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劍客與小女孩（五）
風，呼嘯的風，劍客緊抱著小女孩在風中行走。暴風雪就要來了。
腿疼得厲害，還好是在這冰天雪地裏，寒冷衝淡了許多痛感，否則，他會連站都站不起來，他倒有些慶幸了。
沒有人能跑得過風，劍客也不能。風一次次卷起地上的殘雪從他身邊掃過，如萬箭飛矢打在身上，他抱著小女孩在風中跌倒了無數次。
“要不，你就把我放在這兒吧，”小女孩突然對劍客說，“你帶著我隻是個累贅，我們誰也走不出去的。”
“傻孩子！”劍客的心裏莫明地難過，“沒有了你我更走不出去的，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隻會悶死在雪山裏，有你這樣一個廢話連篇的小丫頭在，我走得才更有力氣。”
“你是不喜歡我話多嗎？”小女孩抬頭問。
“不，沒有人不喜歡，你是這個世上最可愛的小女孩，又有誰會不喜歡呢？”
“可這個世上好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不會的，”劍客說，“他們都在山的外麵，等我們到了那裏你就會看到他們，在那裏你還會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其實，有你這樣的一個朋友，也就夠了。”小女孩的頭貼在劍客的胸口處，抱緊劍客。
“不夠，永遠不夠。”劍客說著，把步子跨得更長了。
風又大了，劍客的每一步都邁得無比艱難，漫空都是飛揚的白雪，他什麽都看不清楚。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似乎全身的每一塊肌肉都凍結成了冰，寒冷刺入骨髓，除了寒冷他沒有了任何知覺。
終於，他再也走不動了。
最後一次跌倒是在一個陡坡上，他們無助地在斜坡上滾動著，像一大一小的兩塊黑石頭。“石頭”停了下來，半個身子都沒入雪中。大石頭不動了，小石頭推開壓在身上的雪，拚命地向大石頭那裏爬去。
劍客沒能再站起身，他雙眼迷離地望著模糊的天空。他似乎已分不清哪半是天哪半是地，又感覺此刻他像一朵雲彩正躺在天空裏，遙望著遠處一片大地的蒼茫。
意識變得渾濁而愈漸微弱，他聽不清耳畔響著的，究竟是風聲還是小女孩的呼喊聲，他更看不到，不遠處的小女孩正迎著風雪吃力地向他這邊爬來。
當一個瘦小而朦朧的身影出現他的眼前時，他脫殼而出的靈魂像是突然被拉回了一點，他伸出粗糙的手撫摸著那張讓他心疼的臉，然後幽幽地說了句：對不起……
在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刻，她看到有兩珠碩大的淚自他眼角滾落。她隻知道阿娘會哭，卻不知道原來長大了的男人也會哭，原來天下第一的劍客也會哭。
小女孩不停地搖晃著睡去的劍客，哭喊著讓他醒來。可他睡得太沉了，就像這輩子都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似的。
劍客沒有醒來，小女孩在愈漸強烈的風雪裏沒有了氣力，絕望地趴在了劍客的胸膛，任憑寒風淩冽。
一開始似乎她就一語成讖：走不出去的，我們都會死在這冰天雪地裏……
她不懂為何父親會帶她走進這該死的雪山，她隻知道那個時候的父親，臉上掛著從未有過的狼狽。她還記得，當她隨著父親踏進這雪山時，她原本是躺在顛簸的馬車裏，躺在母親的懷裏，但一覺醒來，所有人都不見了，隻剩下她和劍客。劍客抱著她騎在馬背上，那時也正值一場暴風雪，她看不清他的臉，卻感覺得到他胸膛的溫度。
“阿娘呢？”小女孩問劍客說。
“他們不能再陪你了，”劍客說，“剩下的路，我會和你一起走。”
“他們去了哪裏？”
“一個很遠的地方。”
“我父親是威震天下的將軍，阿娘是最疼愛我的阿娘，他們不會拋棄我就離開的，”小女孩哭了，“他們都不在了，是嗎？父親一開始就說過，我們可能會死在這雪山裏，他們都不在了，對嗎？”
“他們被埋在了暴風雪之下。”劍客沉默了許久說。
又走了很久，馬倒了下來，躺在風雪裏掙紮了幾下就再也動了不了，它凍死在了寒冷裏，身子很快蓋上了一層被風吹來的寒雪。
“我們也會被埋在這暴風雪之下的。”小女孩自語般的說。
“不會的，”劍客抽出馬背上的一把長劍，看著他那匹被凍死的馬，對小女孩說，“我是天下最厲害的劍客，我不會被埋在這片山林裏！”
說著，長劍揮向那匹死去的馬。
她在暴風雪中認識了劍客，如今又要在暴風雪中與他死別。
“最終，我們還是死在了這裏。”趴在劍客身上的小女孩心裏想著，她要去找她的阿娘和父親了。
結束了，真的就這樣結束了。結束總是安靜的，無論四野的風雪聲是如何的刺耳。
昏迷的劍客躺在雪地裏一動不動，絕望的小女孩趴在劍客的身上也一動不動。安靜著，就這樣在肆虐的風聲中安靜著。
