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謙恭的美方采購員

洗漱一陣,清爽走進林肯的小客廳,羅建新屁股剛挨著軟皮沙發,就忍不住張口,提出很久沒想明白的疑問:“林總,我就沒想明白,當初在普林休斯,都做到首席了,還舍得兩袖清風就走。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C市錦江酒店,林肯在自己包租的房間裏接待了回到中國通告的第一個老朋友,原ZG硬合金廠分廠廠長羅建新。

“你不用再去寫房間了,”稍微寒暄後,林肯就簡略安排:“這裏現在就我一個人住,正好空著床位,你也省點錢。先去衝個涼吧。”林肯的語音平緩自然,讓人能接受他的好意,而不感覺任何拘泥。

羅建新憨厚地笑笑,欣然去了款洗間。

1995年7月,林肯以普林休斯工程技術人員的身份,從北京飛到成都,再坐火車又轉汽車,彎山繞水找到ZG硬質合金廠。

7月正逢西南高溫天氣,林肯挎著一個單肩包,下車問路,走了很久,才找到廠址。進廠先是一陣折騰,守門的大爺自己不識幾個字字,拿著林肯填好的表格顛來倒去的看了半天,沒看出所以然,很不情願地給了張出入卡,吩咐林肯出門時一定要憑著這卡才能被放行。林肯和善地笑著點頭,說:“一定。一定。”

林肯進去先打聽銷售公司。好不容易找到銷售公司,坐在辦公室吹著電扇聊天的銷售員們卻對林肯所需的零星產品不感興趣。話不投機,林肯準備走了。走到門口有人在背後喊:“喂——同誌”林肯聞聲回轉,一個打著赤膊的小夥子說:“我們的工具分廠有可能願意做點小單子,你去找分廠的羅廠長問問看。”

林肯道過謝出來。按照銷售公司的員工提供的路線,先要出大門,才能找到分廠。林肯沿途返回,走了一大陣走到大門口,一摸襯衫左胸的衣袋,發現門卡留在銷售公司桌上,忘了帶出來。很抱歉地給守門的大爺作解釋,說待會兒還要回總廠,一定記住把門卡歸還回來。哪知道,守門的大爺很有原則性,說沒卡決不能放行。

不得已,林肯冒著炎炎烈日又返回銷售公司辦公室,謙卑地說明原因順帶訴求:“請哪位師傅幫我聯係一下分廠,好嗎?”

有熱心點的人就打電話,叫羅建新羅廠長過來接林肯。分廠離總廠很遠,天氣很熱。羅廠長一路趕到總廠銷售公司,已經是滿頭大汗。林肯正安靜地等著他,一點看不出煩躁。

羅廠長把林肯帶到接待室坐下,沒有空調,也沒有涼開水,就開始聊。

林肯坐下來,不急不忙地將自己的身份和此行的目的詳盡地介紹了一番,結尾自我解嘲地笑笑,說:“現在很多國外的大公司都在開始進入中國市場,我們中國的很多企業卻完全沒有這方麵的意識,錯失很多機會。我這次跑了好多地方,拿著訂單找上門,人家還嫌訂單小,不願意理睬。以後有人會後悔的。”

羅廠長附和地應道:“也是,現在剛開放,大家都在摸石頭過河,很小心,就怕擔風險。並且,為一個小訂單要單獨定製模具,成本過不去不說,試製的樣品不合格的話,就賠得大了。”

林肯聽出羅廠長不動心,卻堅持著和他聊下去。

坐在又熱又悶的會議室,和一個陌生人聊一單不到一萬美金的業務,任著一個百多號人的分廠廠長羅建新,當時確實沒有預見到有什麽大的前景。隻是覺得眼前這個人,代表那麽大的一個外國公司,大熱的天氣,飛機火車汽車步行,跑了這麽遠的路,實在不容易。並且聊著的過程中了解到林肯也算是是家鄉人,慢慢的就聊到一起了。這一聊就聊了足足兩個小時。

