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給予你的信

柳青青個子高高的,身材保持的相當好,皮膚白淨,一頭卷發如瀑,五官秀麗端正。她的整個體態,整個外觀,用男人的眼光來看幾乎無可挑剔。尤其中年男人,或者應該說凡是正常男人,都不可能不把她收進眼裏。

讓所有時鍾停下/切斷電話/給小狗鮮美的骨頭/讓它安靜下來/不要彈琴/不要擊鼓/抬出靈柩/讓送葬者緩步前來/飛機在空中盤旋哀悼/淩亂地塗寫那個訊息/斯人已逝/把黑紗係於信鴿的白頸/讓交警戴上黑色的手套/他曾是我的南/我的北/我的東/我的西/他曾占據我的每一個工作日和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午夜/我的交談和我的歌/我以為愛可以永恒/但我錯了/從此漫天星辰不再閃亮/太陽與月亮不再光輝/海洋不再浩瀚,森林不再蔥鬱/從此以後/美好不再。

柳青青凝神注視著電腦屏幕上主題為“節日快樂”——生活小常識的郵件對白:

林肯給柳青青:節日快樂——生活小常識:幸福村的同學們,祝大家節日好!

附件是收集到的生活小常識。諸如:吃魚被刺卡住,用鴨子的口水軟化。供大家參考。這個可是居家生活、出門旅行必備之小常識。端午快樂哈!幸福生活委員會:林。

柳青青給林肯:吃魚卡住了,到哪裏去找鴨子的口水?太有點搞笑了。不過,蜂糖與蔥同時吃,已經被證實沒有關係了。謝謝你的熱心,我們參考吧,節日快樂!

林肯回複柳青青:哈哈,賣魚的可以長期在廚房養幾隻流口水的鴨鴨:方便,新鮮。

柳青青回複林肯:哈哈哈!

林肯回複柳青青:嗬嗬,開心就好!

柳青青回複林肯:上次春遊的照片發給您。

林肯回複柳青青:哈哈!謝謝!

柳青青回複林肯:一對璧人……

林肯回複柳青青:收到,很好!

柳青青雙擊打開“附件:一對璧人”:

林肯和夫人,各自坐在一個綠樹成蔭的農家院壩裏,一張方桌跟前的兩把藤編椅上。夫人略略拘謹地微笑著。林肯稍稍側對著鏡頭,紅褐的臉龐,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衫,一雙安靜的眼神,於淡定中散發出內心的力量。他的身子往後靠在藤椅背上,搭在藤椅的扶手上的左手腕上帶著一隻手表,手掌輕輕卷著,大指姆和食指卻下意識地組合成了一個OK的造型,仿佛他隨時會配合這個動作,道出自己的評價:不錯!

很好!

“林——”柳青青喃喃一聲呼喚,回應林肯那恍若還在說話的眼睛。她說:”林,這是我給予你的信……”她說:“可是,天堂沒有郵箱……”

收起附件,鼠標從“回複”一欄,慢慢移動,移動到“草稿箱”。柳青青的眼淚潸然落滑,她輕擊鼠標,在草稿箱下麵點擊了“保存”。

柳青青這個名字,出自《詩經·鄭風·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柳爸爸柳媽媽給取下這個名字,無疑有寄期待女兒接近於“子衿”的苦心。

然而柳青青卻有點“不衿”。用米蘭達的話說:一當有在陌生人出現,特別是陌生男性,尤其是高級的男性領導出現,柳青青就情緒高漲。一漲就下不來,沒人能按得住她。隨便你怎麽打壓,不準她任意發揮。她那裏的情緒已經沸騰,“嗨呀嗨呀”地嗨起來,就是下不來了。

那次陪同美國總部的副總裁到了淄博巡視,金瑋瑋身為產品經理,理所當然就應該出麵給副總裁介紹廠裏的整個情況。那麽,在廠裏參觀的時候就應該是金瑋瑋和副總裁走在一起,由她介紹每一個產品線,設備以及工廠的整體狀態。

沒想到柳青青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跟副總裁走到了一起,然後插進到他們的中間,更進一步就把金瑋瑋給擠到一邊去了。

金瑋瑋自己也沒搞明白是怎麽回事就被出局了。

隻見那柳青青手舞足蹈神采飛揚而滔滔不絕,副總裁也同樣點頭微笑地附和著,一付很享受的表情。堂堂美國副總裁一頭栽進柳青青的溫柔之鄉,完全被她的氣場而左右。

金瑋瑋的東方式溫婉,在那個時候徹底被柳青青的自由式囂張所籠罩,沒有了機會施展,漸漸落寞到後麵,和藍妮一起,陪同在林肯的左右。

林肯就說了那句經典:“這個柳青青,太搶風頭了——有時真想掐死她。”

