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陽光本不甚熱烈,卻自有一分高傲,宛若是一位隱者,淩然於塵世之外,讓人們仰視。

莫知桃紅色的絹衣在陽光下顯得甚是動人,顯出一絲高貴而出塵的嫵媚,她見千秋雪忽然不語,上前笑道:“好了好了,千老弟你就別賣關子了,難不成你還要你莫姐姐請你喝酒才肯說麽?”

千秋雪臉一紅,道:“不是我不說,而是有個人他比我更有說服力。”

“誰?”

“幽姑。”千秋雪頓了一下,不顧眾人驚愕的眼神,淡淡道:“莫知姐你大概還記得昨夜的事吧,幽姑當時在屋頂被人追殺,當時我說那人的暗器手法霸道,像是唐門的漫天散花,後來我趁大家沒起又去屋頂查看了一下,撿到了這些針。”他攤開手掌,隻見他手中托著一小堆木針,樣子與適才幽姑從蓮如身上取下的那根一摸一樣,千秋雪接道:“屋頂上的針還有許多,我隻取了這些,當時的情景我記得清楚,那一大把針打出,幽姑決計躲不開,我當時急著要去給她醫治便是怕暗器上麵喂有毒藥,但我看幽姑雖受傷,卻腳步穩重,可見並沒有傷及元氣,便猜測暗器上沒有喂毒,直到撿到這些針我方才肯定。”眾人臉上俱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殷素霓疑惑道:“那蓮如師姐是,是被什麽殺的?”

千秋雪捏著那根木針,忖道:“這也正是我在想的問題,本來也許我可以用師父給我的驗毒針查出一點端倪,可惜卻發現不行。”

“哦?這又是為何。”說話的正是無心師太。千秋雪猶豫了一下,開口道:“蓮如師妹的屍體已經被人收拾停當,傷口已經被人動過,我再要檢查,已經晚了。再者,檢查屍體須得淨衣,蓮如師妹冰清玉潔,我又是一莽漢,隻怕玷汙了她。”

“阿彌陀佛,千少俠俠義心腸,醫德之高,可直追尊師也。”說話者長眉過肩,銀須長垂,正是少林的法相大師。他身後十幾名誦完經文的弟子紛紛衝千秋雪合十行禮,千秋雪不由一陣尷尬,倉促間左右旁顧,結巴道:“晚輩不敢當……大師過獎了。”二人正寒暄間,忽聽一陣鼓聲擂起,接而齊刷刷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眾人目光立刻被吸引了過去,隻見滅劍閣正門後走出了一大波人馬,領頭的正是一路上護送千秋雪等人前來的戚明刀,他哈哈笑了一聲,一拍雙手,身子倏然高高躍起,升至一半忽然又往下沉,接而又陡然向上升了一段,如此反複三次,最後穩穩當當落在場內那柄插在地上的巨劍上。

“好!”一陣喝彩聲頓時暴起,戚明刀在江湖成名已久,人如其名,一柄紫金刀使得出神入化,卻很少有人知道他輕功竟然也是這般拿手,適才他那一招叫陽關三疊,是極其高明的輕功,雖有賣弄之嫌,但是作為東家,為自家門派添光,也自無可厚非。他衝眾人拱了拱手:“歡迎歡迎,承蒙諸位看得起,前來鄙派為江老閣主賀壽,老閣主泉下若有知,必當含笑了。少林的法相大師,法儒大師,峨眉無心師太,天一劍盟祖盟主,七霞山莊李莊主,莫夫人,那邊一定是三手妙醫千秋雪千少俠,白水派劉青峰劉門主,八截堂的陳師父……”他笑吟吟地點著手指,竟將在座所有人的名號都報了出來,成名如法相,無心師太等人自然是人人皆知,但如白水派,八截堂這些小門小派俱是近些年才在一隅成名,他竟然也是如數家珍地報出眾人名號,千秋雪不得不佩服戚明刀消息之靈通,有他在也難怪滅劍閣這十餘年來能壯大如斯。

