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我即刻去麵見聖上,請他為我立斬此賊

“父皇!”李弘翼突然閃身走了出來,就地跪在從嘉身側,朗聲奏道:“父皇以禮治國,崇禮故君,天下皆知。我聽說晉朝有王覽愛兄勸母的故事,從嘉乃是吾弟,他雖有過,總是我平時教導不利的緣故,今日的過失,我願與他一同受罰!”

李璟麵色稍霽,說道:“你還說你教導不利,懂得晉代王覽兄弟孝悌之事,又願與從嘉同罰,手足相顧,患難相扶,這便是最好的教導了。”

李弘翼應了一聲,低下頭去,看似麵目木然,毫無表情,實則心中早已是得意非常,若不是有許多人在場,說不定便要跳起來歡呼出聲,李璟續道:“人不知禮,與那雞犬何異,從嘉既冒犯了諸位臣工,連累眾人苦等,就該一一敬酒賠禮,再定行止。這既是家法,亦是國法,你有何話說?”

李從嘉吞吞吐吐地道:“兒臣……兒臣並無話說。”紅著臉站起來,將頭上的遠遊冠扶好,玉帶係緊,自有人送上酒壺酒盞,李弘翼親自為他斟了酒,他便當真一個個敬過酒去,景遂、景達等是他的親叔,倒是放在了最後才敬。

今夜在這壽昌殿中的,除去太監宮女,有不下數十人之多,就算酒盞不大,但這百多杯地喝下來,總也有十來斤,醉也把從嘉給醉死了。但好在隻有像宋齊丘、李建勳等少數幾個耆宿老臣,與他對飲外,其他品階不高、資曆有限的官員,見是王子親來敬酒,無不誠惶誠恐,淺淺地啜上一口敷衍了事,李從嘉也樂得應付,淺嚐輒止。但一圈喝下來,也已有些醉意了,便向李璟告了罪,自回府思過去了,一個太監攙了他,李弘翼一同送了出來。

到得殿外,李從嘉被冷風一吹,酒氣翻湧上來,頓時煩惡欲嘔,難受之極。李弘翼上來為他撫背,被他一把推開,斜著一雙醉眼看著他,冷冷地道:“你說酉正時皇上在壽昌殿設宴,怎麽我到時又變成了酉初時刻?”

李弘翼臉上露出詫異之色,指著從嘉道:“五弟,方才在殿中,我是怎麽在父皇麵前保全你的,大家都已經看到了,怎麽如今你反倒說起這等話來?”

李從嘉當真是喝了不少酒,麵色酡紅,搖搖晃晃地站立不穩,氣道:“剛才、剛才你不過是借機向父皇邀寵罷了,你還當真安了什麽好心嗎?”

李弘翼臉色一變,不悅道:“你既對我見疑,何不去問問三叔四叔他們,我幾時說過酉正時開宴這樣的話來?”

李從嘉半信半疑,想了一想,說道:“既如此,你可敢起個誓嗎?”

李弘翼受不得激,當即說道:“有何不敢?我李弘翼若是有意誆騙五弟,就叫我神憎鬼厭,不得善終!”

李從嘉一時氣憤,說了些過頭的話,到這時酒醒了一些,心下也有點懊悔,又怕在壽昌殿外與兄長爭執,傳到父皇耳朵裏,說不得又是一頓訓斥。因此見李弘翼鄭重起了誓,便順勢道:“小弟一句玩笑話,兄長怎麽當起真來?想是那時我糊裏糊塗的,酉正、酉初一字之差,一時聽岔了也說不定,如此倒是錯怪兄長了。”說著躬身做了一個長揖,算是賠過了禮。

李弘翼把身子一背,嘿然冷笑,並不言語。從嘉見他如此,知道這個梁子今日算是結上了,不幸生在皇家,兄弟之間,勾心鬥角乃是常事,本來也沒有什麽真情可言,今後還能不能解開心結實在難說的很,這樣想著,心中悵悵,由小太監扶著出了皇宮大門。

李弘翼待他走後,心頭就有些不舒服,總也寧定不下來,看到天邊陰雲騰遝,老鴉“啞——”的一聲飛過,更是悚然一驚,暗中對自己說道:“老五整天誦經念佛,才相信鬼神之事,我卻是不信。從前有個叫王棲霞的老道說宋齊丘將來會餓死,可如今姓宋的早已是富貴極品,身居高位,一人之下,家中搜刮的金銀幾輩子也花不完,又怎會餓死?可見這些虛無之事,是斷斷信不得的。”

