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姬原

姬原突然打了個噴嚏。

他用衣袖擦著鼻子,心想,又是哪個蠢貨在罵我。

對麵的錢老板似乎極為關切:“侯爺,您沒事吧,莫不是受了風寒?”

姬原一揮長袖,大咧咧道:“死不了,死不了,欠你的都會還,不用擔心。”

錢老板怕被袖子上的鼻水沾到,急忙後仰,然後又訕笑道:“侯爺您說笑了,誰不知道侯爺最重聲譽,區區六百兩青銀,怎麽會拖欠小人。”

姬原臉上毫無愧色,坦然道:“你知道就好。如此說來,錢老板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錢老板伸出手來,招呼身旁侍立的下人。這下人乃是個昆奴,全身皮膚黑得發亮,身形高大,但比起虎苑內那白羊將軍,自然遜色不少。昆奴走向前來,將一個裹著絲綢的盒子,放在姬原麵前的桌子上。

姬原撓撓頭,解開鬆鬆裹著的絲綢,露出的卻是一個精致的木籠,籠內墊著錦緞,上臥一隻拳頭大小的幼犬,全身銀白,煞是好看。

錢老板嘻嘻笑道:“侯爺,這是用北涼郡的月狼,與南詔的小白犬雜交,產下幼崽之後,又一代代選種,才得出的珍貴品種,名為玲瓏月狼。這幼崽如今一個月大,長大後也不過三倍大小,且極為溫馴,絕不咬人,亦不會亂吠。”

姬原微微點頭,看著木籠內那酣睡的小獸。

永樂都內的平民百姓,若是欠債不還,賭莊老板有一千種手段,將欠債人家中財產、田地宅院,甚至妻女,奪走抵債。青衛侯卻是世襲的正二品爵位,王親國戚,丞相見了都要禮讓三分,賭莊老板更是奈他不何。

坊間傳聞,這青衛侯常去那煙花之地,其實是以訛傳訛;酒樓食肆去得多,是頗好這舌味之樂;他終日流連的,乃是永樂城內的大小賭莊、虎苑、賽馬地、蹴鞠場。偏偏他不通半點星算之術,賭技爛,賭運更爛,幾年來欠下了知多少銀兩。如錢老板這樣的債主,隻好變著法子討姬原歡心,隻求他哪一日領了俸祿,或者賣了些府上的古玩,就先把欠自己的這一筆還了。

錢老板觀察著姬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侯爺,這小獸您可喜歡?”

姬原把手指深入木籠,去戳那胖乎乎的小獸;小獸睜開眼睛,卻毫無警覺,反而翻過身去,露出軟綿綿的肚皮,任人撫摸。這小畜生,哪還有半點月狼的威風,不過是一隻擅討主人歡心的哈巴狗。

姬原當下意興闌珊,收回手指,卻問:“錢老板,你說這玲瓏月狼,它的祖先,是公狼與母犬所生,還是母狼與公犬所生?”

錢老板搓著手,尷尬道:“這個,小人就不大清楚了。”

姬原卻不以為意:“就當是公狼與母犬吧,那我再問你,這幼崽身上的血統,是其父多一點,還是其母多一點?”

錢老板想了會說:“照小人猜想,該是一半一半吧。”

姬原來了興致:“那好,你可知要用多少代,才能培育出如此一隻玲瓏月狼?”

錢老板鬆了口氣:“據小人所知,約為二十代。”

姬原哈哈一笑,撫掌道:“二十代,妙極,妙極。”

錢老板莫名其妙,卻也隻能鼓掌附和:“是是,侯爺所言甚是。”

姬原站起身來,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狗三歲即可產子,二十代,即不過區區六十年,養出來這畜生,除了一身銀毛,全無半點月狼血統。錢老板,你說說看,我這世襲的青衛侯,又是傳了多少代,多少年?”

這青衛侯長得雖嫌瘦弱,但也稱得上儀表堂堂,麵如冠玉;錢老板萬萬料不到,他竟會如此自輕自賤,拿自己與畜生相提並論,一時額頭滲出汗珠,囁喏不敢言語。

姬原看著錢老板窘態,輕輕一笑:“你不敢說,我替你說。青衛侯也好,青衛門道宗也好,第一代是大舜朝的姬無意,到我這裏,已經是第四十三代,總計八百七十八年。你說這狗的血統是父一半,母一半,人何嚐不是?姬無意的血統,第二代有一半,第三代有四分一,再下來是八分一,到了第十代,隻剩差不多五百分之一。剛才說了,一共是四十三代……”

他攤開雙手,打量著自己:“錢老板,你算賬厲害,來幫我算算,我身上的姬無意血統,又還剩多少分之一?”

