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幕

夜幕之下,適才囚房裏的那些孩子被推搡著帶到芥子幫總舵大堂。鄔安斜著眼打量著。身前長條桌上正中央,擺著一條剛出鍋的花鰱。這花鰱能出現在這裏,不得不讓人感歎鄔安的良苦用心。

要知道,芥子幫,可不是什麽豪門正派,唯一確立其武林地位的,就兩字,人多。

芥子幫中魚龍混雜,乞丐、偷兒、娼妓、戲伶、神棍、賣藝人、地頭蛇、包打聽等等,所有這些擺不上台麵的行當都在這個幫裏。

明麵上以探聽、買賣消息為主業,幫眾在各種身份的遮掩下,隱藏在武林的各個角落,人脈遍布江湖,勢力遍及天下。

“都別在那兒杵著了,餓了就吃,每人一雙筷子,”鄔安拍拍屁股走上前來,飛起一腳踩在長條桌的桌沿上,目光不自覺得被身後一個滾動的身影牽了過去。那人不說也知道是誰,沈公子。

他像一條聞見了屎味的餓狗一般,迅速的舔起了鄔安剛吐出的那根枯草,貪婪的含在嘴巴裏吸允著。他這是解饞啊。

鄔安見狀隻覺得肚腸裏一陣攪動,吐出一口唾沫罵道,“惡心。”而那沈公子麻溜的堆起笑臉,呲著都能揭下一張皮得黃牙回道,“幫主牙縫裏的味都夠我喝一壺的,不惡心,嘿嘿。吃不到魚,就隻能退而求其次了。”

鄔安抖手彈了彈耳朵,嫌這話髒,扭頭看向那些拿到筷子卻擎在手裏又蠢蠢欲動的孩子,“叫你們吃就吃,看老子幹什麽!”

話音未落,這幫孩子才一窩蜂湧上前去,把飄著熱氣的花鰱圍了個水泄不通。可依然沒一個人敢落筷。這是因為出囚房前洛月明叮囑了一句話,小心魚裏有毒。

僵持半刻,瑾安伸手將筷子探向魚鰓之後,輕輕的剝離了一方魚肉下來,停至唇間,淡嗅之後,緩緩放入口中。這動作似號令,突然間,桌子上已不見了花鰱的影子,而是被一堆孩子圍城的人球。

這速度驚了鄔安,他一提氣,飛身立上桌麵,翹首望向這群孩童。突然小橘子被擠落桌下,席地而泣。

“停!”一個青澀且銳利的聲音瞬時從人球中心炸響,人球呼啦啦四下散開。這會兒能喝住這些孩子的除了龍吟不會再有別人。

隻見他含身護住早已支離破碎且所剩無幾的花鰱,嵌起一塊殘碎的魚肉送至小橘子嘴邊,無限憐愛的說道,“你吃,他們不敢搶。”

此時再看瑾安,早已放下筷子,閃身老遠,肅穆的站著。而其他孩子,或不時瞥向那魚,或不是瞥向含淚而笑的小橘子,無人再敢往桌前湊近半步。

“行啦,剩下的你們拿去吃了吧。”鄔安輕飄飄從桌上落下,地上的灰塵卻如寒霜固雪,無半絲異動。

瞬時,不知從哪裏竄出來烏壓壓一堆乞丐,惡狗爭食般頃刻間便將那盛魚的盤子舔得熠熠生輝。這架勢驚了那群孩子,但唯獨兩人例外。一個是瑾安,另一個則是龍吟。

乞丐們散去,鄔安招招手讓孩子們湊過來。可孩子們剛聚攏,鄔安抬手就是一掌掄了出去,掌風如刀,其聲似一丈白綾憑空撕裂,緊接著卻消失了擊合之聲,這一掌,如枯葉一般,懸在半空之中。然而,掌止風未停,微微撩撥著龍吟額前散亂的垂發。

“為何不躲?”鄔安歪著頭,瞥向龍吟緊繃的臉頰,眼角抽搐的褶皺,像是也已隱藏不住心頭攢動的笑意。

“我躲了,這巴掌就會打到他們身上。凡事,終是需要有人扛得,躲,又能躲到何時?”龍吟不卑不亢的回道。

“你,”鄔安啐出一口痰,又瞥向瑾安,“家裏幾個孩子,你是老幾。”

“你管我老幾,我死了,爹媽再生。我爹媽死了,叔伯還有子嗣。想從我家撈錢,比登天還難。”瑾安儼然一副慷慨負義的神情,不見得半點悲切之色。

鄔安一聽,喜上眉梢,“哦,聽口氣,家裏挺財主啊,好,”鄔安扭頭回望沈公子一眼,陰陽怪氣的說道,“是不是有錢人家都這樣,認錢不認人。要不,他怎麽說得和你一樣呢?”