柳青青深得林肯的賞識和器重,早以為眾所周知,不屬所謂奇聞軼事。林肯與柳青青的兒子有過短暫相處,當下便誇讚。說:“這孩子很可愛,沒有心機,赤子之心,從頭到尾,任何人欺負,任何情況下,再怎麽生氣,都不會罵人,從未聽到他講過一個髒字。”林肯喊聲夫人,說:“都是一樣的兒子,我們的兒子小時候,是不是有點太調皮了。”

夫人賢淑地笑笑,未作肯否。

無意之間就有幸相伴旅遊。

但這次旅遊帶給柳青青最大的受益,卻鮮為人知曉。

所謂樂極生悲。柳青青帶著兒子,陪同林肯和夫人出行旅遊,一路順風順水,和諧親密宛如一家人。旅遊全程美滿,卻在返程平安落地,等候因為堵車沒按時趕到的司機耶魯比的一小段時間裏,而上演了一幕悲劇。

五歲的兒子生性好動。在等候的期間就是不肯安靜地坐穩。他吵吵著掙出媽媽的懷抱,自個兒在兩行座椅之間的走道上衝衝撞撞地跑來跑去。就在柳青青忍無可忍直起腰身,起身要去強製拽回的瞬間,兒子一個蹌踉,猛地把一隻拉杆箱撞翻了,堅硬的拉柄狠狠地戳向林肯的小腿骨。

林肯正專注讀報,被這狠狠的一戳,不意地發出一聲痛呼“啊——!”

“啊——!”柳青青也驚恐地叫了起來。她一步衝過去,抱起跌倒在地,正咧嘴欲哭的兒子,重重地按到座椅上。轉身去看林肯。

林肯一手捏著報紙,撐在椅座上;另一隻手捏著小腿骨,疼痛之狀。

夫人關切地蹲下去,想撩起林肯的褲腿;被林肯製止了。

“啊——對不起,林。對不起。”柳青青羞愧難當地扶起拉杆箱,隻恨此刻地下不裂出一條縫來,能讓自己鑽下去。

“沒事——”林肯努力地笑笑:“沒事。一會兒就沒事了。”

稍後,耶魯比趕到了。把車停在外麵的臨時停車道上,急匆匆跑進來,一邊解釋帶道歉,一邊幫著把拉杆箱拉起,等林肯起身一起出去。

林肯穩穩地站立起來,拍拍大腿兩則:“看看,沒事了。”示意柳青青領著兒子先行一步。

柳青青半信半疑,也不便多問。仔細看看林肯深色的休閑褲,沒看出有什麽痕跡。這才拽著兒子先行去外麵,上車把兒子搡進一個角落裏。再下了車,幫著耶魯比把行李放進後備箱,然後坐進車裏。

林肯慢慢走過來,慢慢坐進副駕駛。

夫人有點擔憂地看看林肯,沒有發問。為丈夫關好車門,回到後車門,坐進靠窗的右位。柳青青夾在兒子和林肯夫人之間,尷尬得找不到話題。

闖禍的兒子這時也安靜下來,沒敢再肆意張狂。不多一會兒,就依倒在媽媽懷裏,沉沉睡去了。

林肯仰靠在椅背上,閉目歇息。夫人看著窗外的景色,默默無語。

柳青青摟著兒子,一路保持著端直的坐姿。耶魯比先把林肯送到小區門口。林肯和夫人沒有讓柳青青和耶魯比幫著送行李上樓,說有電梯。站在道路一則,揮揮手,讓耶魯比繼續送柳青青和兒子回住所。

林肯過後給柳青青發來一條彩信。

在手機隨拍的照片上:一隻瘦削的腿骨,血肉模糊。

林肯在彩信後麵附言:青青,先前怕嚇著孩子,沒讓你知道。現在我給你看看這個,是想讓你在適當的時候,教給孩子一個道理:一個無意的行為,可能造成的傷害。

柳青青一直保存著那條彩信的照片和附言。

柳青青生性活潑開朗。雖然處事高調,並不影響她的人緣。

柳青青個子高,身材保持的相當好,皮膚白淨,一頭卷發如瀑,五官秀麗端正。她的整個體態,整個外觀,用男人的眼光來看幾乎無可挑剔。尤其中年男人,或者應該說凡是正常男人,都不可能不把她收進眼裏。她仿佛有很多價格不非的衣服,套裝,裙裝,休閑裝,婉約裝。加上個性張揚,高調,比較愛搶鏡頭,所以她給很多同性的感覺有點“囂張”,就屬於自然印象了。