錢老板不由得大驚失色,這青衛侯端的是口不擇言,把姬氏比作月狼也就罷了,可是這樣一來,嫁給姬氏的公主,連同大晟君王,豈不就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青衛侯說說不要緊,他一個賭莊老板要是隨口附和,傳了出去,便是滿門抄斬的罪名。

錢老板嚇得彎腰作揖,額頭都快貼到地上,連聲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姬原哈哈大笑,走上前去,按住錢老板的肩膀:“說不好,你身上流著姬無意的血,比我的還要多。要不,這青衛侯換你來做吧?”

錢老板大驚失色,目瞪口呆,憋了好久才說出一句:“小人突然想起家中還有事,先行告退,先行告退了。”

姬原揮了揮衣袖:“你回去吧。”

錢老板不知再呆下去,這侯爺還會說出什麽樣的話來,趕緊作了個揖,掉頭便走。

姬原重新落座,伸手去逗那玲瓏月狼,頭也不抬地說:“錢老板,記得關門啊。”

這句並不是揶揄,侯府的大門太遠,走過去足要一盞茶功夫;府裏奴仆們被拖欠了月錢,心裏有怨氣,都早早睡去了,無人送客。所以,姬原是真的要錢老板出門時,順便把門關上,防止有賊進來。

當然了,除非是外地來的蠢賊,否則永樂都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青衛侯府裏,並無什麽可偷的。

青衛侯府地處昭國坊,座落在崇濟寺旁,占地極廣,共有大小房子一百多間,亭台樓閣不可勝數。早年間奴仆眾多,打理得井井有條;後來晟景王與青衛門鬧翻,原以為長盛不衰的青衛就此凋敝,府上便一年不如一年。從姬原出生之後,晟景王更將青衛府費用大為削減,奴仆全被遣散,如今隻剩不到十人,自然無力維持。

如今偌大的青衛府裏,樓閣緊鎖,亭台荒廢,院中更是雜草叢生,蛇蟲肆虐,大白天也陰森得嚇人。跟隔壁金碧輝煌、香火旺盛的崇濟寺相比,更顯得破敗不堪。

就這樣一座破落府邸,青衛侯卻不能搬走,隻能住在裏麵。

姬原站起身來,手托著木籠,出了四處漏風的大廳,穿過百丈連廊,走到勉強還能住人的臥房裏。

這青衛府上,僅剩的一名侖奴,正在臥房裏等候侍寢。

方才錢老板所帶的昆奴,以及姬原的這名侖奴,都來自瀛海上的昆侖島;昆奴為男,侖奴為女,合稱為昆侖奴。那叱吒虎苑的白羊將軍,雖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過是虎苑圈養的昆奴,本質和老虎等畜生沒有區別。

在大舜朝年間,如果隻是普通百姓,哪怕有萬貫家財,亦不準私養昆侖奴,否則就是砍頭的死罪;即使功名官職在身,能蓄幾個昆侖奴,其中男女、年齡、身高、體重幾何,穿什麽衣裳,戴什麽項圈,都有詳細嚴苛的規定,稍有僭越,便會被朝廷治罪。隻是到了大晟朝,取消了蓄奴的禁令,所以像賭莊老板這樣的下九流,才能堂而皇之地養起昆侖奴。

這昆侖奴無論男女,皆黝黑如炭,而且全身上下沒有一個汗孔,所以皮膚順滑如同黑色絲綢。昆奴力大無窮,任勞任怨,在東陸多作苦力或護衛之用;而侖奴體態豐腴,皮膚細膩,加之生性溫馴,所以往往另有妙用。

以侖奴侍寢,還另有一番好處;她們的身體構造雖與東陸女子無異,卻絕不會懷上東陸各族男子的骨血。這樣一來,也免去了生出雜種的尷尬,或者除掉腹中胎兒之麻煩。

同理,昆奴與東陸女子**,亦不致讓對方受孕,所以亦有放浪形骸之婦女,偷偷蓄養昆奴,供床笫取樂之用。

姬原的這一名侖奴,名為檀香,是在十歲那年,由大晟君王賞賜給青衛侯的。檀香容貌清秀,體態婀娜,又精通琴棋書畫,如果不是膚黑如墨,實在與大晟的富家千金毫無二致。

這兩年,曾有人出價一千兩青銀,想要買走檀香,卻被姬原斷然拒絕:“青衛府的死物可賣,活物免談。”

如今,檀香隻穿一件薄紗,迎上前來,從姬原手中接過了那木籠。

不出姬原所料,她看見那籠中的玲瓏月狼,兩眼放光,發出一聲驚呼:“這是什麽?”

