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忽而今日
我見到馬一鳴的時候,馬一鳴已經完全放棄了生的希望。
我看著曾經在出版界舉足輕重的馬總編戴著銀色、沉重的手銬和腳鐐,胡子灰白,嘴角起泡,眼泡浮腫,一步三挪地走出來。
不過就是十三天而已,馬一鳴已經從他的前世仿若跌入煉獄。
“您受苦了,馬老師。”這是我看到馬一鳴後說的第一句話,不知道為何,我覺得我應該給馬一鳴送上安慰。
馬一鳴一驚,左臉眼睛下的一根神經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渾濁、昏黃且無神的眼珠子,迅速地從耷拉的眼皮底下抬起來,眼神像極了從睡夢中被猛然驚嚇的拉布拉多犬。
“您受苦了。”這樣一句來自於文明世界的問候語,讓馬一鳴似乎感覺到一絲和尊嚴有關的東西。於是在驚訝之後,馬一鳴迅速振作了一下自己。
“李警官,您客氣。”馬一鳴微微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我看見了馬一鳴空洞的兩隻門牙處,兩顆門牙已然不知所蹤。
我能想象這兩顆的門牙故事,我將視線從馬一鳴的牙齒處移開,看向馬一鳴的眼睛。
馬一鳴敏感地感受到了我眼神的刻意回避,抿了抿嘴巴,最後又決定解釋一下這件事。馬一鳴說:“我的門牙本來就是假牙,在這裏取來取去不方便,索性就拿下來不戴了。”
門牙是假牙?一般人的門牙不太容易先損壞,怎麽會是假牙呢?馬一鳴年紀沒有多老,還不至於到了門牙需要做假牙的程度。
這麽思索間,我沉默了幾秒,沒有接馬一鳴的話。
我看到馬一鳴正眯起眼睛,費力地看著我,揣測我的表情。我想起來,馬一鳴是近視的,但是馬一鳴的眼鏡已經不知道流落到了何處。
“你的眼鏡呢?”這下我終於沒有忍住,口氣中帶著一點點明顯的責怪。
馬一鳴立刻堆上了討好且小心翼翼的微笑:“眼鏡碎了。”
“碎了?”我疑問的口氣剛出,立刻就意識到自己的幼稚以及不夠職業,換上了另一種明白了的口氣:“哦,碎了。”
馬一鳴很滿意地點點頭,不再說話,等著我說話。
“你要不要請一個更好一點的律師?”我問馬一鳴。
馬一鳴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用,都一樣的。我自知罪孽深重。”馬一鳴極為緩慢地說。
現在從外表看,馬一鳴已經和這裏其他的囚犯並無二樣,隻有馬一鳴的措辭悄悄地泄露著馬一鳴曾經所接受過的文明教育。
“聽說,你不願意見你的老婆和孩子?”我換了一個話題。
馬一鳴將頭垂了下來,瞥向正下方。當然,他的正下方什麽都不會有,隻不過是他自己的一雙腳而已。
“嗯,見不見都一樣。”馬一鳴緩慢且無精打采地說。
對於馬一鳴的反應,我有點意外。一般的罪犯,隻要提及家人,那就是致命的軟肋,基本都會引起一些情緒上的激烈反應。而馬一鳴顯然對家人沒有什麽興趣。
“怎麽都一樣呢?你沒有什麽話想要對他們說嗎?”我都為馬一鳴著急。
馬一鳴這次索性省去了語言,直接就搖搖頭。
“聽說,你見了夏漫?”我換了一個主題。本來我是不準備在馬一鳴的跟前提夏漫的,我不知道馬一鳴對於聽到“夏漫”這個名字將會是什麽反應。
“見了。”馬一鳴出乎我的意料,爽快地回答了。
“嗯。”這次輪到我無話可說了。
“你要記得讓夏漫每天寫稿。”馬一鳴繼續說。
我迅速地抬起了頭,看向馬一鳴的眼睛,我不知道馬一鳴跟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嗯。”我繼續這樣回複道。
“別的沒什麽了。”馬一鳴總結陳詞。聽他這樣說話,感覺馬一鳴才是那個來看望我的人。
看到馬一鳴想要站起來,準備往裏走,我立刻拋出問題: “為什麽殺莊永生?”
馬一鳴停住了想要起身的動作,麵無表情地說:“是的,我殺了他。”
“為什麽?”
