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南方的那場仗,咱們輸了

寄生草瞥見他的模樣,心中也不禁一樂,又是憐憫又是好笑,暗暗歎息一聲,便欲下拜,這時就聽李璟道:“罷了,你雖下拜,但心中不願,多半還要說朕不近人情,再拜亦是無用,起來吧!”說著轉頭對孟慶祥說道:“孟慶祥,你在旁邊做什麽怪模樣?”

孟慶祥忙道:“皇上,奴才是在想,小草姑娘剛從邊地來,不識得皇家的體統,且那張遇賢號稱中天八國王,隻怕真有些鬼蜮之術,給下人們都施了法也說不定。請皇上念在她被奸人蒙蔽,又是剛受了罰,身子還未大好,就請再饒她這一遭吧。說來也真幸運,要不是那天她穿著厚厚的衣服,就那樣躺在滾燙的地上,就非得燙壞了不可!”

李璟奇怪問道:“如今已是盛夏,朕穿一件單衣尚且覺得暑熱難耐,她們怎麽都還穿著粗厚的衣服,難道她們不覺得熱嗎?”

孟慶祥苦笑道:“聖上燭照萬裏,但有一些卑鄙猥葸之事,自是不便告知陛下。這夏天穿厚衣、冬天著單衫,是浣衣舍曆來的規矩,至於打罵罰跪,更是司空見慣,因為罰去那裏的,多是宮中一些犯了小過的宮女嬤嬤,既然到了那裏,自然不能再教她們有好果子吃。”

李璟再也坐不住,站起來走了幾步,邊走邊道:“罰去洗衣洗被,就已是小懲,既是小過,豈能大罰?朕以禮教天下,誰知道就在朕眼皮底下,竟然還有如此不堪之事!傳旨下去,今後凡動用私刑之事,一體禁止,誰敢不遵,便與那顧婆子一樣下場!”

孟慶祥應了一聲,叫了一個小太監飛奔前去傳旨,寄生草就在案前盈盈下拜道:“奴婢叩謝聖上天恩!”

李璟回頭看了看她道:“方才你見了我不跪,怎麽如今倒是拜起來了?”

寄生草想了想,說道:“方才奴婢身上還不曾大好,因此不想拜。現下聽萬歲下了旨,想到那些姐妹們總算是天恩有救,不再受苦,心裏一高興,就覺得身上有了力氣,這一下,原是要拜的。”

李璟聽著她清脆爽利的聲音,哈哈一笑,叫了她起身,問道:“寄生草、寄生草……你這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寄生草回道:“奴婢是窮人家的孩子,哪裏有什麽正經名字,不過是平時閑來無事時,會唱一些不成器的小曲,大家聽著新鮮,就胡亂這麽叫了。”

李璟從小時起便多才多藝,天文地理、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無所不通,一聽就來了精神,說道:“你會唱曲?那便唱一首給朕聽聽。”

寄生草心思一動,說道:“既是皇上要聽,看來奴婢是非唱不可了,不過我想請皇上先答應一件事。”

李璟問道:“什麽事?”

寄生草要說的這件事,在她心裏已放了有些日子,就是在病中,也是念念不忘,此時明知李璟聽了必定不悅,但眼下不說,後麵日子的懊悔牽掛,隻怕會更甚,因此仍是咬咬牙說道:“皇上,劉仁瞻將軍縱有小過,也是從奴婢身上而起。且劉將軍精通排兵布陣之道,若是準他戴罪立功,帶兵平閩,定能……”

“住嘴!別再說了!”李璟突然氣惱起來,再不看寄生草一眼,徑直走到窗前,啪的一下推開那扇四麵雕鏤槅子的窗戶。夜晚的涼風呼的一下直竄進來,在李璟因煩躁而有些發熱的身體上拂過,李璟深吸了一口氣,但隻覺得心意煩亂,更甚於這陣亂竄的清風。

寄生草被李璟一斥,心知這件事怕是就此沒了指望。她在浣衣舍跪在大太陽底下時,都不曾流過一滴眼淚,但這時雙眼中卻噙滿了淚水,拚命忍住才沒有讓它們落在殿中地上。

孟慶祥悄悄走上前來,拉了拉寄生草的衣袖,輕聲道:“小草姑娘,你還是先走吧,我來陪皇上。”

寄生草嗯了一聲,抹了抹眼淚,問道:“公公,皇上這是怎麽了?”

