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哪怕她隻是一個小小的丫頭,也便是我的王妃了
李景達見兄長像是已起了疑心,悚然一驚,慌忙低下頭去說道:“萬歲這是說哪裏話來?小弟就是個東闖西走、惹禍遭非的主兒,偶然聽到些閑言碎語,就急忙來報知兄長,心裏就想著一切由皇上做主,也就是了!”
李璟麵色稍霽,說道:“你是朕的兄弟,亦是國之儲君,參知政事,質言勿諱,這也是份所當為,倘若隻知道墮絮沾泥,或是隨流飄**,明哲保身,那就不是人臣之道了。”
李景達躬身道:“是,臣弟知道了。”
李璟又道:“如今與你說了也無妨,下午江文蔚見朕,也說到北方中原一事,就與你說的一般無二。”
李景達喜道:“原來皇上早已知道這事,必是臣弟誤會了兄長,那皇上您……”
李璟歎了一口氣,說道:“四弟,朕怎麽不知道當今是對中原用兵的千載良機,可是伐閩一戰,我朝雖據有汀、建二州,但已是大耗錢糧,國庫幾為之空,至今還有數萬將士陷在閩地高山峻嶺之間,不得還鄉,每日還要給糧給餉,達巨萬之數,若要重新積蓄,則非數年,不能再動刀兵。當年匆忙入閩,如今果然便如孫晟、韓熙載等人所言,深陷泥沼,白白地錯失良機,難道,當真是朕錯了嗎?”
暮色昏黃中,殿內陡然間暗了下來,四壁蕭然,李景達看著李璟麵目枯寂的模樣,這幾天也許是思慮得太多,鬢邊已有了根根華發,於是不忍心說出這個“是”字,隨口支吾了幾句,隻說是萬事都有個定數,豈在人為。
李璟輕輕點頭道:“事由天定,豈在人為。是了,就是如此,世間諸事,皆為造因得果,雖有人為,也是上天暗中安排定的……四弟,母後幾次問起你的婚事,朕的弘翼、從嘉都已經這麽大了,皇後更是八歲時就入了府,做了朕的正室,你怎麽還不為自己尋一位王妃?不管是什麽貴閥裔胄,甚或是一國的公主,就憑你的人品地位,也斷沒有般配不上的道理。”
李景達聽李璟提到弘翼,眼前便立時浮現出一張麵色青白的臉,雖說在他和景遂麵前依舊還是那麽知書達理,但偶爾的一瞥,那兩道犀利的目光,就像是會穿過他的身子一樣。盡管在暖意熏人的屋裏,但一想到他,李景達還是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李璟又叫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說道:“多謝皇兄美意,讓母親牽掛,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但弟雖不才,倒也不在乎她是什麽簪纓門第、鍾鼎人家,但隻叫我情之所鍾,哪怕她隻是一個小小的丫頭,也便是我的王妃了,若弟果真無此緣份,就將此意此情,永埋心底,也絕不與人苟且一世!”
李璟聽他似乎話中有話,問道:“你這樣說,可是有意中人了嗎?若有,便隻管說來,不論是誰,朕就將她許給你,絕不食言!”
李景達眼睛一亮,喜溢眉梢,兀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問了一句:“皇兄此話可是當真?”
李璟見他歡然喜悅的模樣,便知自己猜想的不錯,一時好奇,亟想知道這個向來心高氣傲的弟弟究竟是看上了哪家的千金小姐,於是鄭重說道:“自然當真!朕是天子,這天底下,沒有朕拿不出來的東西,你隻管說來,究竟是哪位大人家的小姐,朕親口答應你的,絕沒有反悔的道理!”
李景達聞言大喜,從裏到外歡喜出來,正要說出一番話,忽覺殿門口有人影一閃,嚇了一大跳,從椅子上直跳了起來,擋在李璟身前,喝道:“何人在那裏?”
大門後探出一顆頭來,老態龍鍾,下巴上絹光滴滑,原來卻是孟慶祥,幹笑了兩聲,說道:“皇上、四王爺,有一個人,說是有一件天大的事,即刻就要說與聖上聽呢!”
李璟皺眉道:“朕正與四弟談論要事,此刻就是真有天大的事,也是不見!”
孟慶祥應了一聲,正要退下,李璟忽地想起一人來,問道:“等一下,寄生草去了哪裏?怎麽朕從園子回來起就沒見過她?”
孟慶祥回道:“稟皇上,奴才說的想見萬歲之人,就是寄生草姑娘。”
李璟有些詫異,哦了一聲,還未開口,在一旁的李景達先說道:“皇兄既有要事,那臣弟明日再來央求聖上作主。”
李璟應了,隨著孟慶祥一路來到寄生草所居的那間廂房前,指著門口笑道:“她既有事,就在寶華殿裏說與朕聽就是,為何忒地古怪,要朕到這裏來說?”
孟慶祥陪笑道:“奴才不知,姑娘自有深意,萬歲進去便知。”
李璟不明其意,正要邁步走了進去,忽然就聽裏麵傳出一首歌來,唱的正是自己的那首《應天長》,這首詞他曾聽府裏、宮裏的歌女唱過多次,卻從未像現在這般驚訝。隻聽一曲傳來,隨流飄**,極盡情致纏綿、溫雅婉轉,宛如一位美麗女子的深閨私語,字字清圓,綿長幽怨,一曲唱畢,四周的鳥啼蟲鳴之聲俱都不聞,一時間悄無人聲,仿佛身在夢中。
李璟悄然站在門口,手扶著那道小門始終不曾推開,良久才長長地歎息一聲,問孟慶祥道:“你覺得如何?”
孟慶祥的眼淚險些滴落下來,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說道:“老奴想起了小時候的許多事情,就像在眼前一樣,就是說不上來,請皇上恕奴才無禮。”
李璟說道:“這不怪你,朕亦是如此,你可知道朕想到了什麽嗎?”
孟慶祥道:“萬歲爺的心思,淵深難測,老奴就是再長出兩個腦袋來,一齊想破了,也是猜想不透的。”
李璟笑了一笑,說道:“你總是這樣說話,就不覺得累嗎?你還記不記得,朕曾與你一同到過先帝爺的靈前,那時候朕暗中祝禱,朕是李家的子孫,就要像高祖、太宗一樣,恪守烈祖遺訓,善交鄰國,做一個萬民的賢君……”說到這裏,李璟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手指上那道淺淺的傷痕,李昪的遺言聲聲在耳邊回響,就好像那天晚上,他站在父親的榻前一樣:“他日北方有事,切記先北後南,勿忘吾言!”
一句句言猶在耳,耿耿在心,李璟胸中猛然間像是被人搗了一拳似的難受,不願再往下深想,一推門進了屋。孟慶祥一人留在外麵,往後退了幾步,但屋內之人的話聲仍是斷斷續續地傳到了他耳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