姬原看著她那小女兒癡態,得意道:“此物名為玲瓏月狼,品種珍稀,怎樣養都養不大,我剛花一百兩青銀買的。如何,喜歡嗎? ”

檀香猛地點頭:“喜歡,檀香好喜歡!”

一般的昆侖奴,皆不會說東陸語言,檀香卻是不同;她自幼受宮中教養,所以一口官話,比普通永樂人還標準。

姬原嘻嘻笑道:“喜歡,就送給你了。”

檀香大喜過望,毫不扭捏,抱住姬原,往他臉上用力親了一口。她今年十六,隻比姬原小兩歲,卻心思單純,天然質樸,毫無半點偽裝。姬原所喜歡的,亦是她這一點。主仆二人關係極好,姬原無論去哪都要帶上檀香,除非是去虎苑觀賞人虎相搏;因為老虎死了檀香要難過,若是有一天目睹她的同族被殺,怕是要哭上個十天半月。

此刻,檀香晃著姬原的手,睫毛撲閃,嬌聲問道:“大人,您今晚是先行禮,還是先繪星?”

姬原豈會不明白她的心思,往檀香鼻梁上刮了一下,嬉笑道:“今晚就不行禮了,你跟這小狼玩去吧。”

檀香歡呼一聲,打開木籠,雙手把小狼捧出,放在胸前。那小狼把頭埋進**間,鼻子拱動,似乎在尋找母乳,逗得檀香大笑不止。

姬原看著一黑一白,兩件活物相映成趣,也是眉頭舒展,不由笑了起來。

接著,他想到了今晚的功課,便搖了搖頭,走到東邊的長案前。

案上攤開一張上好宣紙,筆架上掛著六支毛筆,檀香早已把墨磨開,隻等姬原來繪星。

從大舜朝開始,青衛侯就必須住在青衛府,繪星,辨星;出則設星,祛星;到了日子娶公主表妹,這是寫進了大舜律令中的,同樣流傳至今大晟朝。

星算這一神通,分為繪星、辨星、設星、祛星,隻能繪星的稱為繪星人,隻懂辨星的則是辨星士,隻有兩者皆通,才能被尊為星算師。辨星可以通過後天學得,繪星則必須依靠血統。設星,需用仙咒解開星紋,使星紋運轉,可令附著星紋之物能量不息,而此術隻有青衛道宗親授之五行門徒可施。祛星,則是破仙咒,洗去星紋運轉之力量,洗星之術又可獲得星屑,此物又有其他妙用。

東陸上最強的星算血統,無疑就是姬氏一脈,也隻有姬家血脈,能將四門術法融會貫通。舜晟兩朝,姬家都是朝廷依仗,星算也被視為國之重器。直到姬原祖父姬語冰,這位不按常理出牌,要將八百餘年的星算之術,升華為據說能預見將來改天換地的星運之道為止……

晟景王在位時,青衛門道宗姬語冰自稱頓悟,將設星之術大大提升,創立星運之說。其以仙咒可解上古與近世墜落大地之星紋,此為真設星之術。設了星紋的山川天下,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萬物生長皆如神助。初時,四海為之一振,星運似乎昭示著國運,一時間領內花開不敗農獲豐收漁畜興旺。

不多久,各郡紛紛地震,魚躍出塘,畜奔牲逃。玄天之上,竟有隱隱紅光乍現,與古籍所記舜都為隕星所毀之前頗似。晟景王大驚,急令姬語冰用祛星之術洗掉天下星紋。姬語冰竟稱隕星作動是吉兆,待仙咒七七四十九日封印後,可保天下平安無事,此謂之星運。晟景王怒,當廷責令姬語冰閉門思過,頒令設厭勝司,青衛門門徒或被遣散,或改易為祛星師戴罪洗盡天下星紋。

祛星開始七日後,紅光消失,更是讓景王坐實姬語冰之妄舉。然而,山川震**雖漸消,除祛星紋卻要費老大的工夫……

鬧到如此地步,景王竟也沒有廢除青衛。畢竟事關大晟法統,這青衛門的星運不存,星軌仍要表麵文章做做,是以青衛門方得殘存至今。隻可惜偌大巨族,如今隻剩一個姬原。這位青衛侯,仍須住在青衛府,仍要娶公主表妹,但日常卻隻能繪星了。

