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和尚和女人(四)

在荒漠中行走,最可怕的不是毒蛇,不是風沙,也不是短缺的食物和水,而是迷路,身陷一望無際的黃沙裏方位莫辨,行走了無數個時辰卻發現一直在原地打轉。

女子突然意識到,他們可能迷了路。她看著小和尚枯燥的臉和幹裂的嘴唇說:我們真的走不出去了,沒有了馬,我們會一直在這沙地裏轉圈圈。

“我們朝著太陽走,”小和尚說,“一直朝著太陽走,就不會轉圈了。”

“傻和尚,”女子苦笑了一聲,“太陽本身也在轉圈啊。”

他們真的太累了,躺在了沙丘上,他們已經在黃沙裏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夜,荒漠如同多變的地獄,白晝時酷熱難耐,夜晚又寒冷無比。

小和尚把水袋遞給女子,女子喝了一口又還給小和尚,小和尚這才抿了一口,幹裂的嘴唇舒服了許多。

“要是能下場雨那該多好!”小和尚抬頭望著天空,然後把青鸞從竹簍裏抱出,倒了點水在手掌,喂青鸞喝下。

“要是能下雨的話,這裏就不會是荒漠了。”女子平躺在沙土上輕語道,又轉過頭看著小和尚問:你相信前生今世嗎?

“我是佛門中人,佛家有輪回之說,”小和尚道,“自然是信的。”

“如果我們死在了荒漠裏,來世你會去尋我嗎?”女子突然問。

“來世之人又如何記得今生之事?”小和尚回答說,“但若記得,我定會找你。”

女子笑了笑,仿佛自語般地說了句:為何今生你偏偏做了和尚!

小和尚還是聽到了女子的話,撫摸著青鸞的額頭,說:前世修今生,今生修來世,也許前世的我殺氣太重,於是這輩子才做了和尚來淨化自我,我注定要有此今生。

小和尚也躺了下來,沉默了許久接著說:可我偏偏在今生遇見了你,也許是緣,也許是劫,也或許都是,但無論如何,若今生至此,來世我必不再做和尚。

“為何?”

“為你。”

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尚未踏足紅塵的小和尚卻已動了紅塵之心,他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的,也許是女子打馬而過時瞥見的第一眼,也許更早,早到在他今生為人之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如果有來生,”女子看著小和尚懷裏的青鸞說,“我願做那青鳥,有朝一日化作彩鳳,翱翔於九天之上,穿梭於日月之間,縱觀塵世、俯望眾生,所到之處都將化作傳奇。”

“那我呢?”小和尚皺起眉頭,“你若化成了鳳凰,我又如何尋得到你?”

“你可以化作天涯海角處的一座蔥山,”我會在蔥山上作巢,然後以你為家。到時你不必尋我,我自會歸來。”

小和尚隨著女子的描述遐想著,然後笑了,說:好羨慕那樣的來世啊,現在就想去了。

“臭和尚!”女子突然站起身踢了下和尚的腿,“本姑娘這輩子還沒活夠呢,不著急趕著投胎!起來!我們繼續往前走!”

“那我們的來世之約還算數嗎?”小和尚因為風沙的緣故眯著雙眼。

“傻和尚!”女子笑了笑轉身前行。

小和尚看不懂女子的笑,迷惑不解地爬起身子,收拾好行囊背起竹簍跟上。

又是一個寒冷的夜,單薄的衣衫敵不過荒漠裏的寒,女子看著躺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小和尚,挪了挪身子靠了過去。

寒冷的夜裏,兩人相擁而眠。

總算躲過了又一個夜,他們迎著黃沙前行,就這樣走了一天又一天。若不是迷了路,他們早就應該走出去的。

野菜是在第四天食盡的,水是在第五天喝幹的,剩下的隻剩天命。

斷水的三天之後,他們就再沒有了力氣行走,他們倒在了黃沙裏,任憑風沙掩蓋著身體,連呼吸都那麽的微弱,意識在一點點剝離,仿佛靈魂在出竅。

女子知道,他們真的要死了。

青鸞掙紮出竹簍,撲扇著受傷的翅膀走到小和尚頭前,尖尖的嘴巴啄了下有氣無力的小和尚,小和尚卻連眼睛都睜不開。青鸞慢慢臥下身子,咕叫了幾聲後,嘴巴抵著沙地也閉上了雙眼,一動不動。

看來它真的不是鳳凰,女子看了看同樣奄奄一息的青鸞想著,浴火重生的鳳凰,怎麽會經受不起這區區沙漠裏的炎熱?

