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悼亡者的訪問

我曾聽過很多很多的情話,男人的真心或假意,在情話說出口的當時,都是無比動人甜蜜。

我也曾說過很多很多的情話給男人們聽,一半走進了他們的心,一半錯付真心。

這些都沒有關係,我不介意他們說假話與我聽,如果他們覺得這些假話是必須的,那我就會微笑接受:感謝你為了取悅那一刻的我,違背你的意願與底線說了這些假話。多麽深刻的付出,比那些價值昂貴的禮物更價值連城。

與假話相比,我誓死熱愛男人們的真話,這些真心的話,或者溫柔、或者美麗、或者殘忍、或者傻氣。語言流露真心,真心書寫真意,多麽好。成年人的真心,從來珍貴,若是你肯賦予,我便一定加倍珍惜。

可是,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刻這樣,讓我對真話充滿抵觸和恐懼。

因為我親耳聽到眼前這個叫做李偉的警察在問我:“那萬一,莊永生對你的愛,也是假的呢?”

萬一,莊永生對你的愛是假的呢?

我的今生摯愛莊永生,在我們蜜月的最後一天,被人殺死在我的枕邊。

現在這個莫名其妙跑過來的警察告訴我,不僅莊永生的身份是假的,連莊永生對我的愛都是假的。

我冷冷地看著麵前這個叫做李偉的警察,這個似乎對我有點喜歡的警察,他的眼睛裏雖然充滿了對我的疼惜,但是義正言辭,神情堅毅,似乎他說出的一切結論都是出於警察的公義,而非出自一個男人本能的妒忌。

所以我應該相信他嗎?

莊永生是假的。

愛是假的。

那麽這個世界,還有何讓我留戀的餘地?

這裏一定是有哪裏搞錯了。

我收了收我的表情,閉了閉眼睛,然後重新張開,微笑地站起來,拎起我那層層疊疊的紅裙裙角,開司米的開衫滑落下來,**出我的左肩膀,我也沒有顧得上去攏起來。我看到這個叫做李偉的警察,很疑惑地看著我,我繼續對他安撫地微笑了一下,走向化妝台。

化妝台上有一杯李果給我提前準備好的百香果汁,我伸出我精心做過光療美甲的手,指尖剛觸碰到玻璃杯,就一把牢牢地握在手中,我四十五度轉過身來,歪著頭,柔聲問李偉:“李警官,要嚐一下我的百香果汁嗎?”

李偉警官疑惑的眼神迅速變得羞澀,喉結不由自主地上下抖動了一下。

快說你要,快說你要,快說你要。

我心裏焦急地默念著,表情依然維持著溫柔的微笑。若論演技,我相信眼前的這個李偉警官,絕非我的對手。

我記得上一次我邀請他喝我的百香果汁,他是拒絕了。我不確定是不是他壓根不喜歡百香果汁,還是他不好意思用我的杯子。

我的眉毛繼續往上挑了挑,給他默默地傳遞了一下希望他喝的壓力。

果然,他的停頓不超過三秒,就伸出手來說:“謝謝夏小姐。”

盛滿百香果汁的透明玻璃杯,從我的手上到了李偉的手上,我的眼睛依然微笑地注視著他,嘴裏小聲地說著:“李警官,還需要和我這般客氣嗎?”

李偉的臉迅速紅了紅,他一定是想起了和我接的那個吻。為了掩飾他的慌張,李偉一口氣就喝完了我的百香果汁,150ml,很快他就可以進入夢鄉。

李偉李偉,你莫慌張,我現在就去見我的莊永生。

四十三分鍾後,我便到達了上海虹橋高鐵站。至於麗思卡爾頓裏的殘局,能幹的工作人員有那麽多,總有人會收拾殘局。

去湖北黃岡市羅田縣的旅程並非一趟愜意的旅程,需要先從上海虹橋站坐三小時五十一分鍾的高鐵到達麻城北站,然後從麻城北站再坐車去湖北羅田縣。

這讓我回憶起了我和莊永生最初的相遇。最初的相遇,始於高鐵;隔著陰陽的再遇,也始於高鐵。

我的手機開始轟炸,微信一條接著一條進來,電話一個接著一個打來。開始的時候,我還會點開微信聽一聽,比如:

“夏漫,你去哪兒了,中場休息差不多了,我們要開始了。”這是王佳晴的聲音。

“漫姐,我們要補妝了。你是在洗手間嗎?”這是助理果兒的聲音。

“夏漫,你別任性,去哪裏了,趕緊給我回來!”這是馬一鳴的聲音。

“夏漫,你別衝動,你在哪兒,我馬上來找你。”這是李偉沙啞的聲音。

李偉的意誌力不錯,竟然能在一個小時候後邏輯清楚地和我講話。

太晚了,可惜太晚了。

“我請假一天,後天就回來,放心。”我給馬一鳴發了一條短信。隨即就關機了。

當我抵達麻城北站的時候是晚上的7點01分。

麻城北站是一個中等規模的車站,之前我從來不知道中國的土地上還有這麽一個車站,抵達的時候才發現,和上海虹橋站除了規模大小的差別,其他來來往往的南北來客,也沒有什麽差別:疲憊不堪的眼神,焦慮的情緒,匆匆的步履,孩童的哭聲,以及隨處可見在候車椅子上的點頭打盹。