沈公子趕忙爬過來,喜滋滋仰頭看著鄔安,像是等著討賞,嘴巴裏銜的那根枯草耷拉著,漸漸地從口中濺出一顆口水珠,順著枯草滑動而下。

鄔安癟嘴一歎,嘖嘖兩聲,“你太髒了,我嫌惡心,滾遠點,滾呐!”“不滾,”沈公子伸出舌頭舔舔嘴唇,好好倒了口氣這才接著說道,“幫主,這小子更換大價錢。真得。”

鬱氣未消的鄔安悻悻坐回太師椅,一瞪沈公子,“說呀,還等著老子問一句說一句啊。”“是是,”沈公子屁顛屁顛走到瑾安跟前一指他那身長褂,“幫主請看,這小子這身衣服可是銀線縫製的,就算拿到當鋪,也至少能換一錠銀子,這說明他老子是真有錢,而且還特別喜愛他。所以,隻要幫主敢開口,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行,真是的識貨的東西,誒,看你這身本事,幹個幫主完全不在話下,要不,我把位子讓給你?”鄔安話裏有話,說得沈公子頭一沉,躲到了一邊,鄔安愛答不理的悶哼一聲,抬手一指瑾安,“這小子,一會兒關密室裏,留著換錢。”

“那個刺毛瞪眼的,給我掛花嘍,再把腿打折。那個哼哼唧唧的,”鄔安指完龍吟,緊接著,那手就滑向了小橘子,突然間停住話語,雙目中洇出爍爍之光,嘴角也因剛才收的太緊,**的抽搐幾下。

他低下頭望向腳麵,赫然間猛地一跺,惡語道,“那個丫頭給老子做成人頭狗。”

“你敢!”龍吟近乎同時嘶喊開來,卻不料,話音未落,已迎麵擊來一掌,將其麵門拍得是血肉模糊。

“這裏還輪不到你說話!”鄔安的輕功卻是了得,眨眼間便打完龍吟,走進了小橘子。他甩了甩手上沾滿的鮮血,輕輕拍了拍小橘子粉嫩嬌豔的臉龐,緩緩壓低了聲音,“可惜了,這要是長大了,做個戲伶也是塊好料子,可是,有人買了你們的命,已經等不到那一天了。”

“誰!”瑾安正在和洛月明給龍吟敷傷,聽罷,即可怒目相向,“誰有這麽大的膽子,居然敢動錙銖門掌門之子!”

當錙銖門三個字蹦出的一瞬間,眾乞丐似著了魔一般,欣喜若狂,躁動難耐,最得意自然非沈公子莫屬。而鄔安卻無動於衷,癱軟的坐回太師椅,眼皮一翻,“這世上,有比錢更好用的東西,你老子不會沒有告訴過你吧。”

“權?”瑾安一直以來堅挺的鬥誌瞬間被擊垮。而鄔安卻饒有興致的補充了一句,“比權還要大。”

“誰!”鄔安話音未落,人已從太師椅上飛出老遠,眨眼間,腳尖已點過長條桌麵,縱身飛向房梁。

蹭蹭蹭,上梁之後的鄔安儼然一隻健碩的飛鼠。閃躲騰挪,不多時便從房梁之上縱身而下,健步疾行,撲通一聲,手中落地一物,讓當場眾人膛目結舌。

鄔安自梁上捉住一個男童,而這男童不是別人,正是葉飛。

“幫主好身手,”沈公子跳將過來,衝著葉飛的屁股生生跺了兩腳,“這麽大個,在幫主手裏竟如個小雞子般不費吹灰之力,厲害,厲害。”

“這麽大個差點溜了,你們瞎了嗎!知不知道這些小崽子都是些什麽來頭!跑一個,都夠我們掉腦袋的!”鄔安大怒,一掌落下,竟直接拍斷了太師椅粗壯的扶手。

“請幫主明示。”“明示個屁!影洲、十二門徒、玄冥乾坤盤、升壇大典、結界之門這些事情你會不知道?”鄔安一把揪住沈公子摁在自己腳下,“這些個孩子都是……”

鄔安話沒說完,後背便是驚悚的一顫,口中大喝一聲,“不好!”

霎時間,大堂之內黑霧彌漫,陰森森的冷風順著所有的門窗、地縫甚至瓦礫之間狂奔而入。

“大膽妖物,竟……”鄔安話說一半,便隻剩招架之功,隻聽得黑霧之中嗖嗖嗖如利箭齊飛,噗噗噗一聲聲倒地之音。

黑霧翻滾,遮蔽了所有的視線,不多時,大廳之內便寂靜無聲。

許久,黑霧漸散,沈公子顫巍巍摸到一隻手臂,細一打量竟是鄔安的斷臂,而那手掌卻已僵硬,如被寒冰凍住一般,掌心凝聚的內氣尚未擊出便被回擊了回去,直直擊穿了手掌。

再看大堂之中剛剛蜷縮的孩童,已無蹤可尋,而四下七仰八歪的竟是一具具冰冷的乞丐的屍體,而屍體之上卻不見血漬斑駁。放眼而去,此間活物唯有自己。

沈公子連滾帶爬衝到大堂門口,麵向西南,俯地叩拜,口中慌語道,“謝婆婆不殺之恩,此大恩大德我沈雲今生必報,必報……”

這器世間,此時此刻讓人心驚動破的遠不止雍州芥子幫一處,在那皇城王爺府內,錙銖門掌門鋙語,也是渾身濕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