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求而不得

我必須得誠實坦白地告訴你,馬一鳴的太太和馬一鳴之間隔著山山水水幾萬重。

怎麽說呢,馬一鳴和馬太太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馬一鳴的身上具有著入世的所有煙火氣。馬一鳴長得一副典型的中年男人的模樣,世界萬物已經在他四十多年的歲月中,將他所有的棱角打磨掉,無論是身材還是個性。

而馬太太則恰恰相反,她身上具有所有與市井相反的東西。馬太太一塵不染、幹淨清冷、纖細瘦弱,歲月隻是使得她的肉體逐漸衰老而已,而靈魂和行為方式與嬰兒並無兩樣。

當然最讓我驚訝的是,夏漫居然在這裏!

夏漫與馬太太站在一起,夏漫像一朵新鮮摘下、正熱烈綻放著的玫瑰,而馬太太則像一朵已經在水裏蓄養了七日、依舊不可避免枯萎、憔悴的水仙。

“夏,夏,小姐,您也在?”我舌頭打結地說著話。

馬一鳴的兒子柳曉誌的眼神迅速在我和夏漫之間巡視了一番。

夏漫點點頭,沒有說話。

“夏小姐來看我和曉誌。來,進來坐。”馬太太溫柔地說著。

我的腳踩上地板,就感歎地板的纖塵不染,即使穿著襪子我也能感覺這個地板上毫無塵埃停留的餘地。

進了閣樓,眼睛適應了光,才看到整個閣樓上到處都是畫。

對於藝術,我隻具備了文盲的常識,比如對於畫,我隻知道這是畫,什麽風格,什麽流派,用的什麽材料,好在哪裏,我是統統不知道的;比如對於歌,我隻知道好聽或者不好聽,是鄉村音樂,還是爵士樂,還是藍調,還是流行音樂,我也是統統不知道的。

我隻能跟你描述,我眼前看到的閣樓上到處都是彩色的畫兒,畫裏的內容十分抽象,我看不清楚是什麽。

“曉誌,畫的不錯啊。”我隨口說道。

“我叫柳曉誌,另外這些畫是我媽畫的。”少年糾正我。

馬太太輕輕地嗬斥了一下少年,說了一句:“曉誌,要有禮貌。”

少年則不再說話。

“進來坐吧,喝口水。”馬太太側了側身,想將我讓進去。

“李警官有事就問吧。”夏漫催促我道。

“我沒,我沒別的事情。就,就是來看看馬太太。”我繼續解釋了一遍。

“空手來的呀?”夏漫看了一眼我空空的兩手。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李警官,夏小姐跟你開玩笑呢。”馬太太笑意盈盈地給我遞上一個盛著水的透明玻璃杯。即使透明的玻璃杯隔著黑暗的光線,我也能感覺到主人對它小心翼翼的嗬護,一塵不染。

感覺得出夏漫和馬太太之間似乎很熟悉。

“警官還有事嗎?沒事,我要做作業了。”少年柳曉誌明顯地下了逐客令。

“我跟家屬交代一下情況。馬一,馬老師說他不用自己指派律師。”不知道為什麽,我本來想要說馬一鳴的,在馬太太麵前總覺得叫不出口,而改成了馬老師。

“我給老馬找了一個大牌律師,明天就跟他見麵。”夏漫接上我的話。

我愣了愣,沒有想到夏漫如此置身事外,感覺就是說著別人的事情。

“哦哦哦,謝謝夏小姐費心了。你看看我,這真是什麽都不會。”馬太太雖然年齡比夏漫大,但是看起來就是一副不了解紅塵本來麵目的模樣。

我不知道馬太太和馬一鳴是怎麽走到一起的。感覺明明就是不同維度的人,偏偏被不小心扭曲到了一起。柳曉誌倒是和馬太太如出一轍的風格,帶著不沾塵世的光芒,看起來隻是更加驕傲了一些而已。

“你們,要不要去看看馬老師?”我看向馬太太。

馬太太美麗的丹鳳眼,眼梢迅速地吊起了一點,然後驚慌地說:“是老馬要我們去看他的嗎?”