“世上根本就沒有鳳凰…”女子歎了聲說。

“什麽?”小和尚囈語般的問。

“我說…來世你還化作天涯海角處的一座山,我會躍過桑田、飛過滄海去尋你,然後在山上作巢,日出而遊、日落而棲,相廝相守,不離不棄。”女子緩了口氣,接著對小和尚說,“睡吧,你我今生的緣分至此,我要走了,而你還有你的路要行……安心睡吧,讓我進入你的夢裏,醒來化作一段回憶,然後你繼續走你沒有走完的路。到紅塵裏去,去尋找她,也去尋找你自己……”

“我睡不著,”小和尚說,“而且我害怕,我害怕這一睡就再也醒不來了。”

“不會的,你會離開這裏。”

“我們真的會離開這裏?”

女子沉默了,許久之後說道:我們要走的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但我會等你,在來生。今生的你,就把我記在心裏吧……我們來生再會……

女子又唱起了那首她永遠唱不全的《十針歌》:

月兒彎,月兒圓

月兒照在粉水邊

粉水邊上燈幾盞

阿娘燈下把針穿

……

小和尚在女子的哼唱聲中入睡,沒有了炎熱,也沒有了饑渴。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他去了那個叫做粉水的地方,群山環繞著鎮子,自由飛翔的群鳥,一彎流長的粉水,以及粉水邊,臨水照花的她。

他愛極了這個夢,愛極了夢裏的人。

如果真的不會再醒來,就這樣一直困在這個夢裏,他也是欣慰的。

可他還是醒了。

他是在一間僧寮裏醒來的,他撐著床半挺起身子,吃驚地看著四周,隨後又重重地倒了下去。他的身體實在虛脫得厲害。

守在床邊的是一個比他還小的和尚,約莫十來歲的樣子。小小和尚見他醒來,滿臉堆笑地跑開,不停地叫喊著:他醒了!他醒了!

不多久,一位老僧帶著數幾年輕的僧人趕來,老僧坐到床邊將他扶起,雙手接過身旁一個弟子遞來的熱水喂給他喝。小和尚灌了幾口就咳嗽起來。

“女人呢?”他問老僧。

“這裏沒有女人,隻有和尚。”老僧回道。

“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

“這裏是普修寺,你已經睡了四天三夜了。”

“不可能!”小和尚驚道,“普修寺已經被大火燒毀了,那裏隻有師父和我!”

“滿口胡說!”老僧身後的一位弟子向前跨出一步道,“我普修寺香火正盛,你豈敢在此妄下詛咒!”

老僧揮出手掌,那人即可住了口,低下頭又退了回去。老僧的手慢慢收回,小和尚發現,他的手竟有些顫抖。他聽到老僧問:你師父是誰?

小和尚說出他師父的法號之後,老僧早已熱淚盈眶。後來小和尚才知道,原來這位老僧竟然也曾是普休寺裏的一個和尚,他比師父年長幾歲,算是小和尚的師叔。當年火難之時,老僧選擇了退讓,離開寺廟還了俗,後又充了軍,九死一生之後終於盼來了亂世的結束,於是,老僧便又剃發做回了和尚。他重建了一座寺廟,自己做了住持,寺廟取名還叫做普修寺,與那座燒毀的舊寺,隻相隔一片荒漠。

一片荒漠,兩座普休,一個這頭,一個那頭,而這頭與那頭相隔著的,仿佛是前生和今世。

“想不到他還活著,”老僧感慨道,“一個人守著那片廢墟幾十年,該需要多大的修為!”

“師父已經圓寂了,”小和尚說,“就在前些日子。”

“你可有什麽打算?”老僧問,他忽然很希望小和尚能留下來。

“我想去看一看同我一起來的那個女人,她在什麽地方?她怎麽樣了?”

