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最完美的偽證,最真的愛情

再見到夏漫,是在十六個小時之後。

半夜的飛機飛越太平洋的時候,我完全感受到了夏漫的絕望與恐懼。隨著飛機夜燈熄滅,我靠著窗,望向漆黑的深夜,眼淚悄悄地滲了出來。

愛情中最痛苦的部分,從來不是失去,而是愛而不能言,以及愛而不可得。我愛夏漫這件事,我不能和任何人說,我知道,夏漫知道,可是我們彼此都不能說破這件事。至於在旁人眼裏,我就是那個對夏漫一遍又一遍不斷盤問、冷酷無情、完全沒有同情心的鐵麵警察。

所有普通情侶之間,平常不過的牽手,毫不起眼的並肩手行走,在我這邊都是奢望。我隔著重重山巒與海洋,看著夏漫,她也看向我,“我們”卻隻能是“你”和“我”,而永遠不可稱之為“我們”。

隻有等到那一天,夏漫不再是我的嫌疑人,我或許可以對她光明正大地表白,請求她,讓我守護她的一生。可是,那時候的夏漫和我之間,又將隔著什麽呢?

如果沒有夏漫,我或許還可以找一個胡曉這樣的姑娘,淡然走進未來的人生。可是在我單色調的愛情生命裏,突然曾擁有過夏漫這樣五彩的複色光,又如何讓我能甘心將就著單色光,走進人生最後的黑洞裏呢?

為了可以擁有正大光明和夏漫表白的機會,我必須將莊永生的謀殺案,查個水落石出。

這個案件是了解夏漫上一段愛情的隧道,也是唯一可能將我和夏漫的未來連接在一起的地下管道。即使需要我從中間滿身汙泥地爬進去,頭破血流地穿梭其中,失去一切地走出來,我依然義無反顧。

我從頭到尾認真捋了一遍莊永生被殺案,從2月15日接到報警,我介入這件事情以來,到今天為止不到100個小時,可是我的人生、夏漫的人生、逝去的莊永生的人生,以及真實的莊永生的人生都已經被悄然改變了。

目前的進展是,莊永生的死亡原因被明確為:被他人用利器刺傷心髒而導致死亡。死前曾服用大量安眠藥物。死亡時間為淩晨2點到3點。現場除了死者莊永生,唯一的人是夏漫。

夏漫是第一嫌疑人,但是凶器上沒有夏漫的指紋,經過盤問夏漫也似乎沒有刺殺莊永生的理由,動機暫且保留(如果說讓新小說走紅是一種動機的話)。

莊永生並不是死者真實的姓名,真實的死者姓名還需調查。也許夏漫會知道一些。

夏漫在浦東的麗思卡爾頓酒店舉辦小說改編電影發布會。夏漫穿著一條大紅色的斜肩拖地長裙,黑色的頭發鬆散地盤在腦後,正紅色的口紅,濃妝。遠遠地看過去,濃妝紅裙下的夏漫,並沒有任何生命熱烈的跡象,反倒是她疏離的眼神給她鋪上了一層冷豔的光。

不過就是十六個小時未見,眼前的夏漫似乎已經不是十六個小時前的夏漫了,她那亞麻色的長卷發也已經變成了黑色的盤發,濃妝的樣子和作家這個身份,隔得猶如天長地久那麽遠。如果不是我對夏漫無比熟悉,我真的要懷疑,站在台上的那個夏漫,根本就不是夏漫本人,而是一個,一個,一個,“傀儡”。

發布會現場,烏壓壓坐滿了人,連走廊上都站滿了慕名而來的夏漫的粉絲。

“夏漫!夏漫!”

“漫漫,我愛你!”

“夏漫小姐,看這裏!”

“漫漫人生路,我與你攜手共度!”