林肯就自己目前急需要的產品,詳細的介紹了很久,還畫出了示意圖,請羅廠長給他推薦合作方。後來就提議想去看看分廠的生產線,羅廠長欣然作陪,轉一圈回到接待室,林肯依然是精神爽爽的神態,羅廠長又是一身汗水濕透了背心。

最後居然達成了協議,羅建新承諾一個月以後會給林肯一個樣品。林肯很高興地起身道別,一看手表才有點急了。猶豫了一刻,林肯有點難為情地提出一個要求:“我的時間趕不及了,你可以派車送我一段嗎?”

“當然,當然。”羅建新這才是真正的難為情了。談了兩個小時,走了這麽大一個廠區,竟然沒想到給客人一個起碼的接待。馬上打電話,派車送林肯去趕最後一班火車回省城。

一個月後,林肯很急迫的找上門來看樣品了。拿著樣品回去分析檢測一陣以後,給了分廠一萬美金的業務。這第一單合作最後的金額是1萬5千6美金,成本進去了以後,羅建新一分錢都沒得賺。但半年以後林肯帶來了一翻再翻,翻到一個月5萬多的訂單。再後來就滾雪球,越滾越大了。

林肯拿到樣品當時就很高興,誇獎羅建新,說:“你分管的這個廠不錯,不嫌棄訂單的大小,做得很仔細。不像其他大企業,一兩萬美金的業務理都不理,怎麽指望得到大訂單?你們拿到不僅做了,還按訂單的要求做出很滿意的樣品。等發到美國去了,我會讓你們有收獲的。”

這次,羅建新堅決要請林肯吃頓飯,林肯爽快地答應一起吃個飯,但提出一個要求,就近吃碗家鄉的小麵,並且一定要由他來買單。

果然,之後林肯就從一萬美金,二萬美金,五萬美金。一批批的增加著訂單的數額,還派人協助著從技術,質檢,一個一個環節地幫著羅建新進入正軌。分廠因這一萬美金的訂單,在五年之間,從零開始,做到四五千萬,利潤達到兩千萬,林肯帶來的這個產品做好了,羅建新的分廠就迅猛發展起來,並很快提升為總廠的副總,一直都是林肯最好的朋友。

而林肯,因為找到了這個長期穩定的生產廠家合作,給當時在國際市場上很有霸氣的普林休斯帶回去了驚人的利潤,也很快晉升到中國區首席執行官。就在前程似錦,福祿一身的時候,林肯卻悄然離開,去了美國。

這次再見麵,林肯是作為TT全球供應鏈中國市場的開發者,單槍匹馬回到中國。羅建新一得到消息,便專程趕到C市,與住進錦江酒店的林肯會麵。

洗漱一陣,清爽走進林肯的小客廳,羅建新屁股剛挨著軟皮沙發,就忍不住張口,提出很久沒想明白的疑問:“林總,我就沒想明白,當初在普林休斯,都做到首席了,還舍得兩袖清風就走。你究竟是為了什麽?”

林肯兩手隨意地攤放在沙發的扶手上,倚著靠背,緩緩展開笑顏:“中國像你們這種大型國企很多,但中國也還有更多需要幫助的新興民企。我當初能幫你們把訂單做大,感覺非常好。那時我就想,既然我能做,就要做到幫更多的中國企業拿到訂單,讓它們快一點發展起來,解決更多人的就業。我能多拿一點訂單就盡力多拿一點。以前這些產品都是在英國美國或其他國家生產,現在逐漸都轉到中國來了。這個事情我們能做到,是為中國做了一件好事,也是在為美國開辟市場。站在雙贏的角度,考慮共同的發展;用我們中國人的影響,改變世界經濟的格局。這是我離開又回來,想做的努力。”

羅建新感動不已,對林肯說:“我真的沒想到,你有這麽長遠的籌謀。從你來到我們身邊開始,我們就一直受惠於你給予的機會,可是,為了與我們合作,你不但不接受我們的任何回贈,甚至吃個便飯,也要由你買單,心裏很愧疚啊。”

