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碗麵的價值
“十元一碗的麵條，成本可能是五元；”林肯說：“而一個體重不少於千公斤的640箱體的成本是多少，內陸報關加遠途海運的成本又是多少，以及你為了囤積這批產品所占據的資金利息是多少，你應該比我清楚。對吧？”
溫州機場國內到達出口。
蕭淳擠在迎候親友或旅客的人從裏，張望著自內而出，時急時緩的人流。心裏不由自主地回放著與林肯從偶然認識到無所不談的長長十年。
2000年，林肯到溫州買鑄件，順便打聽當時的供應商，問瑞安有沒有廠家生產潛油電泵，廠家找出瑞安石化機械廠總經理蕭淳的電話號碼給林肯。林肯當即打電話給在瑞安的蕭淳。一番自我介紹之後，謙恭地問：“可以接我到廠裏去看看嗎？我的時間有點急。”
蕭淳性情憨厚，對如此自天而降一位美方采購雖然求誠若渴，卻隻是簡略回答：“我兩個小時能趕到溫州。”
“謝謝。你路上不要太趕，不著急一時半刻，注意安全。”
蕭淳被這寥寥幾句話熨帖非常。尚未謀麵，已經生出好感。
初次見麵的林肯，給蕭淳的感覺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而又無端地心懷敬仰。簡單的行裝，溫和的笑顏。說話不徐不疾，聆聽則是很專注的表情。從他口裏吐出來的字眼，最多的是“不錯”和“謝謝”之類。仿佛不是他在給你帶來機遇，而是你在幫他的大忙。完全區別於與國企打交道那種太上皇姿態。
在蕭淳的陪同下前往瑞安考察了廠況，林肯反複致謝之後飛離溫州。很快就帶著兩名老外（後來知道是美國總部來的技術工程師），再度來到溫州，提前通知蕭淳到溫州機場迎接，一起赴瑞安石化機械廠，共同做現場考查，詳談合作細節。回去後便提供圖紙，讓蕭淳按要求做出樣品。樣品做出來，通過檢測後，首次給蕭淳的石化機械廠下放起了5000套訂單，約兩萬多美金。兩年後，達到四萬美金的產值。
期間，林肯告訴蕭淳：“你要有耐心，從一點一點做起。”並據實介紹：“這階段TT在中國的訂單數額普遍都不大，主要在選擇考察供應商，研發產品階段。但後期必定會有大量的訂單源源而來。你要有遠一點的眼光。”
蕭淳無比感戴林肯那謙遜的微笑中包含著的歉然。卻奈何不善於表達，隻是憨憨地笑著，不住地點頭，應道：“林總，請您放心；我會珍惜你給予的機會，做好現在的每一批訂單。”
林肯則欣慰地點頭，溫和的眼神透出鼓勵與讚許。
潛油電泵從2003年正式投產，一直做下來，沒有停斷。2003年4月，開始下訂單做“接箍”。同期開始做鑄件加工，為加拿大加工鑄件成品。
做了一段時間，蕭淳向林肯提出自己想開發新廠，專門生產加拿大需要的鑄件。林肯分析預測後表示了支持。要求蕭淳設置產能的時候，要能夠達到年產量5000萬以上，廠區設置則需要考慮到以後的發展，可能擴大到10000萬。
這樣就開始啟動，林肯除了一直不斷派人給予援助和扶持，自己也經常從上海飛過來，現場指導，從不言辛勞。
以蕭淳為最大股東的溫州巨力公司，選址於瑞安縣郊，投資接近5000萬。經過近兩年的規劃和投建，到蕭淳站在溫州機場國內達到出口，等待林肯的這個時候，已經是2010年5月。蕭淳忐忑而又充滿期待地迎候著林肯，一同去往瑞安，新廠投產試製成功後生產出新一批樣品，正有待林肯去檢驗。