“馬老師倒是沒有說這個,我估計他不太知道該怎麽麵對你們吧。是我自己建議你們去看看他,給他一點支持和疏導。”我對著他們說。

馬太太的樣子明顯是放鬆了下來,長籲一口氣。

“哦,原來是這樣。那我就不去了吧。省得惹他生氣。”馬太太的樣子倒是像一個小心翼翼討父母歡心的小孩。

“好,那不勉強。不敢打擾馬太太太久,我過幾天再來看你。”我客客氣氣地跟馬太太告辭。

“哦,不用特意過來。我這邊都好的。這裏什麽都方便。”馬太太很真誠地說道。

“那我也走了,柳姐再見。”夏漫很輕鬆地和馬太太打著招呼。

聽她這口氣,不清楚內情的人會以為這是兩個閨蜜在說話。但其實是一個強奸犯的太太和受害人在說話。多麽奇妙的關係。

夏漫和我一同出的門。

下樓梯的時候,我走在夏漫的前麵,讓夏漫走在我的身後。夏漫提著高跟涼鞋,光著腳下來的時候,我看見夏漫長裙下紅色的腳指甲閃閃發光。

如今的夏漫,與前些日子我所見到的夏漫,已經判若兩人。前些日子裏的夏漫如驚弓之鳥,誰都不信任,而現在的夏漫似乎已經成為了自己命運的女主人,甚至說都可以成為別人命運的女主人。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馬一鳴。

我不知道夏漫的真實想法是什麽,我隻知道,如果我是夏漫,我一定會恨馬一鳴。馬一鳴毀了夏漫最初的少女之身,馬一鳴設計了夏漫整個的人生命運,這些都是我所不會原諒馬一鳴的地方。

而這些,夏漫似乎並沒有太過在意。或者說夏漫完全沒有讓我看出她的在意。

我下樓的時候,走路特意放慢了幾分,怕夏漫如果一個腳步不穩的時候,我至少還能扶住她。

不過,到走完最後一個台階,夏漫都沒有給我扶住她的機會。她的每一個腳步都很穩,也許夏漫今後的人生都將會和這個樓梯一樣,走的每一步都會很穩。

出了樓梯口,我把手伸向夏漫,條件反射地想要扶她。

夏漫笑著搖搖頭,說了:“謝謝。”拒絕的意思,堅決且明顯。

讓人幾乎都已經忘了,夏漫和我之間曾經有過一個可以讓我“在白晝看到滿天星光”的長吻。

“經常來?”這是我開口問夏漫的。

“第一次來?”這是夏漫問我的。

我們幾乎是同時開口問對方。

接著夏漫和我則搖搖頭笑了,都說了一句:“嗯。”

“馬太太不願意去看馬一鳴是因為你?”我直截了當地問。

“什麽?”夏漫驚愕地看著我。

“我說,馬太太是對你充滿了抱歉嗎?”我這麽直說了。

對於夏漫,我總是願意坦誠我的想法。夏漫是一個聰明人,在她麵前兜圈子我並沒有勝利的把握。

“沒有。”夏漫收住了微笑,淡淡地說。

“沒有?”我驚訝地問。

“馬太太並不知道馬一鳴是因為什麽被關進去的。”夏漫繼續解釋。

這次我直接就抬高了頭,毫不掩飾我的驚訝。

“不可能啊!警方不可能不告訴家屬的。警方不是通知了家屬了嗎?”我說。

“嗯,警方是通知了家屬,馬一鳴的家屬電話留的是兒子柳曉誌。”夏漫說。

“所以呢?柳曉誌知道馬一鳴是為了什麽進的監獄,但是馬太太卻並不知道?”我整個人都有點繞進去了。

馬一鳴的案子我並無負責的權利,所以卷宗我知道的並不清楚,我隻能假借調查莊永生的案件為由,去接觸負責調查馬一鳴的警察。我以為該走的程序,那邊的警察都會走一遍,沒有想到家屬這邊的情況會是這樣。

“那柳曉誌知道受害人是你了?”我問夏漫。

夏漫眉頭輕輕一皺,我知道這個問題有點過於冒犯夏漫了。但是話已出口,覆水難收。

“他知道。他是他很抱歉,但是他無能為力。他請求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馬太太。”夏漫說。

“為什麽要這樣做?馬太太怎麽了?為什麽不能知道這件事?”我問夏漫。

“李警官問題很多啊,剛才怎麽不問呢?”夏漫稍稍調侃了我一下,也是在提醒我問題有點過多了。

“對不起,對不起。剛才不是你還有柳曉誌都在催促我走嗎?”我隻能這樣說。

“馬太太得了乳腺癌,已經活不了多久了。說不定會走在馬一鳴之前。”夏漫輕輕地說。

我聽了如五雷轟頂,這麽說來馬家簡直是遭遇了滅頂之災,家裏的頂梁柱因為強奸罪加上殺人罪很快就要被處決,家裏的女主人也得了絕症時日無多,剛才那個幹幹淨淨的少年柳曉誌,不多時,就會變成一個孤兒。

那她夏漫呢,在馬家的橫禍及人禍中,她是什麽樣的態度呢?

如果夏漫按照常理出牌,那她夏漫就不是夏漫了。

別急別急,明天我會繼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