周圍閃光燈和粉絲的喊叫聲,此起彼伏。

我到達的時候,夏漫正眼神疲倦地在她小說的易拉寶前,聽從記者的要求,擺著各種姿勢,她的動作優美、熟練、儀態極佳,唯獨沒有一種夏漫獨有的生命力。

我看到夏漫的眼神往我這邊掃了一眼,我的心髒以五倍的速度狂跳了起來,不過就是一秒,夏漫的眼神又飛走了,她根本就沒有看到我。

又是一秒,夏漫的眼神又飛了過來,我看到她的眼睛晶瑩明亮,然後對著我的方向微微一笑。她看到了我,她終究是看到了,我深愛的夏漫終究在十六個小時之後穿過上百人的人海,看到了我。

不止是夏漫看到了我,夏漫的助理李果,夏漫的經紀人王佳晴,夏漫的編輯馬一鳴,全部都看到了我。

第一個衝上來的人自然是雷厲風行的王佳晴。王佳晴對我的厭惡,我隔著十米都能深刻感受。

王佳晴不由分手地拉住我的胳膊,拉著我往後台走去。

“李警官,這就是您的不是了,您過來,好歹提前跟我們打個招呼。今天在場這麽多書迷和媒體朋友,您穿著警服過來,是不是太招搖了一點?好歹,我們夏漫還沒有被下結論是殺人凶手,您這樣,就不太好看了。”

我低頭看了一下自己,因為太想立刻見到夏漫了,我從辦公室出來,未來得及想起來換警服,就衝向了機場。

“抱歉,抱歉,走的時候太匆忙,是我考慮不周。”我真誠地道歉。

王佳晴迅速地判斷了一下我的言辭,相信了我的道歉發自真心,麵色稍微緩了緩。

“李警官,不好意思,我沒有別的意思,說話可能有點重。因為今天對夏漫挺重要的,您這邊請。您稍作休息,夏漫結束了,我就讓她過來。”王佳晴將我引入裏麵的休息室。

離開的時候,我回頭看了夏漫一眼,夏漫正微微彎著腰給讀者簽名。夏漫鬆散的發髻掉下來,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彎曲綿延。

我和夏漫麵對麵見到的時候,已經又過了一個小時十八分鍾。

我坐在夏漫的休息室裏,無人理睬。夏漫的衣服正掛在休息室的衣架上,是一件白色的開司米開衫,一件裸色的重磅真絲無袖襯衫,一條黑色的亞麻長褲。這一定是夏漫今天從家裏穿過來的便裝。

出於職業習慣,我本能地取下夏漫的開衫,快速翻到領口處看了一下衣服的尺寸,毫無意外,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樣,是00號。

當我轉過身的時候,發現夏漫正站在我的身後,紅裙紅唇,炙熱濃烈,眼神冰冷。

我拿著夏漫的開衫,放也不是,掛也不是,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我……就看一下尺寸。”

夏漫將我手中的衣服輕輕抽過去,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了一句:“李警官還有什麽地方懷疑我的,盡管直接問吧,用不著這麽小心翼翼。”

“不是這個意思,我……我就是想看一下你穿幾碼。”我腦子一抽,又說了一句廢話。

“現在知道了吧。哦,我還可以給你補充一點,三天前我穿的是0碼。”夏漫還是淡淡地說,聲音毫無生氣。

看著夏漫用疏離的口氣回答我,我的拳頭緊了緊,不知道如何去解釋這件事。

“哦,知道了。”我隻能被動地這麽說著。

夏漫將開司米開衫披上自己**的肩頭,在休息室的長沙發上坐下,紅裙層層疊疊堆滿了她的腳邊。

休息室裏並無其他椅子,我隻能靠著沙發的一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李警官,好久不見,怎麽突然趕過來了?”夏漫一邊帶著一種冷冷的客套感在和我說話,一邊給自己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坐好,這個姿勢並不優雅,卻是極為舒服的姿勢,夏漫的後背抵著沙發背,有點後仰。

因為這個坐姿,我心裏是暗暗高興的,因為這說明夏漫在我的麵前很放鬆。

如果一個女生,能夠在和你吃飯的時候,食欲很好,甚至吃的比你還多;能夠在和你說話的時候,不顧儀態放鬆地坐著;能夠在你開車的時候,她能安心地在副駕駛上睡著,這些都說明,她和你在一起,非常放鬆。

有時候放鬆是因為不在乎你,有時候放鬆是因為她完全把你當做自己人,對你毫無防備。顯然,夏漫之前在我麵前處處講究儀態,這次她能放鬆坐姿,說明在她的潛意識裏,我已經是對她來說比較安全的部分。

“十七個小時十八分鍾,沒有很久。”我認真地看著夏漫說道。

夏漫迅速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嗬,沒有很久麽,我怎麽感覺已經很久了呢。島上的事情,不是另一個世紀的事情了嗎?”