“蕭總——”
蕭淳一回神，林肯渾身清爽，拉著黑色的拉杆箱，已穩穩地站在自己跟前。林肯的年齡基本可以做每一位供應商的父親，卻從不直呼其名，對每位供應商都冠以“總“之尊稱，輩分不分，大小不論。讓諸“總”打心裏滋潤著，而又難免有點自愧於心。
“林總——您，對不起，我想一些事情，走神了，沒看見你出來。”蕭淳仍是憨憨地笑。笑著與林肯握手，接過拉杆箱，一起走向出口，去停車場開車。
“想什麽呢？”林肯坐進副駕位，一邊係好安全帶，隨口問。
“噢——，”蕭淳有些窘迫地語塞。接下來，坦誠地告訴林肯：“我在想，認識你已經十年——那些事情……”
“時間很快啊！”林肯轉移開話題。問：“樣品試製還順利吧？自己感覺怎麽樣？有幾分把握？”
“還好啦。三月份做了一小批，就等著送檢了。”檢測過關的話，可以海運發往加拿大了。”蕭淳開車進入溫州市區，問林肯：“還沒吃飯吧？我也餓了。我們先吃飯，吃飽了上路，一功夫就到瑞安。”
“行。”林肯爽快地答應：“先吃飯。去老地方。”
“林總——”蕭淳想反對，被林肯輕微一個手勢給駁回。
所謂老地方，是溫州一條小街上的一家小麵館，名叫“香又來”。
林肯十年前第一次從瑞安返回來，在溫州住了一夜。晚飯給蕭淳提出的要求是找一家幹淨一點的麵館，兩個人安靜地吃著麵，慢慢聊聊天。當時蕭淳簡直不可接受：怎麽可以讓如此尊貴的客人吃一碗小麵就算完？在林肯之前，蕭淳最怕的就是接待太上皇一般的采購客戶吃飯。花錢是天經地義的，喝酒卻實在是個負擔。但時風如此，中國的生意，十成有九成是在飯桌上，在酒後談成的。負擔歸負擔，蕭淳也已經習慣了見一位客戶，就大擺宴席。
而林肯安靜的微笑後麵，是不可拒絕的真誠。
那真是蕭淳印象深刻的一次接待。下來林肯笑問：“你覺得這樣吃飯，是不是比酒店包間舒暢一些？”
蕭淳點頭稱道：“太舒暢了。我反而是在享受你的接待。”
坐在“香又來”安靜的角落裏，一人一碗青絲翡翠三鮮麵，兩碟小菜，共分一瓶啤酒。林肯的話題就從“麵”娓娓而來。而林肯隨意而娓娓的言談裏麵，涵蓋的是你永遠分享不完的人生哲理和文化精髓，上可通曉天文，下能貫數地理；它們讓你受益匪淺，而愉悅不可言喻。
後來，蕭淳去林肯的城市，林肯曾帶著梁子親自到機場迎接。閑暇時光便聚集“小石頭”酒吧，聊聊天，喝點小酒，淡淡的交往中，積累下濃濃的情誼。在沒有別的客人之時，林肯也會邀約上蕭淳，去自己的老地方。那是林肯公司大樓出來右轉，往下走大約500米過馬路，一個公交車總站的斜對麵，同樣一個小麵館。不同的是，麵館的名稱赫赫地懸在門房上麵，委實有點嚇人：“勾魂麵”。僅僅三個字，招惹得終日門庭若市，讓蕭淳真有點相信所謂：“勾魂”。
坐在“勾魂麵”噪雜的石階下，老板娘的態度完全不比溫柔的“香又來”。點麵點菜稍微有點遲疑，一聲“要吃趕快，別人還站著等座”嗬斥就如勾魂麵店的另一種特色：“鋪蓋麵”一般，熱辣辣地給你劈頭蓋臉鋪下來。
蕭淳有點掛不住。卻看見林肯笑眯笑眼地觀賞著風風火火的老板娘，一副很消受的表情。林肯說：“等我退休了，就在公司附近找家店鋪，專買鋪蓋麵。”
蕭淳呼嚕進去一大口“勾魂麵”——炒熟的芝麻，剁碎的花生，蔥，薑，香菜，紅油，醬拌，自己添醋與否——風味確實特別地道，忙不停口地呼嚕著第二口，含混不清地問：“你會做鋪蓋麵？”
