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個人的到來,能幫自己解開這皇室的千古難題

宋齊丘心中已有了盤算,此時再默想一遍,自覺並無破綻,於是開口說道:“景逷之罪,殺害同袍、禍亂宮闈,實是罪大惡極,三皇子、四皇子,連同二皇子在內,眾口一詞,都說應鳩殺之,免留後患。臣為聖上的萬年基業,朝廷的運隆祚永,深以為然,請皇上聖裁。”

李昪轉頭又問徐玠道:“蘊圭(徐階的字),你是老成持重之人,亦是朕的肱股之臣,朕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徐玠想了片刻,方才小心翼翼地答道:“陛下,老臣同意諸位王子和宋大人的意見,但我剛才也細細地看過齊王的奏章,覺得極有見地,老夫癡長了幾歲,但那時心中不由自主地便對他十分欽仰佩服。茲事體大,微臣左思右想,實在是難以抉擇,不敢妄肆譏評,還請皇上體諒。”

宋齊丘喟然不語,雙眼一翻,仰天視地,肚裏暗自譏笑道:“果然是一個‘老成持重’之人!”

李昪並不答話,隻將幾本奏章在手裏翻來翻去,這些折子幾天來他早已看過多遍,因此齊王李璟寫下的字字句句,倒還記得清清楚楚——“……為人隻有長幼次序,若無次序,便乖倫理。江王不過是猝遇大變,顛連無告,又受小人蠱惑,心智失常,豈能以常人度之。且方今國家最緊要之事體,乃是虛抬物價、廢丁口錢之新政,豈能因一二小人跳梁,致使朝廷動**,置大政於不顧?事有緩急輕重,輕重倒置,則事殆矣。當今八方共域,四海一家,更應手足相顧、患難相扶。大唐,吾國也;景逷,吾弟也。二者吾皆重之。殺吾弟,便如殺吾一般。如欲褫奪江王藩位,臣願以齊王尊位以代之……”

宋齊丘和徐玠坐在禦前,見李昪臉上陰晴不定,更加大氣不敢喘一口,過了半晌,李昪終於將手中的折子往桌案上一丟,問道:“你們,可知道朕在種氏靈前起了什麽誓嗎?”

二人見皇上問話另有深意,並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額上早已沁出細密的汗珠,齊聲低頭道:“微臣不知。”

李昪道:“朕以天子之尊立誓,終朕之一生,景逷都當榮華富貴,不許旁人以言語侮慢之,就如同她仍然在世時一般。凡有誓言,安能不踐,你二人進來之前,朕已下詔,除江王外,江王府所有人等,一體處決,一個不留。江王仍享親王尊榮……永遠圈禁。”

李昪的這些話,句句都仿佛打在宋齊丘和徐玠的臉上,令二人坐立不安,一挨說完,宋齊丘便即奏道:“臣下一時隻想到聖上的安危,不及其他,真真是老糊塗了。”徐玠被宋齊丘搶了先,後悔不迭,趕忙也謝了罪,隻是慢了一步,不及他那般至情肯肯,自覺差了許多。

李昪看了他倆一眼,說道:“你們兩個自然有錯,可也比不上朕的幾個親生骨肉!平日裏,就隻知花天酒地、跑馬放鷹,一有事情,除了璟兒,竟一個個地都叫朕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兒,全然忘了景逷也是他們的親兄弟,真真讓朕替他們感到害臊!”

徐玠和宋齊丘都勸道,眾位王子隻是一時氣憤難平,過後自會悔過,倒也不必當真重責了,李昪歎道:“罷了,讓他們自己先好好想想吧,璟兒說得不錯,目下最要緊的事,就是免除兩稅法,推行新政……”

徐玠該管戶部,聽皇上提到新政,張了張嘴正要發言,李昪手一抬,止住了他,說道:“右相休要再提,安有民富而國家貧者,你想說的朕已盡知,但朕決心已下,決意廢除兩稅法,推行新政!”

徐玠見狀,也隻好不再開口了,但心中的氣沮神傷,盡都寫在了臉上,不覺形與神宇間,悶悶不樂,李昪看著他的模樣,怎會不知他此刻的難堪無奈,說道:“右相勉矢公忠、為國謀利,朕豈能不知。當年還在吳武王手下出江西為糧料使時,就以幹敏著稱,人皆稱善。對了,朕記得你有三位公子,最小的那個今年多大了?”

