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失落者（二）
與這寒冷的空氣相悖的，是他眼角濕熱的淚。失落者抱著泰迪熊布偶在柏樹下跪了很久，終於，他深深地親吻了下布熊的額頭，吃力地站起身子。
布偶在笑，那笑容像極了他的女兒。
他走到石頭邊撿起手槍，拉下了保險。
他決定活著。
是女兒阻止了他的死亡，是女兒給了他活著的勇氣和理由。
失落者踩著凍土沿山而下，因饑餓而虛脫的身子，在堅硬的土地上摔倒了無數次，而那隻布熊卻一直緊緊抱在他的懷裏，仿佛那是他的全部。
山腳下，破舊的車子依然停在路邊，他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撿起上山前扔在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開機之後，他撥下了她的號碼，他的手一直有些顫抖。
很久沒有撥打過妻子的電話了，除了爛醉如泥的時候，於是每次通話都是爭吵。她早就受夠了這個無理取鬧的酒鬼，於是，隻要是他的號碼，她幹脆直接掛掉。
貼在耳邊的手機想著嘟嘟嘟的等待音，最後變成一陣無人接聽的忙音。
她再次沒有接他的電話，可他不再感覺失落，因為懷裏的泰迪熊依然正在對著他笑。車窗外的天空灰蒙蒙亮著，也許她還在沉睡中，他想著。
他撥打了她的座機，選擇了語音留言。
他深吸了一口氣沉默了許久，他本以為有很多的話要對她說，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他感覺他的語言能力似乎正在消失。
“嗨，”他終於開口道，聲音因為饑渴和虛弱而變得沙啞，“是我，很抱歉這麽早打擾你。”他又沉默了一陣接著說，“你是對的，關於一切。她已經走了，是我一直不肯原諒自己。你一定不相信我找到了什麽，”他看著布熊，眼角流著淚笑了，“我找到了她的玩具，那隻弄丟了的泰迪熊，它就躺在草地裏，像是一直在等我回來……”
掛了電話之後，疲憊如千軍萬馬般向他湧來，他太累了，他已經連續幾日沒有睡個好覺。身子一下子癱軟了下來，失落者靠在了座位上，忘記了饑餓，也忘記了失落，沉沉地睡了。
當他醒來後，他揉了揉困意朦朧的雙眼，日光照亮著整個大地，映在他臉上時，有些刺眼。
他要開始去習慣這樣的日光了。
車子在山腳下發動，順著山路緩緩離開。
彎曲而狹窄的山路延綿著杳無人煙的荒涼，枯黃的灌木和荒草叢裏，時而會有麋鹿伸長了脖子觀望遠去的車影，然後繼續低頭覓食。蔚藍的天空流動著碎雲，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著棉花般地白。一切還是往日的樣子，一切又仿佛都是嶄新的樣子。
很快，車子消失在公路的盡頭。
進入柏油鋪刷成的大道，路上終於有了少許往來的車輛，他感覺自己像是重新回到了人間，自黑暗而寒冷的地獄絕塵而來。
肚子因饑餒而空響著，濃密的胡茬讓他的臉色更顯了病態的蒼白，此刻的他像極了一個久病未愈的受難者。
快餐店，行駛了很久之後，終於他看到了前方的那家快餐店，它因為四周的荒蕪而顯得與世隔絕，雖然簡陋，卻給了疲憊於奔波的人以最大的慰藉，這也是此刻他最需要的。
快餐店兼營著加油和零售的業務，距離最近的一個城鎮也有一個小時的車程，靠著過往的車輛和郊遊的人來維持著生計。此時的顧客很少，門前隻停靠著三四輛車子。
他給車子加了油，又去了一趟售貨區，為他的布熊換上了新的電池。
然後，他抱著泰迪熊，拖著沉重的步子推開快餐店的玻璃大門，狼狽不堪的模樣依然迎來了服務員溫柔而帶有磁性的問候：歡迎光臨！
迅速點了麵包、炸雞和一杯熱飲，走到一張靠窗的四人餐桌前坐下，小心地把布熊放到身旁的座位上，然後狼吞虎咽。
懸掛在收銀台上方的電視上，播放著一則新聞，店裏就餐和休息的人都被裏麵的新聞所吸引。但他除外，他實在太餓了，除了眼前的食物，他什麽都無心理會。
“耶穌基督！”一位花白胡須的肥胖男子感歎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屏幕，舉到一半的啤酒杯停頓在下巴處，似乎已經忘了酒杯的存在。
“太難以置信了！”又一個人附和道，“他們連警局都敢襲擊！但是為什麽呢？他們要搶劫的是銀行，為什麽要先去招惹警察呢？”
“因為他們他媽的太聰明了！”一個青年男子笑著說，“先收拾了他媽的警察，就不用擔心在搶劫銀行時，有人他媽的偷偷報了警而難以控製住局麵，也不用擔心搶劫進行到一半時，卻被持槍的警察團團包圍，而成了他媽的困獸。沒有了警察，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搶，也可以肆無忌憚地溜。”
人們興致勃勃地談論著那場襲警和搶劫案，並猜測著結局。多數人認為歹徒們這次會全身而退，起碼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警方難以將他們一一抓捕。看來越來越多的人對維護治安的警察失去了信心，尤其是在這樣偏遠的地方。
盤子裏的炸雞幾口就被失落者吃得一幹二淨，腸胃總算舒服了些，但他還是很餓，於是切著麵包繼續大口地吃。
“你是海盜嗎？”他聽到一個嬌細的聲音突然說道。
他順著聲音看去，說話的是一個五六歲左右的東方女孩，黃色的皮膚，烏黑的頭發，以及一雙明亮的褐色眼睛。她身穿一件牛仔外套，外套敞開著，露出裏麵白色的衛衣，衛衣上印著一隻五彩繽紛的大鳥，大鳥飛翔在幾塊燃燒著的雲朵裏。
小女孩坐在他的對過，單腿盤在座位上，另一條小腿懸空著。
