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姬原

姬原已經不太記得父親的長相了。

那年我還未滿十二歲啊。姬原長籲了一口氣,甩甩頭,好像要努力把腦海裏殘存的那絲印象也拋出來一般。

傍晚從後門出府後,姬原就沿街東遊西逛,確定了跟著他的那幾位用的是移形換影之術,心下嗤了一聲,這表妹倒是心思縝密,深怕我不著道,就差硬來綁了。

牛市後街牛二家的麵館人聲鼎沸,生意好得不得了。姬原一踏入店內,牛二拎著把油光錚亮的大勺就從後廚奔了出來,“誒喲喂我的小候爺,您這是多久沒來咱家啦!您快上座我這就把老三樣給您端來”。肉麵、筋肚、自釀米酒,是牛二家的招牌,從最老的牛二開店賣到現在,已經傳了七代牛二。姬原的上座就在廚房門口,平時晚市前牛二喫茶拍蒼蠅的地方,扭頭就是灶台。牛二邊在灶台前忙活邊和姬原嘮嗑,眼神都不往鍋前瞟一下,手裏勺碗翻飛,耳旁傳來的是夥計叫單,“二兩加肉加肚走青”、“三兩淨麵多青免紅”、“兩碗寬湯少麵多紅”,這牛二手上遞出去的碗裏,竟和叫單不差絲毫。一心多用,眼明手快,這也是本事。牛二的這點本事,可不止“這點”。

“小侯爺,該著您有口福,昨兒打北涼州剛運來三頭純犛嫩牛,當場㓥了一頭,我家牛左還問我幹嘛著急殺呢不留著今兒賣新鮮的。說了多少回這渾小子都不知道小侯爺您好鹵口,我這不就是為您備著還打算今兒讓牛右給您送府上孝敬呢。誒喲,這該死的牛左又晃去了南街,店裏也不招呼,您說我養這兒子有啥用啊!”嘴裏不停叨咕,牛二揮勺往外一指,“該著這店要傳給牛右。”牛家雙胞胎二兒子正在給客人端麵,穿花蝴蝶般晃來晃去,碗落下筷子跟著放好,姬原已看清楚一路尾隨跟來的三人模樣。

這時牛左進得店門,手提食籃,冒冒失失。見到姬原滿臉堆笑直朝廚房門口跟前擠,卻不小心把姬原桌上的筷筒給蹭到了地上。“誒喲你這討嫌的鬼!”牛二一聲怒吼,店中眾人被這音量震得一抖,眼神全盯著牛二那怒氣衝衝的麵容。

姬原彎身去撿散落一地的筷子,卻再也沒有立起身子來。

自幼混跡於永樂都的市井當中,姬原和七十二坊一百零八街的各色人等都混得極熟。這個近乎沒有親人的少年,身份又極為高貴,他由幾位乳母輪流帶大,在禦學館裏讀書識字,每日也有奴仆伺候。除了這些,沒人管他,也沒人管得了他。一介侯門公子,生活被劈成兩半。錦衣玉食有時知書識禮有時,推開府門又卻如被拋入凡塵中般……自在,對他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成長方式了。那牛二,癡長他十來歲,卻也算是他的“發小”。姬原一入麵館,手在胸口衝牛二一比劃,牛二就知道,小侯爺要甩尾巴了。其實這七十二坊之間,上下十來歲,和姬原熟的人,海了去。青衛門的小侯爺,就這麽真實地活在人間,上接玄天,下接地氣。

沿著油榨小路往南走,拐到絲織街,姬原加緊步伐向東疾行片刻,扭頭無人。

這麽輕易就甩掉的貨色,也不知道顏不語從哪兒找來的。

福蜩記絲衣鋪的店門半掩,姬原閃身而進。店裏,檀香和絲衣鋪老板娘汶子旋即將門掩上。未及多語,再從後門出來時,姬原已是一身乞丐裝束。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已是午夜時分。永樂都的夜,方興未艾。虎苑東邊的眾樂坊,推杯換盞,鶯歌燕舞,好不熱鬧。一河之隔兩個世界。安定橋畔,秋水初涼,天上烏雲密布,沒了瞳月的蹤跡。平時紫金河上的聲色船今晚也和瞳月一起無影無蹤。

巡更役過去後,眼見眾樂坊的不夜燈,竟然一家家滅了。

這麽大陣仗。仙寧公主真是愛熱鬧不嫌事大……抑或,這是晟王的安排?

姬原在半裏外一家客棧二樓憑欄望去,琢磨著顏不語為何偏要選這麽一個地兒。

片刻過後,紫金河上搖來一艘聲色船,靠近橋畔方才亮燈。艙門緊閉,除了船尾舉燈的艄公,橋上橋下全無一人。

是人是鬼都要見個真章了。渾不吝的姬原,在這一片天地寂靜中,反而覺得這可能是世間最有趣的事兒,幹難犯險,管他娘的。

溜下樓來,姬原正準備拐出巷口往安定橋走去,突然腳步沉重,定在了原處。

身後陰影處,有人。

姬原一動不動。

不夠半柱香,後麵那人卻耐不住了,“青衛候”,隨著聲音,那人往前走了兩步。姬原緩緩轉頭,隻見一個巨大身形的人站在身後。“巨大”,不,應該是,寬。那巷口,竟被此人堵住了。

“我,祝白”,渾厚的嗓音卻帶著一點稚氣,“拿你命來”。

姬原手無寸鐵。

“今夜不行”,他索性扭過身子麵對那人,那人似乎被這回答搞懵了。天無瞳月,看不清此人麵容,黑呼呼一坨堵在巷口,姬原噗呲笑了。“過了今夜,去我候府找我,此命若納得,就納去吧。祝白,我記住了”。說完,姬原邁步朝安定橋而去。

祝白愣在原地,心裏一團亂麻,這是什麽情況?師父師娘可沒跟自己說過……該如何是好?

眼見姬原走遠,祝白一咬牙,跟了過去。

安定橋下,那聲色船的艙門,咿呀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