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個廢物今日不知怎地就出現了

如夏梳洗了一番,換上了一身新衣裳,興奮地在銅鏡前照了又照,嶄新的衣服、壯麗的宅院,還有這些隨處可見的珠簾錦帷、繡花掛屏,桌上擺著的牙箸珠盤,看得她眼都花了。盡管隻是來做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髻,但對她來說,這裏就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福地,就宛如是一步跨入了天堂一般。一個老媽子端了盆熱水走了進來,如夏看見了,連忙站起來,想要接了過來,一邊說道:“我隻是個新來的丫環,哪裏敢勞煩老媽媽您呢!”

那個老媽子見如夏生得眉目清秀,手腳還勤快,也是笑眯眯的,並不放手,說道:“瞧你想到哪裏去了,我是府裏專給王妃娘娘梳頭櫛發的,這幾年上了歲數,眼又花了,正好你來,就想讓你試試,我也好享享清閑!”

如夏應了,扶她坐好,解開她的發髻,仔細地梳洗畢,給她盤了個“單螺”的發式。老媽子對著鏡子左看右看,喜道:“你的手真巧,這就好了,我再用心教你幾天,王爺和娘娘都是這天底下頂好的主子,一定會歡喜你的!”

如夏被她說得羞紅了臉,搶著拿了銅盆出去倒。她在家中之時,隻要往房前屋後隨處一傾便了事,反正哪裏也不比一盆髒水更幹淨,但這裏四周都是花木叢萃,倒讓她犯了難。

往前走了幾步,正在左顧右盼,忽聽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笛子聲,笛聲清越,在空中飄飄****而來,既激昂高亢,又綿長幽怨,如昆崗鳳鳴,如深閨私語,煞是好聽。如夏從前在家裏,村裏的人,每到傍晚,放下了鋤頭和籮筐,吃罷晚飯,有時也會取出簡單的竹笛吹上一曲。每當這個時候,如夏總是第一個跑了出去,呆呆地聽上半天才回來,有時竟連晚飯都忘了吃,屁股上少不得要挨上幾記大人的巴掌。

此刻再次聽到笛聲,刹那間便想起家中的親人,眼圈先自紅了一半,不知不覺間就隨著笛聲尋去。過不多時,就隻見湖邊柳蔭下坐著一人,削腮尖嘴,唇上兩撇髡須,說他是人,倒更像是一個骨瘦形枯的病鬼,年紀可比自己大上許多,正自微眯著雙眼,按孔吹笛,怡然自得。

此人形貌落拓,未免與笛聲不配,但如夏聽得入了神,哪裏還顧得上他是美是醜,渾然不覺時光之流逝,直到一曲奏罷,還站在岸邊呆望,忘記了離開。

那人吹完一曲,睜開眼睛,才發現湖畔多了一人,而往常其他人都是躲開他遠遠的,自然很是吃了一驚,起身仔細地打量起如夏來,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足有半柱香的工夫,嘴裏還在喃喃自語道:“美……很美……”

須知人人都有羞恥之心,如夏雖說是來自貧苦人家,又是王府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婢,可亦與常人一樣。此時見他對自己品頭論足、指指點點,頓時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哼了一聲,就想離開,心想王府這麽大,未必會再見到此人,就算遠遠地見了,隻須早早地避開就是。

誰知那人卻是不依不饒,伸手一攔,問道:“且慢!你可會吹笛?”這句話不似調侃,倒像是他在真心發問。

如夏不知其意,沒好氣地道:“我不會,你待怎樣?”

