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月8日,忌出行

李偉說,好好回憶一下你們的蜜月旅行,看看有什麽和平日相比不太尋常的地方。

從哪裏說起呢,不如從2013年的2月8號開始講起。

“2013年2月8號,宜作灶、解除、平治道塗;忌栽種、出行、祈福、行喪、納畜。”

早上起來,我看了一下日曆,清楚地記得上麵是這樣寫著。我毫不在意地撕下了當天的那張,“嗖”地扔進了角落的垃圾桶裏。

人如果需要靠著老黃曆的指點來度過一生,那麽即使安然度過了,也不是自己的人生。

我鑽進淋浴間,打開淋浴頭,閉著眼睛從淋浴架子上抓過洗發水,在手心裏用力搓出泡沫,塗到自己的頭發上。一陣薄荷味刺激得我不由得拿水衝走頭發上的洗發水,睜開眼一看,果然這是莊永生落下的男士薄荷洗發水。

普通的男女交往,應該就是這樣慢慢地往對方的空間裏滲透自己的痕跡,直到最後,你便是他,他便是你。或者你變成了他,他還是他。

但這不是莊永生的習慣,丟三落四更不是莊永生的性格。

莊永生和我戀愛將近一年,有時候我們會在酒店一起過夜,有時候他會在我這邊過夜。在我這邊過夜的時候,莊永生會帶著簡單的換洗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過來,走的時候,他會把所有的東西都收拾好一起帶走,哪怕是換洗下來的髒衣服,莊永生也會全部帶走。

我也曾和永生提議,索性在我這邊留幾套換洗的衣物好了,但是莊永生說他喜歡穿一批衣服換一批衣服,每一批的數量都是固定的,要是留在我這邊就會對不上數量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就像我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帶著我的個人電腦,絕對不會用其他電腦寫作一樣。這些都是個人習慣。

莊永生每次來的時候,也會帶好他自己喜歡牌子的洗麵奶、洗發水、沐浴露、潤膚露、電動牙刷、電動水牙線、剃須刀、須後水還有香水。這些瓶瓶罐罐聽起來很費事,其實莊永生也習慣了,每次出差他也會這樣,把這些東西都井井有條地歸類,帶走,到一個新的酒店,放下,使用,然後收拾再離開。

假如我帶另外的男人回我家過夜,這個男人也絕對看不出來我這裏有莊永生經常留宿的痕跡。

我和莊永生的愛情,就是這種保持著整潔與距離的愛情。

當然,在和莊永生談戀愛之後,我從未帶過任何其他男人回家過夜。

你信不信,都是這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將是我獨居的最後一天。因為我馬上就要踏上和莊永生的蜜月旅程。從此開始,我倆便會合二為一。

對於合二為一這件事,我有著本能的懼怕。我恐懼失去自我的愛情。可是愛情若是沒有了不顧一切的全力以赴,便失去了愛情最熾熱、迷人的顏色。人生總是那麽矛盾。

2013年的2月8號是農曆二十八,今年的農曆沒有年三十,農曆二十九便也就是除夕夜。中國法定春節假期是從除夕夜開始的,為了避開人流高峰,莊永生和我約好2月8號那天去海島度蜜月,在海島上呆一周,到2月15日過完情人節就回來。然後第二天正好是初七,民政局第一天上班,我們就去領證。

對的,我們還沒有領證。我從來沒有把領結婚證這件事看的有多麽重要。我不需要莊永生用這張證來為我們的愛情做保證,反之,莊永生也不需要我給他這張證來承諾今後的人生。

不過就是大家都走的一個流程而已,早走或者晚走,都可以。僅此而已。

在這座城市,我和莊永生都有一份體麵的工作,都有足夠讓我們自己安全的財務保證,所以關於愛情,我們隻需要純粹地談愛情。

淋浴出來,我一看手機,不過是上午10點多而已,手機微信已經有了十幾條信息。

我一一打開。

我掃了一眼,先打開助理果兒發來的信息。

“姐,馬老師讓您把這後麵一周要更新的文字,先傳給他看一下。”