然而，安靜裏突然有了一種聲響。
是鳥鳴聲！小女孩似乎聽到了一陣她從未聽過的鳥鳴聲。
她微微睜開雙眼，吃力地抬起頭，然後看到雪地裏竟然站著一隻青色的大鳥！
接著，小女孩失去了知覺。
當小女孩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溫暖的熱炕之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如果不是窗外呼嘯的寒風，她會以為她所經曆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她掙紮著坐起身子，然後看到站在窗前忙碌著的一個佝僂的背影。那是一位老婆婆，老得看不出年齡，她正握著木勺從一口大鍋裏盛著熱氣騰騰的湯。
“孩子，你醒了。”老婆婆端著熱湯坐到炕頭，“來，先把這湯喝了暖暖身子。”
“他呢？他在哪裏？”小女孩問。
“他在裏屋，”老婆婆說，又一次舉過熱湯，“先把這湯喝了，乖孩子。”
“不，我要先去看他！”
“他還在睡覺，不便去打攪的，就讓他安靜地睡個好覺吧，他一定很久都沒有睡了。”
小女孩自然知道，他的確是很久沒有睡了。於是她不再執拗，接過熱湯大口喝下。
“小心燙！”老婆婆撫摸著小女孩淩亂的長發，“你們能走到這裏真是個奇跡。”
小女孩喝完熱湯後看了看老婆婆和她簡陋的屋子，屋子裏，一隻青色的大鳥臥在牆角咕咕地叫著，正是那隻她在昏迷之前看見的青鳥。
老婆婆說，是青鳥帶她找到了他們。它突然跳出窗戶，跳進冰冷的風雪裏，一邊鳴叫著一邊向遠方跑去。於是老婆婆跟著它找到了昏迷的劍客和小女孩。
“暴風雪就要停了，”老婆婆說，“世界又會變得安靜起來，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這老婆子終於不再那麽孤獨，終於有人和我說說話了。”
“你是巫婆嗎？”小女孩突然問，“人們說這深山裏住著一個巫婆，她會讓她的雪毛人去抓像我們這樣迷失在深山裏的人。我見過雪毛人，它也在這裏嗎？你會把我的心吃了嗎？”
“傻孩子！”老婆婆笑了笑說，“那些都是大人們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故事，世上哪有什麽雪毛人，更沒有什麽巫婆。我隻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又沒有用的老婆婆罷了。”
“可我們真的見過雪毛人！”
“你們看到的也許隻是山裏的人熊。”
“人熊？人熊的皮毛怎麽可能是白色的？”
“沾上了雪自然就變成了白色，”老婆婆解釋，“也或許它身本就是一隻白色的熊。孩子，這裏離出山的路已經不遠了，人熊是不會跑到這裏來的，不用害怕。”
“我才不怕！”小女孩說，“我有最厲害的劍客保護我。”
老婆婆低下頭沉默了，然後說：他不可能保護你一輩子，總有一天，你的路要靠你自己去走。可惜現在的你太小了，真的太小了！你要堅強孩子，多麽希望你現在就變得堅強……
“我一直很堅強，”小女孩說，“等我長大了，我會保護他。”
老婆婆轉過臉背對著小女孩，所以小女孩沒有看到老婆婆含在眼角的淚。
後來她才悲痛地明白，劍客是不需要一個小女孩來保護的，而且永遠都不需要了。
劍客死了，在他閉上雙眼的那一刻就死了。
小女孩走進裏屋，看著劍客毫無血色的臉，呆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哭。一點都不像個孩子。
老婆婆站在一旁說：他早該是個死人了，真的無法想象，究竟是什麽支撐著他跨越了半個雪野！
“沒有馬車，沒有食物，這一路你們是怎麽活下來的？”老婆婆問。
“本來有馬的，是他的馬。”小女孩雙眼始終不離劍客的屍體，低聲說，“馬凍死了，我們吃的是馬肉。”
老婆婆突然抽出劍客身旁的蒼龍，小女孩正要阻止老婆婆不要動他的東西時，老婆婆已經割破了劍客大腿部那條磨損得破舊的褲管。看到劍客的腿時，小女孩全身如蠟像般僵住。
那哪裏還像是一條腿……
“你以為，你吃的真的是馬肉嗎？”老婆婆看著那條腿說，她希望小女孩變得堅強，她要讓小女孩從此刻起變得堅強。
小女孩看著劍客的左腿，大腿處纏綁著一圈幹枯的樹枝，樹枝裏包裹的，隻是一堆幾乎被挖空了的爛肉，甚至連白骨都隱隱可見。
怪不得馬肉的味道變了，怪不得劍客的包袱裏總有她吃不完的馬肉。原來她吃的早就不再是先前砍下來的馬肉，馬肉早就吃完了，包袱裏裹著的隻是幾塊啃剩的骨頭！
這一路小女孩吃下的，竟是劍客從自己身上割下來的肉！
小女孩又一次趴在了劍客的胸膛，那胸膛已經不再溫暖，於是，她用眼淚去溫熱。
她還是哭了，緊緊抱著劍客的屍體哭了很久很久。一點都不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