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要謀害當今皇上的子嗣

李璟辭別父皇後,便急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的府邸,就在金陵城的東麵,距皇宮不過一步之遙,騎上快馬,不消一刻鍾,就可以站在父皇所居的寶華殿前。

這處宅子,原是升元初年,父皇李昪剛登基時,便賜予他做為家宅的,這幾年又陸陸續續修補、添置了些,如今各處花園、廳堂、廂房、馬廄,一應俱全,雖稱不上金鑲玉嵌、富麗堂皇,可也是垂柳繞宅、白牆烏門,規整得清清楚楚。在幾個已經開府建衙的成年皇子中,他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府邸自然不應太差,而二皇子李景遷性喜節簡,住的地方也是一無陳設,清靜得宛如一座坍頹冷廟。李璟上次一進他家,就看見他和幾位夫人、公子正在後院挑水澆菜,差點便笑出聲來,但父皇卻偏偏十分讚賞他,說他這是“置理亂於不問,以寒素為可安”,說起來亦是奇事一件。

說到景遷,這時已有另一位皇子,正在王府的前廳中苦苦等候,李璟一見便十分歡喜,說道:“景逷,你早來了嗎?怎麽不派人去宮裏告訴我一聲?”

五皇子李景逷是李昪與寵妃所生,因是庶出,親母種氏又因幹政,被李昪貶出宮去,做了一名尼姑。從那以後,在宮中便少見他的人影,偶然遇著,也總是閃閃䟶䟶的,總像是在躲著什麽人。但李璟卻是很鍾愛這個年幼的弟弟,見他要下拜行禮,便一把拉住了,臉上還帶著笑,心中想道:“我才回城,他就已經知道了,這耳報神還真是快呀!”

李景逷看起來並不像李璟那般歡喜,麵露戚容,勉強咧開嘴笑了一笑,說道:“皇兄為父皇所重,進宮定是要商議要事,小弟一點些微小事,怎好動輒來麻煩兄長?”

李璟頗不喜他總是這般氣沮神傷的模樣,說道:“你我是親兄弟,老是說什麽麻煩不麻煩的話,今後便愈加生分了,快快坐下,與我說說,最近都讀了哪些書?”

一邊說著,一邊將景逷往椅子上讓,景逷坐下時,一個沒留神,手肘碰到了旁邊幾上的一個物事,發出清脆的“當”的一聲。

李璟的耳朵甚是靈敏,平時又喜調琴鼓瑟以作樂,因此一聽這聲音,便覺得似乎有高山流水之音,不像是件凡物,眼前不由得一亮,早已忘了想說些什麽,忙問道:“五弟,這是何物?”

李景逷笑了笑,說道:“這張琴是小弟偶然間得來,擺弄了幾日,仍是不得其法,想起皇兄頗通音律,不如就送給大哥賞玩,免得落入俗人手中,白白地糟蹋了這件寶物。”說著,隨手掀開了覆在上麵的紅綢,果然是一張古琴,琴身上斑斕駁雜、盎有古意,應是件古物無疑。

李璟家中也藏了幾件稀有的樂器,但他一望而知,倘若與這把琴擺在一起,就算把它們立時砸了,也是半點不覺可惜。一時技癢,渾然忘了身邊還有一個李景逷,徑直走上前去,隨意彈撥了幾個音,就隻聞琴聲琮琮,餘音嫋嫋,過了好一會兒,兀自在廳堂間鳴響不絕。

李璟大為高興,但也心知像這樣的東西,哪裏就能讓人“偶然”得著,李景逷應是不知花了多少工夫,說不準還可能因此欠下了人命,這才千方百計地將它搞到手送給自己,他猛然間想到如夏在路上對他說過的那一番話:“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給你東西,既給了你,就會問你要好處……”

如今想來,這些話雖是從一個嬌稚可憐的小女孩口中說出,倒還確是真知灼見,隻是他實在喜愛,不由自主,隻覺得景逷若將它帶出王府,自己的魂魄怕是也要跟著它去往天涯海角,又輕輕地摩挲了一番,這才坐了回去,久久不語。

李景逷喝過了兩道茶,見李璟不開口,便說道:“皇兄剛才似乎在問我讀了哪些書?”

李璟回過神來,點頭道:“不錯,你的幾個兄長中,除了你四哥景達,人人都是翰墨詩書無不通曉之人,就連父皇,國事如此繁忙,也還手不釋卷,無一日不讀書。你在幾個兄弟中年紀最小,就更加要明書知禮,不要忘了父皇母後的教誨訓迪才是。”

李景逷說道:“是,兄長。小弟近來正在看太史公的書,中間有一個故事,很是有趣,說的是秦始皇死後,其子胡亥害怕兄長扶蘇即位執政,即偽造詔書,以其為人不孝、上書直言誹謗之罪名,生生地逼得他自殺身亡的事。”

才聽到一半,李璟臉上已然愀然變色,打斷他的話道:“五弟,多讀些經史自然是極好的,但書上的這些事,未必都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也不可執一而論,否則恐怕終會迷心不悟、不可自拔啊!”