至於夢想和愛,眼淚或者離開,擁抱迎接歸來,這些似乎從來和高鐵站沒有什麽關係。

至於我,我就是一個沒有魂魄的過路人,愛若在,心才會在。

當我出站,坐上一輛相對看起來幹淨的出租車時,外麵早已是漆黑絕望的陌生世界。出租車微弱的行車燈,照亮著前方狹窄的路,帶著我去那個我早已熟記卻從未到達過的莊永生身份證上的地址。

“喂,莊先生,你怎麽可能是湖北人?”我蜷縮在莊永生的懷抱中,一邊摸著他下巴上剛剛冒出的青色胡茬,一邊看著他的身份證,好奇地問。

那是我們正式在一起之後的第一次旅行之前,我讓助理果兒幫我們預訂去法國旅行的機票。

莊永生將我的手捉住,輕輕地在手背上親吻了一下,把我轉過身來抱好,調皮地問我:“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哪裏人?”

“嗯,我想一想哦,上海人啊。”我喜歡的莊永生,幹淨、紳士、溫柔,學識和品味俱佳,可不就應該是上海人。

“親愛的夏漫小姐,你這話可是有著明顯的地域歧視哦。”莊永生笑著說。

“好好好,那就不是上海人,那就是北京人吧,北京人總行了吧。”我繼續胡扯著。

“夏漫小姐,你是不知人間疾苦多久了?我們的大中國一共有34個省份,293個地級市,夏漫小姐可是隻愛上海人與北京人?”

“錯錯錯,長這麽大,我的前任們還沒有一個是上海人或者北京人。”我笑著回答。

“咳咳咳,前任們,請問夏漫小姐的前任,一共有幾人?”莊永生將胡茬抵在我的額頭上,抱緊著我逼問。

“不告訴你!”我笑著躲開莊永生的追捕。

這是我唯一一次和莊永生談到關於他的身份證戶籍所在地。之後我再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兩人相愛,若是處處需要懷疑和追問,那樣的愛情又有何意義。

你有你的過去,我有我的秘密。你的過去讓你變成現在我深愛的你,我昨日之秘密讓如今的我走向現在的你,何必要知道我們的來途是充滿了多少荊棘,遭遇過多少背叛,血刃過多少人生怪獸與妖魔。

當我堅定地走向你的時候,我隻要你張開雙手,擁抱我,就好。

我沒有問過莊永生的來路,莊永生也沒有問過我的去處,我們在恰好的時間遇上了,相愛了,在一起了,我們成了當時唯一的、緊密不可分的、最好的我們。

在暮色沉沉裏回憶人生,尤其是回憶往生的人,是一件殘忍且絕望的事情。我眼睛看著窗外陌生的幽暗風景,眼淚在黑夜裏悄悄地、連綿不斷地流。無聲又無息。

出租車抵達莊永生的村莊時,村莊裏的家犬開始警惕地叫了起來,一犬叫,犬犬叫,慢慢地整個村莊的夜中深眠都被我們的到來而打攪。

路邊上的一家人家燈點亮了,家中男主人打開後門,開始對我們喊著:“哪裏來的?找誰啊?”

“師傅,麻煩您幫我問一下,這個村裏有沒有一個叫莊永生的人。我加錢。辛苦了,謝謝。”我立刻對著出租車司機小聲地說。自從稍有名氣以來,出版社和經紀人都將我保護得很好,和人直接打交道的事情,我已經本能地懼怕去做。

“老哥,莊永生是不是住這裏?”出租車司機爽快地幫我大聲地問了起來。

“老莊家?村西邊盡頭,鐵路在前麵橫穿的那個人家就是。”男主人回答道。

“多謝老哥!”出租車司機說。

“是哪個來找莊永生啊?有什麽事嗎?”男主人開始好奇地問。

“就說是他遠方親戚。”我對著出租車司機說。

“遠方表親撒。”出租車司機快活地回答道,同時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

出租車經過了七八分鍾顛簸,終於到達了一個矮破的小屋前。

“師傅,您等我一下,一會兒我們還要回城裏的酒店。您等的時間正常打表計費就好。”我對著出租車司機說。

“好!”出租車司機又痛快地答應了。

我從出租車裏走下來,我的香奈兒小羊皮平底鞋,踩上這條因為修高鐵而顯得格外粗糲的路,不適且疼痛。

麻城羅田縣的夜風,也明顯地不歡迎我,從我的薄衫之間,狠狠地侵入了我的內心。我恐懼地攏緊了衣領。借著出租車的光,我走到這個路南小屋的原木色的後門,彎起食指,用力敲了敲門。

“莊永生,莊永生,莊永生。”我一下、兩下、三下地一邊敲門,一邊呼喚。

門紋絲未動。

我加大敲門的力量,不顧食指已經磨紅。

我看到木縫之間,亮起了微弱的燈光。

“是哪個?半夜索命啊!”屋子裏的男人咳嗽著,粗著聲音,充滿怨氣地回應著。

吱嘎一聲。

門打開了。

莊永生站到了我的麵前。

我眼前一黑,瞬間墜入人生之煉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