如此反複說了幾遍,才算是放下了心,這時宴已開席,就聽著從殿內傳出一陣鼓樂穿雲之聲,眾多太監、宮女進進出出,奔走趨奉,服侍殷勤。陳覺、魏岑等人大讚如今是“運隆祚永之朝”,聲調激越,小小的一個壽昌殿難以裝下,眼看著就要洶湧而出。李弘翼聽著他們滿口諛詞,冷笑一聲,邁步走了進去。

還沒到酒闌席散之時,壽昌殿外,值夜的小太監將雙手攏在袖中,冷得直跺腳,時不時地往殿外兩個衣履鮮潔之人看上兩眼,肚裏抱怨道:“你姥姥的,老子凍得快要死了,你們作大官作皇親的,好好的屋裏不呆,跑到外麵來受哪門子罪?”

這兩個正在廊下絮絮交談之人,一個是李璟的四弟李景達,一個是朝臣張易,隻聽李景達正色道:“張大人,我正有事要向皇兄啟奏,你又拉我出來作甚?”

張易說道:“四爺的性子我明白,方才見你麵有怒容,恐你再惹事端,是以叫你出來問個明白,究竟所為何事?”

李景達在李昪所生五子中性子最為耿直,嫉惡如仇,因此很受朝中一些正直大臣所敬重,張易所說“你的性子”指的就是這個,果然隻見他氣鼓鼓地道:“此事再也休要提起,馮延巳他是個什麽東西,竟敢當麵辱我!方才席中,姓馮的多喝了幾口黃湯,竟然過來拍著我的背,說什麽‘將來你有了好處,不要忘了我對你的美言’。張公,我乃是當今天子親弟,先皇賜名‘雨師’,誰人不知,豈能受臣僚如此羞辱?你在此稍待,我即刻去麵見聖上,請他為我立斬此賊!”說罷,一拂衣袖,就要進去,依著他的脾氣,說進就進,那是半點也不會含糊的。

張易連忙拉住他,說道:“四爺且慢,我有話說。”

李景達不解道:“你這是何意?難道你亦是‘宋黨’之人?”

張易哈哈大笑道:“四爺說笑了,老朽年紀大了,開不得弓,上不得馬,陪不得笑臉,一聽那些諂媚無恥的話就會全身不自在,是斷斷入不得宋黨的!”

李景達想想張易平常為人,確與他們不是一類,笑了一笑,作揖道:“是我失言了,請張公教我!”

張易連忙把他扶住,不受他的禮,說道:“四爺切莫如此,下官萬萬受不起。我隻問你,你可曾勸過皇上?”

李景達瞪著眼睛道:“怎麽沒有?我多次勸告皇兄要遠小人、親君子,可皇上總是支支吾吾,最後也就不了了之了。”

張易說道:“正是如此。殿下請想,奸人構陷,生死所係,他們如今勢大,你既不能力除其害,而數次當麵斥責,他們畏懼你,必有所防備,那將來的禍事恐怕就不遠了。”

李景達似乎從未想過此節,如今細細地想了幾遍,心知他說的有理,點頭道:“你說的是,既如此,那往後但有遊宴,我便稱病不往,也就是了。”

張易撚須微笑道:“如此甚好。”

李景達歎了口氣,也不回壽昌殿,徑直出宮去了。張易看著他的背影蕭索,越來越小,全無往日的豐姿,又聽著殿內傳出的陣陣諂媚之聲,絲毫不知其恥,心中悵悵,不可自聊,禁不住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剛才李景達的歎息聲還停留在空氣中不及消散,再接上他的,愈發顯得悠遠綿長,沒有盡頭。

宋齊丘直到巳時才起了床,穿上一件寬大的及地品紅長袍,上麵用各色絲線極為細致地繡出數百朵牡丹,腰間係一條四指寬的金色帶子,在幾個家中婢女的攙扶下,淨了臉,又慢慢地進了一碗香梗米粥,不時地在那些女孩子尚未發育成熟的臀部,或是雪白的胸脯上擰一把拍一下,看著她們像受驚的小鹿一樣尖叫,便樂得眼笑眉飛,自覺樂趣無窮。

管家劉福早就來稟告過他,有兩個客人一早起就已到了府上,正在前廳等候,他隻吩咐下去,務必好生接待,不可怠慢了客人。而他自己,顯然並不著急,晨起的遊戲還要繼續一段時間,一則可以顯得自己身份尊貴,二嘛……來的兩人倒真是稀客,向來不登宋府的,此番為何突然而來,是好心還是歹意,倒是要留一點時間好好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