我作為星光小說出版集團最紅的言情女作家,一旦小說連載,無斷更直到完本,是我的口碑保證,即使是馬上開始度蜜月,我也會每天準時上傳一個章節。這個馬一鳴是怕我一旦去了海島度蜜月,就沒有心思更新了。虧他做了我十多年的編輯,居然這一點還不放心我。

對於我談戀愛這件事,出版社的反應永遠要比我父母的反應還要誇張。

“果兒,後麵一周要更新的文字,我還沒有寫完呢,我兩點來出版社一趟。你讓馬一鳴別那麽大驚小怪的,我又不是第一次談戀愛。”我一邊擦著頭發,一邊用語音回複給果兒。

“馬老師說,這是你第一次結婚啊,哎呀——”果兒也用語音回複我,說了一半,突然被什麽東西打斷了。

我愣了一下,看到果兒的語音又被撤了回去。

“姐,不好意思,我剛手機摔地上了。”果兒這次用文字回複我。

“沒事,我一會兒去出版社一趟,自己和馬一鳴說。”我一邊對果兒說著,一邊走到鏡子跟前,我瞄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恍惚中感覺莊永生站在我的身後,剛剃幹淨胡子的下巴擱在我的肩頭,雙手環繞著我。

我笑了一下,說實話,我的確有點想他。

思念如冷風,悄然入心中。不過就是十八小時未見麵而已,我的心卻早已無法獨自站立。

“親愛的,箱子收拾好了沒?小雨衣別忘了多帶一點哦。Mua~” 我給莊永生留了一段語音。

撒嬌歸撒嬌,我剛發完語音後,就走到床頭櫃前,打開最下麵一層,拿了一盒**放到行李箱上麵。所有的事情,我都習慣自己給自己保障,包括準備**這件事。我絕對不允許因為男人沒有準備好**而讓我意外懷孕這種事發生,也不允許因為男人沒有帶**而讓一場本該發生的美好**中途停止。

行李箱的金屬表麵太滑了,**的盒子不過就停留了一秒鍾,就從上麵滑了下來,**從已經開口的盒子裏跑出來,散落一地。

我彎下腰將這些**撿了起來,1,2,3,4,5,6,7。一盒**有十個,還剩七個。

不,不,不,我沒有數**的習慣,這盒**已經買了很久了。一般永生身上會帶著**,抽屜裏的隻是備用在那裏,我記得用過一兩次,或者兩三次,具體已經記不得了。這麽看來,是用過三個。

是三個嗎?還是兩個?還是一個?文字工作者的數學不太好,但是記性卻不會太差。

我似乎記得,這一盒裏,我隻拿出過一個。

那麽,另外兩個,哪裏去了?

中午12點多的時候,我到出版社去交接工作。

我站到馬一鳴的辦公桌前的時候,馬一鳴正在吃外賣。肯德基的全家桶套餐,馬一鳴的最愛。

最愛不一定是真愛,隻是因為這樣最簡單、送餐最方便、不用刻意挑選。

馬一鳴坐在一張巨大的深紅色辦公桌後麵,埋頭於雞翅和兩手之間,頭頂的光環熠熠生輝。

我沒有通報馬一鳴的助理,直接就推門進去,看到馬一鳴從雞翅中抬頭驚詫地看著我,一臉不可思議。

“別罵你的助理,我自己進來的。”我笑眯眯地看著馬一鳴,走到他的跟前,拿走一根雞翅。

“別吃!”馬一鳴條件反射地想要攔我。

我執拗地咬了下去,不顧馬一鳴的手指幾乎被我咬到。

馬一鳴妥協地搖搖頭,隻能放棄。

“你不是下午兩點才過來嗎?怎麽提前了?”

“我想來就來了唄,怎麽你還不希望見到我了?”我繼續啃著雞翅,歪頭看著馬一鳴。

馬一鳴愣了一下,喉結上下湧動了一下,將眼神從我身上移開。

男人的喉結無意識地上下湧動,意味著瞬間有情欲之念。不過,馬一鳴應該是個例外,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會愛上我,馬一鳴也絕對不會。我對於馬一鳴來說,就是一個特別合意的賺錢機器,女人全天下多的是,但是能如我一樣給馬一鳴賺這麽多錢的女人,全天下可沒有幾個。