根據多方麵分析,柳青青來TTC之前已經在成空還是哪一個比較大的國企做得很有影響,現在TTS裏麵的同事,也有和她打過交道的,也有和她一起上過川大英語班。總之隨處都有人認識她。

聽說林肯曾經去成空洽談業務,偶爾接觸到柳青青。林肯一開始就很欣賞柳青青。好像是費了不少周折才說動她加入到TTC來。她是唯一一個沒有帶簡曆,麵試,而直接在年度董事會暨供應商大會上空降到三亞的。

空降來了就落座在林肯的背後,誰都搞不清楚她到底是什麽身份和角色。每個人發言總結的時候,她都插話點評,說這裏不對那裏不對,需要怎麽怎麽改整。林肯笑眯眯地,也不製止。

在場的人就更搞不清楚她的來頭了,大家心裏在想,是不是新來的副總經理。

特別是一些供應商,對她更是巴結仰慕到了失態的地步。隻聽到她英文名字詹布帕妮的第一個字符:詹,就信口開河叫開來,稱她為“詹總”這一叫開就沒收回去。以至於到後來,林肯都順口了,叫“青青”時間甚少,稱她為“詹總”的時候居多。

這個柳青青,不僅在自己地盤愛表現,在其他區域與同事相處也一樣的張揚。有一次柳青青和另外一位同事去上海,匯合當時的上海經理薛吟,也就是艾瑞卡,三個人一起去出差。

到了供應商那裏,柳青青完全忘記了此行是在艾瑞卡的管轄內的業務單位,落座就開始發揮,自管自不停的講。氣得那一直以安靜出名的艾瑞卡都忍不住在下麵用腳踢她了,她還是打不住。艾瑞卡下來話都不和柳青青搭一句。

這個插曲被傳回TTC,金瑋瑋感同身受地把艾瑞卡當同一條戰壕的戰友看待了。所以在不久後艾瑞卡辭職離開TTSH時,金瑋瑋專門發郵件致意:“你是一位在TT中國難得讓我願意作為朋友交往的同事。”

這份郵件同時抄送到每一位留下來的同事郵箱裏,被柳青青們很不屑了一番。

金瑋瑋自己踩了自己的腳趾姆,痛在心裏,不便出聲。

柳青青那會兒持著林肯的尚方寶劍到處出差。她是質量審核部的負責人,又是什麽項目督導,走到哪裏教育到哪裏。不僅盛氣淩人,而且還條條款款說得有條不紊的,讓你無招對應。一批老員工不滿柳青青的指手劃腳,一層層反映到了林肯那裏;到了林肯那裏呢,卻沒有了下文。

有林肯的默認,柳青青還會把誰誰放進眼裏。

她隻要想搶鏡頭,就有能耐把本來正在講著的人搶得自動脫鏡。

柳青青詩詞歌賦樣樣拿手,天上地下她起碼有一大半都知道來之乎去之也。數理化門門精通,文學史學哲學她都有研究。一會兒傳說是北大還是清華少年班出身,一會兒又風聞就讀過多所名校。

因為出麵替公司向柳青青前任職單位做高額賠償,又奉林肯之命為柳青青在公司附近安排了精裝租住房。金瑋瑋猜測林肯花大價錢把柳青青挖到自己身邊一定有特別安排,起碼,不是許給她一個小小的項目經理的承諾。果然不久,柳青青就兼任了一個合資廠的副總經理,既監管質量部,又負責項目督導,威風得很。

在林肯的時代裏,金瑋瑋對柳青青是不顯山水地保持距離。

林肯離開後,金瑋瑋繼任。本想找機會來個下馬威,卻不料柳青青是整個TTC懂得“適者生存”法則第一人。狗咬刺蝟,讓你無從下口。柳青青很配合地執行金瑋瑋的指令,同樣很高調地保持著自己的個性。金瑋瑋讀得出柳青青嫵媚的笑容裏的潛詞:你不招我,我不惹你,你若傷我,我必反擊——咱不怕你!