徐玠感動道:“難為聖上還記得,不肖子徐武明年就二十了。”

李昪點頭道:“都這麽大了,朕想起以前見過他,冰雪聰明,朕十分喜愛,正好宮裏千牛衛副統領出缺,徐公要是不嫌職份低微,就叫令公子來曆練一番,朕見著他,就會常常想起右相的金石之言。”

要知道千牛衛副統領品級雖低,但在禦前當差,孝敬的人極多,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美差。徐玠一聽,心情激**之下,眼淚差點就要奪眶而出,立時張目哆口,含糊不清地謝恩道:“微臣才德庸駑,有何德何能,敢受聖上如此厚恩?萬歲請放心,我今晚就去靳尚書家中,就是傾缸倒碗,老了臉皮,也要將少了的進項給補上,要是做不到,皇上隻管摘了我和靳尚書的兩顆老頭去!”

李昪大喜,又著實勉勵了幾句,宋齊丘也淡淡地道了賀,其狀懨懨然,話語中幾乎能擰出酸水來,徐玠正在興頭上,倒也不曾察覺,李昪又問道:“朕欲派一位皇子前往東都廣陵,試行新政,景遷沉敏機辨,連皇後都常說他與朕最肖,原是上佳之選,隻可惜身子骨弱了些,現下隻好留在金陵養病,餘下齊王、景遂、景達三人,你們各說一人,朕再好好斟酌。”

廣陵乃是南唐重鎮,積儲殷富,號稱東都,與國都金陵遙遙相對,李璟就曾駐守過那裏,不久之後,滿朝皆以元子相稱,封為齊王。而這次即將前往廣陵的皇子更加非同小可,乃是代天子行政,隱約已有了國之儲君的氣象。

徐玠和宋齊丘皆是老於世故之人,自然聽得出來這個意思,是以在心中先自計較了良久,徐玠方才說道:“稟皇上,臣以為,李璟殿下可擔此重責。”

李昪說道:“嗯,何以見得?”

徐玠輕咳兩聲,說道:“齊王是皇上的長子,年歲最長,又是最早封了王,這是不消說的,兼之通敏而辯慧,秉賦高、才具宏,當年駐蹕廣陵之時,就已深得民心,是以微臣心中並不作第二人想。”

李昪唔了一聲,徐玠說得雖在理,但也並不出他意料之外,隻是“秉賦高、才具宏”這幾個字仍是讓他覺得有些刺耳,於是又問宋齊丘道:“左相意下如何?”

徐玠早已聽說他與三子李景遂過從甚密,不僅是他,就連馮延巳、陳覺、魏岑等人,近來都常在三皇子府出入,因此已在心中認定了必力薦李景遂無疑,誰知聽到的卻是:“徐相之言,臣深以為然,卑職亦以為,非齊王不能任此職。”

此言一出,不僅是徐玠大惑不解,就連李昪也微感驚訝,原已想好的一句“朕就依徐相所請,讓璟兒去廣陵試試吧”,因了宋齊丘沒來由的一句話,重又放回了肚子裏。

李昪所生的這五個兒子中,最得他歡心的,乃是四子景達。順義四年,天下大旱,直到七月,仍是滴雨未下,李昪心中焦急異常,親自禱雨祈神,居然成功了。天降甘霖的這一天,景達正好降生,李昪高興異常,給他起了個小名“雨師”,對他十分鍾愛。自然其他諸子也各有才具,唯獨對這個長子李璟,希冀最深,也責之愈切。是啊,他盡管已是齊王,但性子依舊柔順,且最易受人左右,徐玠也就罷了,天性恬淡,萬事不縈於懷,說過便算,再怎麽翻,也翻不出滔天巨浪來。但如今,一個狡譎多智的宋齊丘也已倒向了李璟,難保自己百年之後,稍有疏虞,朝中不會出一個趙高、霍光一樣的人物!

一想到這裏,就連一向沉穩的李昪也有點心慌,隻得將這件事情暫且擱置了起來,好在孟慶祥方才來報,自己久已想見之人此刻已在宮門外候著,也許這個人的到來,能幫自己解開這皇室的千古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