林肯擺擺手,製止羅建新再往下說。他和悅地注視著羅建新的眼睛,誠懇地告訴他:“這個機會其實是你自己把它把握住了。有些事情,當時是看不出來未來前景的。當時中國人和外國人打交道還沒有什麽曆史,不知道有多大的空間,擔心風險。你呢,一個是心好,看我跑得累,再一個也有些超前意識。很多人因為沒有意識到這點,而錯過了機會。這個機會是我們雙方給予,雙方都受益的。”

羅建新說:“我受益是主要的。當時我那麽年輕,才37歲。因為你帶來的訂單,我管轄的分廠就飛速發展起來了。全廠一年整個四五千萬的利潤,我的分廠就占了一半。而我們全廠當時是5000多人,我的分廠隻有100多人。想想,這個利潤對比是多麽驚人啊。”

林肯轉移開話題。問:“你有其他什麽事情,想要和我說嗎?”

羅建新有些窘迫,一下子接不上這個話題。林肯是多麽細心的一個人啊。羅建新此行前來見林肯,確實有托在身。有多年交情的同學梁子,聽他說到去省城會見客人的身份,生生一路相跟著也來到酒店,正候在大堂一側的咖啡廳裏,等著邀請林肯一道吃頓飯。

“就是吃個飯,認識一下,絕對沒有別的要求。”梁子當時保證。

多年的友情,梁子的要求並不過分。羅建新隻是覺得這樣唐突地提出邀請,是對林肯的不尊重,所以,林肯主動問起,他反而難以啟口了。

“我們不是幾天的交往了,有什麽事情我能夠出點力?”林肯看出羅建新果然有事相求。便鼓勵地玩笑一聲:“隻要不是讓我去搶銀行,就告訴我吧。”

羅建新這才把請求提出來,說:“本來不該莽撞的,但是一下說走了口。我的一位老同學,聽說您回來了,無論如何要請您給個麵子,一起吃個飯,就是吃個飯,保證沒有別的意思。”羅建新很懊悔一見麵就給林肯擺出這麽道難題。

“吃飯?”林肯追問一聲。

“不吃也沒關係,我打個電話推了就是。”羅建新馬上摸出電話。

“吃飯有什麽問題嗎?”林肯嗬嗬一笑:“不吃飯難道想做神仙?”他示意羅建新繼續打電話,說:“請他們找個小地方,隨意就好。”

羅建新如獲大赦,興衝衝地接通梁子的電話,三言兩語,確定接林肯去王增的酒吧。王增也是他倆的同學,比不過他倆一個當廠長,一個做老板威風,但自己開著個小酒吧,也有份逍遙自在。

林肯在羅建新的陪同下,和梁子在王增的酒吧第一次見麵,吃飯聊天很投緣。從此喜歡上這個名曰“小石城”的小小酒吧。

王增的“小石城”是一個隻有60多平米的小酒吧。灰黑色的地磚鋪成一種原生態的造型,凹凸不平的行走在上麵,很有一份厚重的質感。因為在電影電視上看到美國西部片裏的酒吧煙霧繚繞,燈光迷蒙很有異域特色,王增在做裝修設計時想模仿那種格調,但手裏資金不夠鋪張,最後搞出來有點中西合璧,似是而非,反而有股別樣風味。

林肯那時單身住在酒店,不外出的空暇時間幾乎都聚會在酒吧。每次聚會“小石城”,林肯都比大家早到。有時下午3點一過,他就到了,而酒吧要晚上七點才開門。沒人開門的時候,林肯就在外麵坐下,安靜呆著,打打電話,看看書,等著梁子,王增他們,從不張揚說他已經到了酒吧。