柳青青很自在地遊刃在沒有了林肯的TTC,但也會偶爾忍無可忍。

這天,金瑋瑋少有的有了點空閑,無端想起要召見柳青青。按內線電話呼一聲“青青——”,金瑋瑋仰靠著高高的椅背,溫婉而含威。

柳青青應聲入內,還沒進門,先反省自己哪裏又給金瑋瑋抓了把柄。答案是否定的,所以柳青青站到金瑋瑋跟前,眉眼就自不在然有幾分不順。

“青青——”金瑋瑋一語穿心:“你的表現讓我很不滿意。”

“我的工作有什麽問題嗎?請金總明示。”柳青青一聽這腔調就來氣。

“你的工作沒什麽問題。是你的態度,我覺得你對我的態度有問題。”

“很對不起,老大,我拿著一份工資,職在盡心工作;恕不賣笑。”柳青青憤憤地問一聲:“你看來並沒有正經點的問題要問?我還有正經事情要做,告退。”

金瑋瑋這裏杏眼剛要一瞪,那柳青青已經摔門而去。

終於,柳青青和金瑋瑋之間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正麵交鋒。

事情的起因是為著一次項目培訓。也不知怎麽地,金瑋瑋千小心萬防備,柳青青居然還是和美國總部來的丹尼直接聯係上了。言來語去之間,柳青青就和丹尼說起要做一個培訓。但是做項目,柳青青明明和金瑋瑋還有一位叫馬克的員工是一個項目組的。她就不事先溝通,自己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了一個幻燈片,準備到了會上再和他們討論。

通知開會時間是午後兩點,柳青青提前二十分鍾就進到會議室去。

正巧馬克和丹尼都在裏麵了,她就把那個幻燈片拿出來播放,就和馬克還有丹尼一起,過了一遍自己做的培訓流程。這樣,他們三個都比較了解了這個項目。

金瑋瑋是兩點準時進的會議室。金瑋瑋遵守時間也遵守規則,偏偏遇上個不按規則出牌的柳青青。金瑋瑋進去,看見柳青青已經把她自己的幻燈片拿出來,在一邊演繹一邊講解培訓係統的操作流程和具體步驟。眨個眼睛,區區柳青青就成為了整場主講,並且發揮得超常精彩。

講自己的話,讓別人無話可講。丹尼剛離開,金瑋瑋就爆發了。

“柳青青!你做幻燈片,怎麽不提前溝通?”金瑋瑋站起來,一甩文件夾:“你太過分了!”

“你做任何事,有過提前溝通嗎?”柳青青本來就站著的,順手把文件夾也用力一甩,甩在紅木會議桌上,啪的一聲:“太過分的究竟是誰?舉個例:你下個周一要聽報告,明明可以提前通知大家做準備,非得拖到這個周五下班的最後一刻,才讓傑西卡發郵件,搞得每一個人,連帶他們的家庭,整個周末都雞犬不寧,就為了顯擺出你的威風?”

柳青青兩手往自己酥軟的胸懷裏一交叉,隨即一皺秀眉,呈不可思議狀:“我就納悶兒,你是真不懂,還是故意折磨人?你也做過匯報啊,不知道做匯報都需要項目組成員一起商討,分工明確每個人負責的部分各自去準備,然後報給項目經理匯總,再返回來通報給全體成員形成最終文案,才能推出一個完整的報告嗎?你難道不需要做準備,就敢信口開河嗎?”柳青青嘩啦啦上大課般,發揮超級棒。

“我需不需要做準備,不需要你知道。我敢不敢信口開河,我自己知道。我想什麽時間發通知,輪得著你來發話嗎?”金瑋瑋傲慢地一“哼!”,不屑道:“周一不是一個個地,也都把報告做出來了嗎?怎麽就沒人敢試試信口開河呢?”

“這就對了——”柳青青更傲慢地一個“哈哈!”,不緊不忙地點著頭,說:“我納什麽悶兒呢,你本來就是個魔頭,又是個白癡,你就把折磨人當樂趣,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耍著把戲的時候,被多少人當猴看著。”

好一個柳青青,哪裏會是等閑之輩,而金瑋瑋又豈容殿前叫陣。於是狼煙頓起,就在會議室——戲稱“黑屋子”——擺開了戰場。一看兩位女將真刀實彈的幹將起來,馬克嚇得起身就跑出去了。

馬克是一個很老實的人,他一般不發表言論。再怎麽忍氣吞聲,也最多有點敢怒不敢言的表情,從來都和氣生財。但這次卻滿臉幸災樂禍的,煽動外麵的人:“快去看看,看看裏頭吵起來了,打起來了。”

金瑋瑋後來找機會,狠狠削了馬克一把。

林肯,我眯縫著眼睛,想象著你小刺蝟一樣的孩子們,止不住的心酸,卻又有些忍俊不禁。是你的愛寵壞了她們,還是她們本身有自己的個性?也許兼而有之吧,在你的護佑下,她們沒來得及展示鋒芒。而今,她們需要獨自捍衛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