戚明刀笑嘻嘻道:“鄙派江閣主早在閣中瀟湘堂中恭候多時,好酒好菜都準備好啦,專待各路英雄前去喝個痛快,我老戚可是把藏了多年的女兒紅都拿出來了,各位放開肚皮喝就是。”千秋雪看他一個碩大的腦袋在那上一晃一晃,頗為滑稽,不覺莞爾,而殷素霓早已忍不住,咯咯咯低聲笑了起來,千秋雪見她能暫時將蓮如的死放在一邊,笑得如此開心,不由對戚明刀又生出幾分好感,隻想喝酒時好好敬他幾杯。

戚明刀一番話說完,吩咐了隨從弟子率各門派去客房安置,千秋雪正待離去,忽聽一聲“千少俠”在人群中響起,聲音生硬而呆滯,但分明透出一股不可抑製的慌張與焦急。千秋雪立刻明白了是誰,拉著殷素霓,擠開身邊人群,快速找到了聲音的來源——原本是蓮如棺材的地方現在被另一個躺在地上的女子取代,一襲桃紅色的綢子如水般鋪散在地麵上,絹衣的主人靜靜地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正是莫知,一側的李正山見千秋雪到,如看到救星一般,臉上的神色也為滿麵期盼所取代。李正山本就訥於言辭,加之焦急,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滿臉漲得通紅,千秋雪方才隱約聽明白,大概是說莫知突然而然地昏了過去,怎麽也醒不過來。

一隻精致的盒子再一次被千秋雪自懷中取出,盒子雖小,打開後卻似是另一片小天地,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針灸器件,千秋雪低頭仔細看了幾眼莫知的雙眼及唇色,又伸出手指搭在莫知手腕脈門上,千秋雪的手指修長潔淨,正適合把脈查氣,千秋雪沉吟半晌,輕聲問道:“莫姐姐有沒有什麽特別害怕的東西?”李正山雙唇緊抿,雙眉緊鎖,想了一會兒方才搖頭。千秋雪取出七根金針,排放在手掌中,輕輕一揮手,金針倏然間射出,紮在莫知身上俞府至然穀足少陰經一路穴位上,又在莫知足底湧泉穴上輕輕推拿半晌,莫知幽幽呼出一口氣,緩緩睜開雙目,第一眼恰遇上李正山張徨失措的麵色,嚶的一聲撲入李正山懷中哭了起來。千秋雪麵色一紅,起身道:“莫姐姐是由於受了驚嚇而昏倒的,我已幫她理清氣脈,基本無礙,李大哥隻需之後稍加推拿就行了,你們,你們先歇息著,我陪素霓妹妹處走走。”他也不等李正山與莫知有什麽反應,徑自拉著殷素霓就往前跑。

殷素霓被千秋雪拉著跑了大半天,終於受不住,氣鼓鼓地甩開他的手道:“你幹嘛,跑這麽快,兔子也沒你跑得快,怎麽啦,見人家小兩口子親熱臉紅了?”千秋雪被他說中心思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支吾道:“哪有,我,我不過是想帶你出來看看,滅劍閣後山極是漂亮,聽說那裏有白鶴。”殷素霓噗嗤一聲笑出來,正要拿千秋雪開玩笑,見他麵色沉鬱,上前緩聲道:“怎麽,在想蓮如姐的事?”千秋雪這次倒不否認,仰頭歎了口氣,道:“是啊,總覺得我欠了她一個債一樣。”

殷素霓被他一歎,也收斂起笑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幽幽道:“你知道嗎,蓮如姐她很仰慕你呢。他說你德才兼備,是個極好的人。”千秋雪一怔,過了半晌,忽從懷中掏出那隻盒子,從裏麵倒出了一些到殷素霓手中,問道:“你們女孩子很喜歡這種飾品麽?”殷素霓輕輕用手指撥了撥手掌上的那一團金燦燦的粉,蹙眉道:“這是金砂,誰會拿這個當飾品,你問這個幹嘛?”千秋雪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徐徐道:“這是你從你蓮如師姐的玉牌上刮下來的,這些金砂被血痂粘在了玉牌上。”