“什麽？”專注於食物的他沒有聽清小女孩的話，於是問道。
“你是海盜嗎？”小女孩又問了一遍。
“我很像海盜嗎？”失落者莫名的樣子。
“是的，”小女孩微笑著說，“你長得很像我在《海盜強尼》的漫畫書上看到的海盜，海盜的名字就叫強尼，我喜歡強尼，他是個超級大英雄！你們長著一樣的胡子，穿著一樣破舊的衣服，但是多了一隻眼睛。”
“強尼有三隻眼？”
“當然不是！你怎麽會有這麽笨的想法呢？”小女孩笑著說，“強尼隻有一隻眼，另一隻眼用眼罩罩著，是你多了一隻眼！”
“海盜也可以算是個英雄？”
“對啊，而且是個大英雄！”小女孩說，“他從壞人那裏劫來東西，然後分給貧窮受苦的人。他和你一樣，額頭上也有一道疤，但是他的疤比你的長。”
“我額頭上的可不是疤，”失落者說，“這是胎記。”
失落者額頭上的確有一道細細的胎記，淡紅色，乍一看去，還真像是被什麽利刃劃傷之後留下的一道疤痕。
“你父母呢？”失落者問小女孩，“怎麽就你一個人？”
“我沒有父親，隻有媽媽和我，”女孩回答說，“媽媽去了洗手間。”
“每個人都有父親，”他低下頭又輕聲說，“也許他不是個好父親。”咬了一口麵包，指著小女孩衛衣上的彩色大鳥問小女孩說：那是什麽？
“鳳凰。”小女孩回答。
“它真漂亮。”
“是的，”小女孩驕傲的說，“媽媽說鳳凰是百鳥之王，在我們的國家，她備受尊敬和信仰。”
小女孩的注意力集中在了那隻泰迪布熊上，打量了一陣說：好漂亮的玩具熊！
“這是我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失落者說。
“她一定會很開心，明天也是我的生日，但是我懷疑我不會收到禮物了，媽媽總會忘記，很多的節日都忘記給我買禮物。”女孩很失落的樣子，然後繼續說道，“這是個很好的禮物，它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就像海盜強尼是我的朋友一樣。”
“它的確是個很好的朋友，”失落者撫摸著布熊的頭說，“而且，它還救了我的命。”
“怎麽救的？”小女孩伸長了脖子露出好奇的目光。
“它會說話，當我準備去做一件很可怕很危險的事情時，它用它自己的方式告訴去不要去做，所以我活了下來，並且坐在了這裏。”
“它會說話？”小女孩的脖子伸得更長了。
“是的，但現在不會了，我試了許多次，它都不再說話了。”
自山坡上從錄音裏聽到女兒的聲音後，布熊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他在快餐店的售貨區裏換了新的電池也是一樣的結果，也許裏麵的線路已經老化，但是那個聲音卻永遠記在了他的心裏。
“它一定是一個帶有魔法的泰迪熊！”小女孩感慨說，“我能摸摸它嗎？”
“當然。”他微笑著。
小女孩興奮地跳下座椅，快步走到失落者的餐桌前，小心翼翼地伸出細嫩的手，摸了摸布熊的額頭，然後是它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每觸摸到一處，她就會微笑著看一眼身旁那個被她認作海盜的奇怪男子。
“蘇珊！”一個東方麵孔的女子邊大喊了聲，邊快步跑來。
然後失落者知道，“蘇珊”是小女孩的名字，而喊叫她的人正是她的母親。
母親一把把蘇珊抱進懷裏，然後向失落者擠出一張勉強的笑容說了句抱歉，接著轉身走向自己的座位，小蘇珊一副委屈的樣子說：我什麽都沒有做！
“我怎麽告訴你的？”母親把蘇珊放到座椅上，壓低著嗓子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他不是陌生人，”蘇珊爭辯到，“他是我的海盜朋友，他是個好人！”
“真正的壞人看起來都像是好人，”母親說，“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當他們對你微笑的時候，內心裏想著的隻是如何將你帶入他們的圈套！”
小蘇珊生氣地轉過頭，單手托腮，她不想再理會她的母親。她看不懂大人的世界，更不理解母親對她所說的話。她也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壞人，但她不相信一個會送女兒生日禮物的人也是壞人。況且那隻帶有魔法的玩具熊已經深深吸引了她，她想聽一聽更多關於它的故事。
蘇珊的母親突然意識到自己冒犯了身旁那個奇怪的男子，於是尷尬紅著臉地轉過頭又說了聲抱歉。
“那些話不是針對您的，”她說，“這不過是一個受驚的母親對幼子的一些教導，您也知道，一個人帶孩子的確難了點。”
“沒事的，”失落者說，“您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兒，她的眼睛和你的很像。”
“謝謝。”蘇珊的母親靦腆的樣子。
他繼續吃他的麵包和飲料，不久蘇珊的母親拉著蘇珊的小手離開了座位。她對蘇珊說，她們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到前麵的鎮子，然後找到旅館住下。蘇珊轉過頭又看了看他和他的玩具熊，微笑著向他揮了揮手表示再見，於是，他也伸出手揮了揮，目送著她們推開玻璃門向店外走去。
他看了看玻璃窗外漸漸黑下來的天空，一輛車子正往快餐店的方向飛速駛來。
當他低下頭繼續吃東西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麵一陣槍聲，以及蘇珊母親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