果然,這份情欲之念持續了不超過0.05秒,馬一鳴就放下雞翅,擦擦手,從後麵的紅木書架上,抽下一份文件,打開,以最正襟危坐的姿勢坐好。

我伸出手趕在馬一鳴說話前,將整個全家桶搶了過去。

“有什麽話,等我吃完再說。反正你也不吃了,省得浪費。”我毫不客氣地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馬一鳴歎了一口氣,早已不再清澈的雙眼中,流露出一份深深的無奈。

“李果,你進來一下。”馬一鳴按了電話機。

聽到這個,我隻能無奈地停止下偷吃雞翅的行為。

我的助理果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現在馬一鳴的辦公室裏,同時因為看到我,更重要的是因為看到我正在啃著一個雞翅,而驚詫莫名地尖叫了起來。

“漫姐,你怎麽能吃雞翅!你是不是早上沒有吃早飯!你的胃已經經不起你折騰了!你可要保重身體啊!

我最怕果兒這一套,我感覺她如果再說下去,眼淚都會瞬間掉下來。我隻能放下雞翅。

因為我知道如果我硬是把這個雞翅吃下去,李果今天的工資又沒了。

說到底,任何的動情都是包裹著利益驅動。

不然呢?

“等一下,夏漫小姐。您說任何的動情都包裹著利益驅動?那您寫這麽多小說,每個讀者為之動情的時候,是有什麽利益驅動呢?”李警官打斷了我的回憶。

我從回憶的情緒中抽離出來,看著麵前的這位警官居然問了一個和案件毫無關係的問題,這一點讓我十分好奇。

我看著李警官的眼睛,捕捉著他眼神裏的光,沒有說話,將手輕輕展開。

李警官被我這個動作弄得愣了一下,猶豫著試圖伸出自己的右手。

我輕笑了一下,開口說:“水,謝謝。”

李警官立刻明白自己會錯了意,尷尬地用微微伸出的右手去接左手的水瓶,遞給我。

我一邊打開水喝,一邊將視線透過水瓶看向了李警官,觀察著他的情緒。這一瞬間,他有著明顯的局促,不像是他在詢問我,而像是,像是……嗯,我的書迷來見我。

“你看過我的書嗎?”喝完水,我將瓶蓋慢慢擰上,眼睛卻不從他身上移開半點。

“看過,每一本。”李警官很肯定地告訴我。

這我倒有點意外。根據出版社的數據,我的書迷中不太可能有李警官這樣的書迷:男性,三十加,做著一份理性且冷靜的工作。

“哦,那你最喜歡的是哪一本呢?”我好奇地問道。

“《夏日曼陀羅》”李警官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出來。

我避開他的眼睛,我有點心慌,我突然感覺他的說辭後麵是一個又一個陷阱。

《夏日曼陀羅》是我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小說了,文筆青澀,故事乏味,邏輯缺乏,根本算不上一本好小說。喜歡我的讀者都知道,我不太願意提及這本書。因為這本書實在不能證明我的寫作水平,甚至可以從側麵證明,最初的最初,我沒有什麽寫作才華。

一個年紀不小的男警官,居然說讀過我的全部小說,喜歡的居然是我十幾年前的處女作。隻能有一個理由去解釋他的行為,那就是他為了這次的辦案,為了更好地了解我,把我的所有小說都粗略翻了一遍,估計第一本小說是他最先看的、也是看得最認真的一本,所以他才說喜歡的是我的第一本。

“謝謝。”我冷冰冰地說出這兩個字,身體便隨之滑了下去,躺了下來。

“我累了。”我蓋上白色的被子,醫院的被子發出清冷的消毒水味道,讓我可以肆無忌憚地保持和陌生人的距離感。

對於我明顯的拒絕提示,李警官表現出了意料之中的神情。

“謝謝夏小姐,打擾了,等您休息好了,我再過來問。”李警官站起身來,以習慣性的標準姿勢轉身向外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在他走到第九步,到達門口的時候,我忍不住再次問道。

“你喜歡《夏日曼陀羅》什麽?”

李警官聽到我的問話,回過頭來,盯著躲在被子下的我半露的眼睛,想了一下說:“我喜歡它的結尾。”

話音剛落,李警官就轉身拉開了病房的門,頭也不回地朝著外麵走去。

而躲在被子下麵的我,眼淚已經忍不住流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