那人說道:“不好、不好,你長得這麽好看,又這麽年輕,將來必有用得上的時候,不學點彈琴鼓瑟,終是不美。不如讓我來教你,若有用得上你時,隨取隨用、方便之極……”

如夏見他一味的胡言亂語、不知所雲,兀自絮絮叨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點想要笑,卻是說什麽也笑不出來,隻覺得羞憤難當,再也不能忍耐,不知為何雙手向上一揚,忽見對麵那人轉眼間就變了一付模樣,從頭到腳濕嗒嗒地向下滴著水,仿佛被人在水裏涮了涮,剛撈出來一般。

如夏目瞪口呆,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隻顧聽樂聲,早忘了手裏還端著老媽子的洗發水,如今盆裏空空如也,一整盆水都已經跑到了這位先生的身上。

那人一怔,忽然間仰頭哈哈大笑幾聲,如夏甚感歉意,喃喃道:“我……我不是故意的,這水……”

“就是故意的也無妨!”身後突然有人說道,如夏回頭一看,鍾辰大踏步走了過來,對那人說道:“周瞎子,你還真是瞎了眼,如夏姑娘早該潑你一臉髒水!”

那個姓周的卻似乎並不在意,低頭聞了聞身上一股頭油味道,笑著說道:“原來是姑娘的洗頭水,這也罷了,俗話說,上炕還討個利市,我今天吃了姑娘的洗頭水,將來注定是要在女人手裏發達的了!”

如夏正想說這不是她的洗頭水,一看姓周的得意洋洋的樣子,隻得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心中暗笑:“你卻猜錯了,這可是府裏那位專給夫人梳發的老媽媽的洗頭水,她看起來沒有六十也該有五十了,你不妨多和她親近親近,日後也好飛黃騰達!”越想越是好笑,拚命忍住了才沒有笑出聲來。

鍾辰上前來推了他一把,說道:“好了,別在這裏現世了,快去換身幹淨衣服,王爺有事,正在到處尋你呢!”

那個姓周的這才點點頭,一步三搖地走了,路上回了三四次頭,嘴裏自言自語,不知道在嘟囔些什麽。

他一走,這裏便隻剩下了如夏和鍾辰兩人,湖麵清綠如鏡,清風習習,激起脈脈凝碧,也吹亂了如夏額前的幾縷秀發,她抬手將它們捋到耳後,露出幾乎快要透明的粉頰一片。鍾辰兩眼發直,看得呆了,全然忘了自己想要說些什麽,耳邊就聽如夏說道:“他是誰,怎地這般無理,難不成你們王府中人,都是這麽輕浮油滑?”雖是見怪,可話聲中殊無半分怫然不悅的意思,想到剛才那人的狼狽狀,兀自很是受用的樣子,也不禁抿嘴一笑。

鍾辰也笑道:“他叫周序,是府裏的門客,以前做過幾天相麵測字、起課算命的先生,因此大家背地裏都管他叫周瞎子,他也不惱,人倒不壞,隻是……隻是……”

如夏好奇問道:“隻是什麽?”

原來此人名叫周序,有個諢名就叫做周瞎子,後因醉酒誤傷人命,收在監中等候秋後處斬。那時李璟正任諸道副元帥,判六軍諸衛事之職,偶然見到此人,覺得他對答如流,意態從容,與其他刑犯全然不同,便設法將他保了出來,收在王府做了一個閑差。

誰知此人除了能吹一手好笛子之外,每天不是喝得醉薰薰的,就是流連於煙花柳巷,全無知恩圖報的模樣。府裏的下人們看不起他,常當著他的麵叫他周瞎子,好在他臉皮甚厚,又好戲謔調笑,大家慢慢地也就習慣了,就當是王府裏養了一個廢物,誰知這個廢物今日不知怎地就出現了。

像這種話,鍾辰又怎好對一個小姑娘明白言講,隻得含糊道:“你呆得久了,便知道了。”

如夏猜道:“可是他時常愛說些瘋話,惹人嫌惡?”

鍾辰搖了搖頭,說道:“他自說他的,下次再說你,隻管拿水潑他就是。再說,他說的,也不全是瘋話。”

麵對如夏疑問的眼神,鍾辰笑而不答,此時樹梢百鳥聲喧,身畔是簇簇蘭香、花氣熏人,鍾辰心情大暢,隻願餘生中的每一天,永如此刻,心中暗道:“他說你長得好看,隻這一句,便不是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