李景逷並沒有即刻回答,低頭思忖了片刻,像是終於打定了主意,咬了咬牙,說道:“皇兄,假若這些事都是真的呢?”

李璟大惑不解,奇道:“你說什麽?”

李景逷忽地離座,雙膝著地,跪在了李璟身前,說道:“皇兄若是不肯救我,小弟的這條命,怕是不能久長的了!”

李璟大驚,忙將他扶起坐好,又到廳門前張望了幾眼,並無閑人,這才掩上房門,回身問道:“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要謀害當今皇上的子嗣?”

李景逷神情楚楚,一付泫然欲泣的模樣,好容易才寧定了下來,開口說道:“皇兄有所不知,近來總有一些蹤跡詭秘之人在我家四周出沒,探頭探腦,一呆就是一整天,現今我府中已是人人栗懼,小弟也是心中惶惶不安,因此特來求告皇兄。”

李璟想到自己路上遇襲之事,身上簌地一抖,險些將手中的一碗茶打翻在地,沉吟了片刻,問道:“五弟細想想,可是有什麽仇人要與你作對麽?”

李景逷搖頭道:“我怎麽沒有細思過?隻是皇兄你亦知道,我自母親出事以後,便即杜門不出、讀書思過,未奉父皇召喚,幾乎連宮門都不曾踏入一步,怎麽會有什麽仇人好端端地來與我這個苦命之人作對?”說著,眼眶紅了一圈,背轉身去偷偷用袍袖擦了擦眼角。

李璟心下黯然,安慰他道:“種妃娘娘自犯事,並不與你相幹,父皇雅量高致,必不至責怪於你,你又何必如此自傷自憐,倒惹了父皇和母後心中不快。”

李景逷說道:“母親生我教我,深恩厚德,無敢或忘,再說她也是為了我,才會一時糊塗犯下大錯,如今她為了我的緣故,在城外受苦,我日夜思念,恨不能以身代之,怎能不時刻耿耿在心?”

李璟歎道:“父母恩義如天,理應如此,那些在你家周圍窺探之人,既是不知他們的底細,也許並不是衝著你來的,世上之事,多有如此,就算親眼目見,也未必就是真的,你又何必空自擔心呢?”

李景逷道:“兄長說的不錯,我原也是這般告訴家人,但是今早,家中的兩個尋常下人,最是與人無患,也不過就是家中煮飯烹茶、抹桌掃地的,卻不明不白地生了疾病,一聲不吭就這樣死了,而且死狀甚是古怪,倒很像是中了什麽毒……”

“又是中毒!”李璟失聲叫了出來,他的眼前立即浮現出金陵城外那個強人的臉,那時候他剛剛咬破藥囊自盡,臉色非但不發黑,反而是一片酡紅,宛如醉酒一般。這種毒藥不僅霸道,還十分少見,倘若死狀是一樣的,那必是同一夥人下的手無疑了。

李景逷眨了眨眼睛,不解地問道:“皇兄你是怎麽了?難道您府上……”

李璟搖頭道:“不、不,沒有……五弟,眼下你打算怎麽辦?”

李景逷也不追問,隻當他是一時失態,說道:“小弟位微言輕,正要請兄長的示下。”

李璟沉吟道:“你可曾報官?”

李景逷搖頭道:“我思來想去,並不曾報官,父皇為事勤敏,日夜為國操勞,已是不易,要是再為了我這點小事食不甘味、寢不安枕,那豈不是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孝順?”

李璟笑了笑,說道:“你的事可不是什麽小事,既如此,那就隻好到我家中暫避幾日,一邊暗中察訪,終會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你放心,那夥人不過是隻會用些詭謀毒計暗箭傷人的鼠輩而已,都不敢以真麵目示人,量他們也沒有這個膽量,敢到齊王府來公然害人!”話才說出口,李璟突然想到“那夥人”恐怕早就對他這個齊王下了手,王府對他們來說,隻不過是多了一個門的金陵郊外而已,說進就進,又有什麽難處了?

果然,就聽李景逷說道:“三哥既然對我下了手,那你這裏恐怕也不是什麽安全之處……”

“什麽?景遂!你說意圖謀害你之人是景遂!”李璟這一驚實在是非同小可,此時外麵還是陽光靜好、微風不起的時節,但在他的腦中,卻似乎有轟雷震地之音,一個接著一個,直轟得他搖搖晃晃,站立不穩,過了好一會兒,兀自在耳邊鳴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