿兒合二為一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她們二人,被同鎖在於鹿兒的身體裏,雙雙保全了性命,然而,於鹿兒卻再也無法長大成人。

但她是天羽女。不,她們,是天羽女。天羽女有天羽女的使命,必須去完成。

記憶複活後,於鹿兒的腦海裏,就能和雲雨露對話了,仍是那種縹緲虛幻若有若無的聲音。一度失去飛翔能力的雷音子,在於鹿兒身邊也能再度離地數尺,慢慢飄起。

作為肉身的雲雨露,卻不複存在。

倘若永遠如此,那天羽女隻能被困囿於於鹿兒的身體,以一個小女孩兒身份一直生活下去。

晟建王在羽雲塔之變後,令人厚葬了於一泳夫婦。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於聞歡被傳往厭勝監,晟建王的旨意由厭勝監監正傳達:青衛門退位水宗傳人於聞歡,任命為祛星師,歸厭勝監統轄。

他的職責,卻是洗去所有被發現的星紋。

而凍星結命需要巨大的星屑能量,正要靠祛星才能維持於鹿兒的生命。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者這是師父的安排?自那晚後,師父再次消失不見。無人能解釋,羽雲塔坍塌的那一晚最後一刻發生了什麽。隻有他和雷音子知道真相。

姬語冰用星震阻住了世人那一刹的記憶。

正是這樣,才保住了天羽女的性命。

然而他為何突然出現,又是為何瞬移消失,於聞歡也無法解釋。當年與景王鬧翻後,姬語冰便是這樣湮滅於世間的。這些年,於聞歡和雷音子,一直在苦苦尋找姬語冰。那青衛門風影組的任仙跡,也就是雷音子的師父、於聞歡的師妹,也在東陸奔波,隻不過,她尋的不單是姬語冰,還有另一個青衛門道宗傳人,姬牧星。

未曾想,在那北湖碼頭溫油屋,師父竟然找上了他們。也未曾想,師父竟然告訴了他一個驚天的秘密。師妹任仙跡手下的風影者,在那淮湖渡船中,也與他們接上了頭。一切的事情,似乎都將走向一個節點。

還有凍星結命解禁之術。今夜,就是天羽女化繭成蝶,於鹿兒和雲雨露重生的時候了。

墓前的香燭還在燃燒,爺孫二人和那小狗卻已遁入荒草叢中。兩裏路地,因殘磚碎瓦堆積,和樹木雜草阻攔,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羽雲塔,當於鹿兒撥開草叢時,眼前的一切讓她無比震撼。羽雲塔的基座足足有二十丈高,仍然巍立,塔基上的雕刻栩栩如生,那是出雲國與大晟交好時,由出雲國技藝高超的雕匠製作的六方形石壁。上麵雕刻著大晟和出雲兩國的各種神話傳說。據稱,當年為從出雲國運此石壁過海而來,出動了萬名羽族飛天行者,在瞳月月圓之夜,萬人身套纖繩齊力起飛拉動裝了石壁的大船,竟然一夜之間就將石壁送到了大晟溟海之濱。

何其壯觀。

可惜建於塔基之上的雕梁畫棟淩霄寶殿,宛如黃粱一夢。沒了。什麽都沒了。

隻有祝歌行和雲端夫婦的遺骸,還埋在那廢墟裏麵。這裏,就是雲雨露父母的墳墓。

“鹿兒……”於鹿兒耳畔響起雲姐姐的聲音。

“雲姐姐你說。”

“好生心痛。”

於鹿兒的雙眼此時已噙滿淚水,“雲姐姐,我也好生心痛。”她用心聲回答。

這二人的交感,竟是雙倍的,所以痛苦,同樣翻倍。

奇怪的是,羽雲塔塔基周邊五十丈內卻寸草不生,滿地煙熏火燎的痕跡尚在。此時天已落黑,晚風微吹,樹葉沙沙作響,天空烏雲密布,為羽雲塔這遺跡平添了幾分詭異。爺爺牽起於鹿兒的手,往那塔基走去。邁出不到數步,小狗安寧突然轉頭汪汪大叫,全身狗毛倒豎,嘴裏發出呃兒呃兒的威脅聲。於聞歡急忙止步,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率率的聲音,他回身將於鹿兒擋在身後。

隻見那草叢中冒出一個大頭來,卻是那橋頭的哨官。

“我就說你這二人可疑吧,你們去給人掃墓,卻怎麽往這禁區裏闖啊?”話畢,他突然從身後拽出一麵小鑼,邊敲邊扯開嗓子大叫:“人在這兒呢!人在這兒呢!”

與此同時,隻見那四周草叢中有人聲回應,一會兒功夫,兩人身著金吾衛棉甲,打那荒草叢中鑽了出來。

為首的那名金吾衛濃眉大眼,拔刀在手,大喝道:“爾等何人,敢假冒金吾衛擅闖禁區!”

於聞歡手無寸鐵,心裏暗想,一時大意失察,竟被這哨卒給賣了。但他卻不動聲色,仍是一臉笑意迎上前去,先抱拳行禮,接著道:“厭勝監祛星師於聞歡,今日攜孫女前往吾子於一泳處掃墓,然而事畢卻見這塔邊方向似有星紋閃爍,遂自作主張前來查看。”

那為首的金吾衛見他不卑不亢,話裏卻有厭勝監名頭,態度勉強收斂了一點兒。

“那於一泳之墓,吾等倒是知曉,青衛門門人,羽雲塔之變為羽逆所害,獲禦準葬在此處,原來你是他家人?那想必也是青衛門裏被貶謫之身咯?如今身為厭勝監的人,為何卻拿著金吾衛令牌?”

於聞歡坦然一笑,打懷裏掏出那塊令牌遞了過去,“不瞞您說,令牌確是假的,出外公幹太久,今年錯過了吾子忌日,思子心切,未及時間前往有司辦手續,出此下策情非得已。我服罪,大人把我帶回治罪即可。還請放過我孫女,不知者不罪,還麻煩大人替我送她回清平坊家中,拜托拜托。”

他這一番話,倒讓那名金吾衛不知如何是好,“假造令牌罪有多重你知道嗎?”

“知道……”

話音未了,那小狗忽然狂叫起來,那金吾衛低頭之際,於聞歡盯著他背後大叫了一聲,“師妹,不可!”

一抹鮮血已濺在臉上。一道黑影不知何時欺身,隻一下就結果了那金吾衛。

於聞歡一轉頭,原來環伺身後的那哨官和另一名金吾衛也已命歸黃泉。雷音子飄在二人身後,正抖掉手中一把短刀上的鮮血。

那黑影埋首一拜,“師兄,我回來了。”

來人正是青衛門風影組組頭,任仙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