馬一鳴假裝沒有聽到,繼續轉身往裏麵走去。
關於動機,馬一鳴從未交代過。
馬一鳴既沒有交代過他為何強奸夏漫,也沒有交代過為什麽要殺莊永生,更加沒有提過李果是不是他殺的。你問他有沒有殺人,他就說有。你問他原因,他就絕口不提了,隨便你怎樣都不願意再提。
任何的卷宗上,都沒有馬一鳴關於動機的交代。也沒有關於作案細節的交代。他承認了一切,但是其實還是什麽都沒有承認。
就像你說你殺了人,但警方不可能因為你說你殺了人就把你直接抓起來的。除非你時間、地點、動機、證據、以及受害人都有,且都是真的。
我們抓住馬一鳴的點,是我們在監控視頻裏看到馬一鳴了,並且最後是馬一鳴正好去周莊找夏漫的時候,被我們抓到了。再加上他承認他殺了人,所以就按照第一犯罪嫌疑人處理了。
馬一鳴為何強奸夏漫,馬一鳴為何殺害莊永生,馬一鳴知不知道莊永生是假冒他人身份,以及李果到底是不是他殺的,李果是不是無辜的,警方依然一無所知。
其實關於馬一鳴,夏漫也一無所知。
咱們來猜一猜,馬一鳴過的是什麽樣的人生。
根據公開的資料,馬一鳴是他們出版社最資深的編輯之一,也是他們出版社收入最多的編輯且沒有之一。
馬一鳴培養了他們出版社最賺錢的作者,也就是夏漫,自然根據相應的業績考核,馬一鳴也拿到了他們出版社最多的獎金。所以理論上馬一鳴應該是非常有錢的。他們的所有同事都這麽認為,我之前也是這麽認為的,直到我敲響了馬一鳴的家門。
出版社之前提供過我們一份馬一鳴的人事檔案。
人事檔案是一種神奇的存在,你可以從上麵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個人從進幼兒園到現在的所有旅程。
馬一鳴的人事檔案平平無奇:小鎮出生,三年幼兒園,六年小學,三年初中,三年省重點高中,後通過高考進入了本地普通大學,專業也隻是普通的中文係而已,畢業之後就進入了這個出版社,再也沒有換過工作。簡直是一條直線的人生,連普通的精彩都算不上。
馬一鳴人生華章的開啟者,毫無疑問是夏漫。在夏漫成為他的作者之後,首部小說的銷量就直接掃平了當年出版社的所有記錄。從那以後,馬一鳴節節攀升,最後直接升到了出版社內容總監的位置。
馬一鳴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愛好,馬一鳴也似乎沒有什麽特別的朋友,更加沒有工作以外的人事交往。
馬一鳴有著中國典型的三口之家,一個老婆,一個兒子。完全沒有什麽特別的。在這之前,也沒有聽說過什麽馬一鳴對女色的偏好。
馬一鳴長得也就普普通通的,能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皮膚還算白皙,配著一副框架眼鏡,長相也算得上斯文。僅此而已。馬一鳴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說不出來他的長相方麵哪裏不精彩,但就是一張讓人記不住的臉,就是你在火車站跟他撞了,然後他走進了人流中,他再次轉過身,你都會認不出來前一分鍾和你相撞的人是他。
唯一讓我有點意外的是,馬一鳴的兒子不姓馬,而是跟著他太太姓柳。
我翻到這個的時候,隨口問了馬一鳴出版社管檔案的賈阿姨,“馬一鳴的孩子怎麽跟他老婆姓了?”
賈阿姨直接給了我一個“一看你就沒有見過世麵”的眼神,用本地話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儂勿是本地銀吧?”
“這個跟是不是本地人有什麽關係?”我愣了一下。
“本地男銀怕老婆的很多的,小囡生下來,跟老婆姓的蠻多的。”賈阿姨用一種“科普了你也不懂的”眼神跟我說了一句。
“哦,原來是這個樣子的。”我用最大的力氣點點頭,證明我是明白的,但是同時把這個話題就這麽結束了。
看我不願意追問下去了,賈阿姨反而態度好了起來,跟我八卦起出版社的人事來。說有一個人呢,她是絕對不會去追問和八卦的,那就是出版社的一把手王永年。
“王永年怎麽了?王永年的孩子也不跟他姓的嗎?”賈阿姨越是說不八卦,估計是越想八卦,我就順著賈阿姨的竹竿爬一爬。
“瞧我這多嘴多舌的,你可別再問了,我可什麽都沒說啊!”賈阿姨果然帶著中年婦女獨有的、欲拒還迎的姿態拒絕著。
“那好,您既然不方便說,我就不問了。”我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告別馬一鳴的檔案保管室。
“我們王總人氣旺,在外麵可有好幾個寄名的兒子呢。那馬總呢,就一個兒子都不跟自己姓。這個命啊,真的是不服不行的。咱們那王總就是一副帝王命,咱們這個出版社呢就是都屬於他的。馬總呢就是一副勞碌命,就跟咱們王總做牛做馬的。”老阿姨繼續神神叨叨地說。
“阿姨,你等一下哦,什麽叫做寄名?”我完全聽懵了。
“那咱們這裏有些老封建的人呢,就相信,為了求孩子長命呢,就可以認他人做父母,叫男的為寄爺,叫女的為寄娘。就跟叫爸媽差不多的意思。”賈阿姨繼續滔滔不絕地給我科普著。
“哦,那就是義父義子的差不多的意思了?”我問。
“差是差不多,但是又很不一樣。哎呀,跟你講半天,你也不懂。”賈阿姨可真是對我這個外地人充滿了偏見。
我笑笑,放下檔案離開。
“那個馬總的兒子,也是王總的寄子。”走之前,賈阿姨終於憋不住自己的八卦心,跟我說了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