“小石城”石階入門的兩邊,分別用盆栽植物隔出兩張桌次的位置,在進門的兩邊各擺一張條桌,每張桌子設座4人。林肯習慣性的坐在傍門左手邊,麵朝大街。因為有植物隔開,他能看到外麵,而外麵的行人不留意就看清裏麵。

安靜地待著,順便做點自己的事情,林肯休閑著工作著,一點也不會浮躁。

晚上大家先後到了,打著招呼,開幾句玩笑。林肯也很隨意的,跟梁子和王增一樣,點一份“蓋澆飯”。很便宜的,8元錢一份。不緊不忙地吃著有湯有菜的蓋澆飯的時候,林肯就會隨口問問大家今天做了些什麽事,或者聊一下當天的新聞,順道聽來的八卦。林肯的飯量很小,一份蓋澆飯通常是吃不完的。所以,他每次在開始吃飯之前就會分一些王增或梁子。

“王哥——你幫我消滅點。”或者“梁哥——請你克服克服。”

平時彼此的稱呼也很隨意,叫林總或者梁總的時候基本沒有,都是“林哥”“梁哥”的稱呼,林肯也是“梁哥”“王哥”的跟著喊。跟林肯相處,他就是鄰家的一個大哥哥。說話平穩,尾聲不長,聲音也不大,就是在開懷大笑的時候,聲音也十分寬鬆柔和。

林肯吃著蓋澆飯的時候,感概地說:“我很想聯係一下,為貧困邊遠的地區建一所學校和敬老院……”

“找個時間,我們一起去考察。”梁子說。後來各自忙碌著沒能陪林肯成行,梁子心裏一直擱著林肯這份願望。

吃了飯收拾好,閑聊著坐上10來分鍾。這時梁子就會大聲吆喝:“還不喝酒啊?早就口幹了哈。”

林肯會附和,說:“那就擺起嘛。”

王增就去取酒。林肯對喝酒沒有特別要求。知道是王增去開酒,他就會問:王哥,哪種酒不好賣?”或者打聽:“最近有沒有新品種?”

所謂新品種,一般是廠家搞促銷的,利潤會大些。林肯不點破,梁子和王增也都明白他的意思——想讓王增有點賺頭。

羅建新不在場的時候,一般他們三人,閑聊,慢飲。

林肯會選擇坐正對入口的位置,這樣方便王增招呼其他客人。剛接觸的時候,林肯喝酒很少,也就一兩杯啤酒。,小口小口地抿著,他能喝到深夜。後來彼此熟了,梁子他們就會勸酒,開玩笑的給林肯灌輸一些“要想身體好,全靠酒來保”之類的戲言。

梁子問“林哥,你今天開心嗎?”

林肯笑曰:“開心啊——”

梁子又問“有什麽好事情?這麽開心?”

林肯笑微微地,回答:“跟梁哥,王哥在一起嘛,自然就開心噻。”

梁子繼續問:“你說我們在幹啥子?”

林肯說:“在一起喝酒噻。”

梁子立馬就接上,說:“這就對了噻,我們在一起喝酒,你就開心。所以不能給自己定量,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林肯哈哈大笑:“李哥把我繞進去了哈。”

王增最榮幸的差事,是做林肯的替身,代其喝酒。因為林肯心髒不太好,而興致特別容易好。那時候,王增就十分重要。

王增掛在自己QQ上的標簽是:相逢意氣為君飲。

很久以後再回憶起當初,王增眼前總會恍過一幅幅霫霫如生的畫麵。一回味就獨自忍不住微笑,微笑著又有忍不住想要流淚的感覺。眨個眼睛,仿佛林肯就坐在進門的那個位置,偶爾抿一口啤酒,微微地笑著,觀賞王增打理生意……

林肯,凝眸間,我看見你遠遠地出發,一步一步地走來。你走過的沿途,有種子破土,有新苗生長,有森林成片,有滴水匯海。一條通天的道路上,我恍惚發現你奔波的身影,道路兩旁已綠蔭茂密,你卻難得駐足做片刻的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