林肯細嚼慢咽地品著麵條，夾一根黃瓜條喂進嘴裏，很淡定的表情。回答：“我不會做鋪蓋麵。我讓會做的人來做。我偶爾去吃一碗，跟樓上的美女打個招呼，八卦兩句，就很消遣了。”
蕭淳一直不能忘懷，林肯當時那份淡定下，掩藏不住對自己團隊的不舍。
“兩位啊？”溫柔嫵媚的“香又來”老板娘，笑容可掬地迎上來，一見林肯便多出一份殷勤：“呦——熟客——稀罕了啦，好久沒來過了啦。快請坐，還是最裏頭的座位，真的像給你們留著的呐。”
“好久不見，老板娘生意興旺啊？”林肯笑嗬嗬地打著招呼，入內坐下。
“老規矩。”蕭淳吩咐老板娘。和林肯在一起吃飯的次數並不多，但在這個老地方，一直保存著最初的記憶：一人一碗蓋澆麵，兩碟小菜。共分一瓶啤酒。
“接下來有什麽打算？”林肯抿一口啤酒，潤潤口唇。隨意問道。
“我想——”蕭淳有點吞吐地告訴林肯：“我生產了一批640箱體，如果228通過了，應該能爭取到新的訂單。就可以搶點時間——”
“這樣啊？”林肯皺起了眉頭，放下啤酒杯，看著蕭淳窘迫的臉，話音不高，語義含重地問：“蕭淳呐，你恐怕有點太性急了吧？你知道對方需要的產品規格，數量，計劃的期限，圖紙的細則嗎？你這樣要擔多大的經濟壓力，要冒多大的未知風險，你事前有過測算嗎？”
“我——我打聽過他們需要的品種，知道他們需要640箱體；”蕭淳底氣不足地解釋：“我想，應該不會出大問題。”
林肯憂患地搖搖頭，問：“你不是經常來這家麵館吧？”
蕭淳納悶，誠實地點頭：“你不來，我一個人從不來這裏吃麵。”
林肯問：“那你清楚這裏所有的麵品嗎？”
蕭淳仍然納悶，繼續誠實地回答：“不清楚。”
“那麽——”林肯示意蕭淳看看對麵牆壁上琳琅的目錄。繼續問：“你若是這家的老板娘，你敢提前把預計要賣出去的麵條，都先打好作料，甚至煮進鍋裏，更甚至撈進碗裏，來等客人點餐嗎？”
“我——”蕭淳頭上開始冒汗，但堅持誠實地回答：“我不敢！”
“十元一碗的麵條，成本可能是五元；”林肯說：“而一個體重不少於千公斤的640箱體的成本是多少，內陸報關加遠途海運的成本又是多少，以及你為了囤積這批產品所占據的資金利息是多少，你應該比我清楚。對吧？”
蕭淳擦汗，隻剩下點頭的份。
“蕭淳啊，我理解你的心情。”林肯說：“我一直在反省，上次我自己過於熱心，為了趕時間，自己給你翻譯圖紙，一個小小的疏忽，造成你幾十萬的損失——”
“林總，那是我們自己工程技術人員的疏忽——”蕭淳的話，被林肯的一個小幅度的手勢製止住了。
林肯說：“我很佩服你拒絕讓我來分擔損失的俠義，我因此確信了你的人品，你是一個可以信賴，甚至是一個可以托付的人。在中國區的供應商裏，我對你寄予的期望最大。我願意支持你做好做大做強。但是，我不能鼓勵你去冒險。且不論此類風險幾何，即便僥幸過關，你這種對自己企業不負責任的操作方式，都不是我能夠讚同的。”
蕭淳慚愧不已地盯著餐桌上兩碟小菜，心疼的是，沒能讓一路奔波過來，剛剛要歇口氣的林肯，安生地吃下一碗麵。
“先吃麵吧。”林肯重新端起啤酒杯，抿了一口啤酒，冷峻的臉上又恢複了和藹。他放下酒杯，端起麵碗，拌動麵條，寬待地說：“記住，避免犯低級錯誤，就是企業最大的前景。至於生產和訂單的問題，待我們把麵條吃下去，放到後麵再議。”林肯喝了一口麵湯，含笑讚道：“不錯，還是當初的感覺。”
蕭淳端起麵碗，眼角有些潤浸。