老僧看了看小和尚,又看了看身後的弟子,一個弟子走出來對小和尚說:師父說過了,這裏真的沒有什麽女人,隻有和尚,我們發現你時就隻有你自己,和一匹受傷的馬,馬被安置在了馬廄裏。

“是那匹白鬃的黑馬嗎?”小和尚問。

“正是。”那人回答。

“帶我去看看!”

“不行,”老僧勸阻道,“你體力尚還虛弱得緊,需靜養一段時日方能下床,馬我們自會幫你照料,你且安心住下。”

“青鸞呢?”小和尚又問,“有沒有看見一隻青色的大鳥?它是伴了我多年的朋友。”

“也沒有,”老僧的弟子說,“你隨身帶來的,隻有一把蒼青色的劍。”

“劍呢?”

“那把劍殺氣太重,”老僧道,“被我置放在了禪房裏,每日誦經度化,以淨其身、以去其惡。”

老僧帶著眾人走後,房間裏隻剩下百思不得其解的小和尚。女人去了哪裏?青鸞現在何處?他突然感覺,出山之後所發生的一切都隻是一場夢,一場在苦難中卻讓他沉迷的夢。

他不記得自己如何穿越了荒漠,也不記得被狼群驚走的馬,又為何會同他一起出現在了這裏,他隻記得,在他奄奄一息的最後時刻,女子在他耳邊又哼唱起了那首《十針歌》。

數日的修養讓他的身子漸漸恢複,他去看了那匹馬和那把劍,馬是她的馬,劍也是她的劍,他記得真切。所以她來過,不隻是在他的夢裏。

也許她還身在荒漠!他想著,於是他決定去尋她,再次穿越食人的荒漠去尋找。

他在幾個僧人的陪同下去了無數次,可荒漠裏除了風沙什麽都沒有,他沒有找到女子,甚至連他來時的那片山林都沒有找到。它們就像一下子蒸發在荒漠裏,又像是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樣。在那片連馬都可以迷路的荒沙裏,他一次比一次絕望。

“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那一切不過是你在穿越荒漠時的幻象?”老僧對小和尚說。

“不可能!”小和尚道,“那匹馬呢?那把劍呢?它們又怎麽解釋?”

“它們本來就是你的,馬是你的,劍也一直就是你的,”老僧道,“娑婆世界本就諸多幻相,而相由心生,是你由馬分幻出了女子,由劍分幻出了青鳥。”

“可我不會騎馬,也不會用劍!”小和尚道,“況且,出家人以戒為刀,我要這劍做什麽?”

“你既知以戒為刀斬去紅塵俗念,又為何苦苦去尋那女子?”

“我……”

“好了,好了,”老僧笑道,“你我本就是俗子凡胎並無慧眼,所以諸多事物難窺其真相,也許那馬並非是馬,劍並非是劍,你也並非是你。所以,青鳥並非是青鳥,女子也並非是女子,一切不過是你心中那樣的光,投出了那樣的影,光隨影動還是影隨光動,皆不過是因為紅塵未了俗念難消。”

“紅塵未了?”小和尚默念道,他這次出來就是要涉入大千紅塵的,“未入紅塵,何來未了?”

“一花一草為紅塵,一滴一粒為紅塵,一步一行為紅塵,一思一念為紅塵。”老僧說,“紅塵不在人海,而在人心。”

紅塵不在人海?小和尚突然明白,原來,當他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涉入了他的紅塵。

如今他找到了紅塵,卻也弄丟了她。

“前世今生,真真假假。”老僧閉上雙眼道,“你會騎馬,但你忘了自己曾會騎馬;你會用劍,但你忘了自己曾會用劍。你師父讓你去尋找你自己,不過是想讓你去選擇一世活法。你若真心向佛,無論萬丈懸崖也無論無邊苦海,佛自會渡你。你若無心向佛,縱使將你強入佛門,也難留你心。”

老僧又睜開眼睛問:日後可有何打算?

“我想騎走那馬,帶走那劍。”小和尚說。

“我說過,劍和馬本就是你的。”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踏遍千山,涉過萬水,聞花語蟲吟,賞人間百態。”小和尚道,“但我要先去一個地方。”

“什麽地方?”

“粉水。”

小和尚走了,騎著白鬃的黑馬、背著青色的長劍,踏上了去尋找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