農夫的兒子耕作,樵夫的兒子砍柴,青衛侯的兒子繪星,都是天經地義之事。隻不過,水稻種了能吃,柴砍下來可以燒,可是繪過星的宣紙,就算拿來如廁,也怕把屁股染黑。

繪製星軌圖,是星算術的一部分,這星算術又是青衛門獨有的占術,需觀天象運行,察星位變幻,通過用紙筆畫出星辰運行的軌跡,再解讀為讖文,據說可以預測未來,占卜國運。坊間民眾,均深信此等說法。隻有極少數真正接觸到星算術的人,才知道其中真相。

繪星、辨星、設星、祛星,姬氏後人,必須掌握這四門術法,才有可能成為青衛門道宗。姬語冰掀起星運之亂時,姬牧星已得了其父真傳,到了姬原這一代倒黴的青衛侯,因景王之禁,就隻懂繪星、祛星,卻不懂辨星、設星,所以姬原這道宗之名,其實名不副實。想是姬家血脈之故,姬牧星也曾親傳景王未禁之二術與他,姬原能從玄天中尋出六星形跡,但不識辨星,看著自己親手畫出來的星軌圖,如同看天書一般,不解其意。

也正因為如此,姬原才完全沒有半點神通,賭運又差,於是逢賭必輸。讓他不服氣的是,八百年前的先祖姬無意,也是從無到有悟出了星算之術;姬原也曾對著星軌圖,冥思苦想好幾天,卻根本無法抓住其中的奧妙。

想來是到了他這一代,身上流淌的姬無意的血,被稀釋得太厲害了,所以才成了個廢物。殊不知,這是景王厭倦青衛星算,解不開與姬語冰的恨怨,又不能或不敢與八百年道統逆天決裂,隻能用這禁斷之法,如殘人手腳,讓青衛門兩代之後漸行消逝的權力操作。

不過,就算是個徒有虛名的廢人,一日為青衛侯,一日便要繪星。每天卯時,便會有人來青衛府,取走畫好的星軌圖,再交給司天監去辨星。星軌圖但凡缺了一天,本月的一百七十兩俸祿,就一個子兒也拿不到。

在青衛門興盛之時,每次繪星之前,還有一整套極為繁瑣的儀式。道宗必須在門徒侍奉下,沐浴更衣,焚香禱告,行天地大禮。隻是後來青衛凋敝,門徒散落,也就變得沒那麽講究。到了姬原這一代,這套儀式中還剩下的,無非是行禮而已。

這一晚,又是繪星之時。

姬原伸了個懶腰,左右手各執三支毛筆,哼了一聲:“蠢極。”

目視中庭之上的九層玄天,是夜,墨黑的天空下,瞳月已半閉,星芒輝閃漸露。姬原仰望片刻,已見六星隱現,玄天中,已有形跡。

他手中六支沾滿了墨的狼毫,都置於紙上,墨水逐漸洇染開來,變成小如銅銖,大如銀錠的墨跡——此謂之星;接下來,姬原左右手同時畫圓,六顆星拖曳著尾巴,首尾相接,逐漸匯成一個中間空心、外層線條複雜的圓圈——此謂之軌。

不過,要讓姬原自己來說,他覺得更像是一大鍋麵裏,漂浮著一整顆一整顆的雞蛋,所以他給星軌圖起了個名叫“下麵有蛋圖”,或者簡稱“蛋蛋圖”。

不到一盞茶功夫,一幅由青衛門道宗親手炮製的星軌圖,便大功告成。然後,姬原從青色長袍內,掏出隨身攜帶的青衛門道宗玉印,在星軌圖右上方蓋了個戳,作為防止假冒的標記。

姬原剛收起玉印,看著案上這一張不知所謂的墨跡,麵帶自嘲之色;突然間,他臉色一凜,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尋常的事物。正待俯身細看,卻聽見檀香一陣驚呼。

莫非是被小狼咬了?

他急忙扭頭去看,卻見檀香懷抱小狼,正呆呆望著窗戶外,城南的方向。

遠方一道細細的白光衝天而起,轉瞬間,又消散於雲層之中。

剛才還遍布星輝的大晟朝永樂都夜空,不知何時,已是烏雲密布。

姬原皺著眉頭,責怪道:“打雷下雨,還不關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