溫州巨力公司生產的228箱體樣品第一次檢測通過，加拿大下達了90個訂單；蕭淳繼續投入設備，擴大生產。
在此期間，林肯分別委派山姆和魯諾前往溫州瑞安，協助技術質量管理。山姆第一次去檢查出若幹問題，提出整改要求，第二次去，多方麵檢測後宣布可以生產：配重，曲柄，箱體以及齒輪等相關配件。
2010年11月，林肯猝然離世。
數月後，巨力公司的640箱體樣品海運至加拿大，擱置數月，經藍妮向莫裏斯解釋背景，同意藍妮出麵從貨倉裏找出來送檢，但檢測未能合格，加拿大通知TTC，停止給巨力公司下達訂單，要求總部重新審核其供應資格。
此時，蕭淳為最大股東的巨力公司，為爭取獲得加拿大鑄件生產供應商資格，已投入建廠以及生產設備近5000萬。
林肯去世後，金瑋瑋接手的TTC方麵不再安排來自TT加拿大，熟悉該客戶產品需求和質量要求的魯諾介入溫州巨力公司的技術指導，山姆去過一次。TTC也大力派譴技術人員，長駐巨力公司予以援助。但金瑋瑋手下多屬新招收的大學畢業生，年輕，沒經驗，英語不精通，與TT加拿大之間的銜接溝通達不到有效力度，加之巨力公司自身管理體係的不夠成熟，導致生產和資金鏈懸於一線，大批產品未得到訂單，生產出來，積壓資金，占據廠房。
蕭淳在焦渴地等待渺無音訊的審核回複。終於，在金瑋瑋的幫助下，得到了來自美國客戶下達的500噸訂單。不出意外，好歹可以緩解巨力的一部分壓力。若是作為TT加拿大供應商資格的審核回複是肯定的，則巨力公司就會在重負之下獲得翻身，威震旗鼓。反之，則將承受生存危機。
其實，這是一個可以得到解決的問題。常駐中國的技術顧問魯諾，一方麵有多年的技術經驗，一方麵熟稔加拿大產品的各項質量要求。發揮魯諾的作用，給一個新生企業必要的指導，這是一個雙贏的舉措，卻不知為何，魯諾被閑著，而巨力公司在無奈中被空懸著。
一個企業的命運，就這樣飄著……
藍妮就職TT加拿大之後，發過郵件給蕭淳。主題為“謹記”：
1. 確認圖紙，確認客戶所提供的圖紙和需要的產品以及數量，按計劃生產。
2. 在生產過程中，嚴格按照質量標準、管理體係進行操作和監測。
3. 產品生產出來之後，首先自己檢驗，報TTC派員檢驗。得到肯定的批複，並且得到發貨的通知之後，才能夠發貨。
4. 在自己的產品上麵，做上明顯的標記。
5. 獲得質量體係認證之後，必須按認證所要求的所有步奏，進行生產。
6. 杜絕馬虎和僥幸心理，產品以質量說話。
7. 上天會給你一次、二次機會，但是質量不過關，上天不會一直給你機會。
8. 努力與客戶保持聯係，在第一時間了解到客戶的需求和要求。
9. 讓企業進入良性循環。建立明確的、可以執行的，並且能夠收到效果的管理製度。用製度管人，用科學管人，用理念來影響人。而不是過後來劃分誰承擔責任，因為誰也承擔不起這種責任。
10. 讓自己選中的管理人員與企業有共興衰的使命感。
林肯，我微薄的願望，就是想讓你美好的、人性的、光輝的一麵，還能夠繼續產生影響，能夠被秉成和發揚。就是想讓你曾經付出的心血，不因為你的離去而停止流轉。我知道，一個正確的舉措，能解救很多企業於水火。所以，我寄希望於你的孩子們，能夠走出小小的個人恩怨，而放眼數千上萬人的命運，乃至整個世界經濟格局的勢態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