是,十七個小時十八分鍾,明明物理上沒有很久,可是我也覺得仿佛已經三秋。這些話,我不敢說給夏漫聽,因為一旦說出口,我不知道事態會往哪裏走。

“莊永生的真實姓名,你知道嗎?”我決定快速進入主題,因為我怕和夏漫相處再長一點點時間,我就完全忘了自己的本職所在。

“莊永生的真實姓名?不不不,李警官你記錯了,改過姓名的人是我,不是永生,永生的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莊永生啊。”夏漫果然不知道莊永生的真實情況。

“夏漫,你聽我說,我現在問你的每個問題,你都要認真仔細地想一想。”我忍不住將手按向夏漫的肩頭,夏漫的開司米開衫因為我的動作順著肩頭一滑,我的手就直接觸及到了夏漫的肩膀。

夏漫攏了攏開衫,不由得坐直了身體,變了變臉色,離我遠了幾公分,沉下聲音說:“你說吧。”

我的手指停在半空中,尷尬地轉了個彎,收回原有的位置。

“死去的那個人,那個你的未婚夫,真實姓名並不是莊永生,他用的身份證上的人還在原籍所在地好好地活著,名字也叫莊永生,年齡什麽都一模一樣。不,應該這麽說,死去的莊永生用了這個身份證上莊永生的真實情況,死去莊永生是個假的莊永生。”我嚴肅地告訴夏漫結論。

夏漫又往椅背後麵靠了靠,眉毛往上一挑,很冰冷地問:“所以呢?”

“所以,死去的莊永生是假的,他是在騙你的。”我愣了一愣,直接說出我的結論。

夏漫的眼神和我對峙了幾秒鍾,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我被夏漫笑得有點慌張,隻能被動地看著夏漫。

夏漫笑著笑著,就用手捂住了自己大笑的臉,我看到她的肩膀抖動,雙手蓋住自己的臉,再也不願意鬆開。

這一瞬間,我才意識到自己是如何的殘忍。我在告訴一個剛失去丈夫的女人,你不僅現在失去了你的丈夫,連你過去擁有的一切都也是一場虛妄。

慢慢地夏漫鬆開了自己的雙手,眼淚已經破壞了她精致的妝容,像是一朵被畫壞了的曼陀羅。

夏漫振奮了一下精神,反問我:“李警官,你千裏迢迢來這裏,就是想要跟我說這個嗎?有意思嗎?莊永生騙我?騙我什麽呢?就算他的身份證信息是假的,其他的都是真的啊。”

我搖搖頭,不是很理解夏漫這番話。

夏漫站了起來,和我麵對麵站著,略帶仰頭地看著我:“李警官,你愛過人嗎?你對你愛著的人撒過謊嗎?”

被夏漫這麽一問,我喉嚨發幹,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夏漫的眼神落到我的喉結上,又迅速移開,繼續問:“一個人的信息重要嗎?我的本名也不叫夏漫,我的很多信息都是包裝出來的,我也是假的。但是站在你麵前的這個人是真的,我真聽真看真感受,所以我是真的,和你說話的這個我就是真的。至於莊永生,他愛我,這是真的;我們的相處回憶,這是真的;我們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這是真的,所以,莊永生是不是莊永生又如何呢?他叫莊永生,李永生,趙永生,隨便什麽永生都可以。這些,對我一點點都不重要。愛情不應該是用一堆證件來證明的,愛情是應該用你自己的真心來證明的。永生他真愛我,這一點,我又不是傻子,沒人比我本人更加知道和了解。”

我非常意外,我沒有想到夏漫對於莊永生是偽造身份的這一點毫不意外。這不應該是正常人的反應,除非,除非夏漫早就已經知道莊永生根本就不是莊永生本人。

“那萬一,莊永生對你的愛,也是假的呢?” 我脫口而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