孟慶祥看了看李璟的背影,欲待不說,又不忍見寄生草難過,便附在她耳邊,將聲音壓得低低的,說道:“你別怪皇上,他心情不好,南方的那場仗,咱們輸了!”

“啊!”寄生草來不及用手掩住口,驚噫出聲。

孟慶祥說的一點也不錯,南唐軍確實輸了,輸在查文徽不懂撫恤百姓,輸在陳覺爭功心切,擅自調發汀、建、撫、信各州之兵,也輸在馮延魯輕敵大意上。

那時,陳覺、馮延魯率兵團團圍困長樂,吳越舉國上下皆驚,恐遭池魚之殃,不惜下令“糾而為兵者,糧賜減半”,幾乎傾全國之兵,不顧山海阻隔,道路艱險,飛馳來救,卻在鄰近長樂城時,不幸陷入泥淖,動彈不得。馮延魯見此情狀,得意非常,不顧手下眾將反對,下令全軍後退數裏,放吳越軍上岸,一鼓聚殲之,這樣,城內見再無援軍,“則城不攻自降矣”。

誰知吳越兵上岸後,見已無退路,個個奮勇,人人當先,閩軍也開城夾擊,陳覺等人抵敵不住,一敗再敗,潰不成軍,連失數州,僅餘建、汀二州,也是苦苦支撐而已,主將查文徽連連中計,被俘虜至吳越。

當看到陳覺的求助信時,宋齊丘慌得連手中的茶碗都打翻了,他盯著地上的碎瓷片足有一刻鍾的時間,當然他不希望自己的仕途,自己“富貴極品、名**天下”的理想像它們一樣四分五裂,於是立即打點了一些東西,用一塊浙江府保慶號的雲花緞仔細地包好了,就乘上大轎,吩咐向著宮裏抬去。

在轎子裏,宋齊丘眯起眼睛,靠在寬大的椅背上,他的腦子,仍是一刻不停地在轉動著。臨出府前,管家劉福匆匆告訴他的一個消息,在他沉甸甸的心裏更加上了一份重量——“韓熙載已經向皇上連著上了好幾本了,皇上每份都看,臉上並無不悅之色”。

“韓熙載……”宋齊丘掀開轎帷,向外啐了一口,像是厭惡這個名字髒了他的嘴。跟隨在轎邊的劉福湊了過來,問道:“老爺,有什麽吩咐?”

宋齊丘剛想擺手,忽地想起一個人來,忙招手把劉福叫到轎邊低語道:“你去一趟堂子胡同,告訴那個人……”

劉福走後沒多久,華麗的大轎就停在了宮門前,宋齊丘並沒有前往寶華殿的方向,盡管他的腳已經習慣了向那裏邁出,而是去了王太後的寢宮仙居殿。

李璟即位之初,就大大修整了仙居殿,如今已是殿閣淩雲、規格宏大,後園更是另辟了一大塊地方,種上了各色野木槿樹,供太後閑暇時休憩之用,構築之宏偉,與李昪在位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太後是李璟的親母,此時卻不在寢殿,每日早、午、晚三個時辰,她都必要在佛堂念一段《無量壽經》,一段《金剛經》,方才出來用膳。宋齊丘不敢打擾,坐在椅子上,靜候太後,大氣都不敢出。

他有好幾年都不曾來過這裏了,還記得升元四年,他從九華山回到金陵,提出虛抬物價,免丁口錢等新政,多虧了皇後一句“安有民富而國家貧者”,烈祖李昪才下定決心改革圖強,也才有了他宋齊丘的今天。如今,她早已從皇後變成了太後,還能再像從前一樣,伸手拉一把當年的老夥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