殷素霓若有所思,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眸子間閃過一絲亮光,將鼻子湊到手掌前,嗅了嗅,臉上的驚喜神色頓時消失殆盡,聳了聳肩,撇嘴道:“空歡喜,我還以為這是一種香料呢。”

千秋雪饒有興致的笑了笑,頗有一番逗她的意思:“恩,是啊,一看我們的殷小姐就是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大小姐,對這些香料飾物了如指掌嘛,那麽請問殷素霓大小姐,哪個傻子會把香料灑在這麽貴重的黃金上呢?”殷素霓鼻子一皺,嗔道:“誰是養尊處優的富家大小姐了,女孩子家誰不知道,有些名貴的香料可是比黃金還貴呢,那些商人為了更好的保存香料,就把黃金磨成粉,將香料拌在裏麵,哪怕放上幾年也會香氣不散。你這粗人哪裏會知道。”

千秋雪若有所悟,隨口道:“我們懸壺堂裏有一種香料,哪天我送你一些當禮物。”他本以為殷素霓會開心,誰知她臉上一紅,竟有些生氣,嘟著嘴搖頭:“去去去,誰要你的香料,去給你家大母豬用吧。”說完賭氣般展開輕功,不理會千秋雪,徑自朝後山方向而去。

千秋雪抬頭看了看太陽,估摸著不過巳時,便也緩步朝後山走去,他適才所說後山有白鶴倒非虛言,他還記得小時候陪師父古神醫來過一趟,曾見過許多丹頂白鶴,飄渺雲端,宛若天仙,那時他還是個隻會跟在師父後麵哭鼻子的小孩童,時間飛快,簡直讓人連感慨的機會都抓不住。千秋雪正回想往日無憂無慮的日子,不覺間後山已經在麵前,似乎是提前知道了千秋雪要來,幾隻身形碩大的老鴰一動不動的橫在枯枝上,歪著脖子,眼睛滴溜溜圍著他轉。

“噓噓噓”千秋雪朝那幾隻老鴰揮了揮手,誰知老鴰竟然不怕他,仍是站在那兒盯著他看。千秋雪不由惱怒,俯身拾了幾顆石子,正要出手射下那幾隻鳥,忽見當頭那隻老鴰的身形要大上許多,老鴰向來是成群活動,每群都有一隻首領,隻有當老鴰找到了它們吃不完的食物時那首領才會站出來站崗,以防止有別的動物來搶奪。這隻老鴰顯然就是首領了,它神色謹慎,可見這次它們發現的食物不是一般的大。千秋雪隱然感到一陣不安,卻不敢朝那方麵想,不由加快腳步,足下生風,倏忽間掠進了林子。

林中樹木雖然葉片都已枯黃,可仍是將陽光擋去了一半,顯得有些昏暗陰沉,絲絲腐朽的味道伴隨著秋風陣陣襲來。千秋雪使出一招上天梯,掠至一棵大樹的頂端朝下看,可上麵處都是枯葉,什麽都看不清,千秋雪額頭上滲出細細汗珠,殷素霓對這裏的地形絲毫不熟,她一個人毫無心機,若是,若是,千秋雪想到了那把金燦燦的金沙,不由心頭一涼,峨眉弟子向來在峨眉山上誦經念佛,蓮如年紀又輕,哪裏有機會與外人結下梁子?這根本不是仇殺,無緣無故殺人卻又留下些東西的,無非是要表明自己的身份,或者是製造一種恐怖的氣氛,但無論是哪一種,殺人者一定不會就此收手,因為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殺的是誰!

一念至此千秋雪不由悔恨萬分,恨自己竟然到現在方才想明白,一顆心頓時如遭蟻噬,拔出身後的殘劍,向林子深處狂奔。林子極密,還彌散著些許未消逝的晨霧,千秋雪忽聽得一聲細小的哢嚓聲,像是鳥獸踩在枯葉上的聲音,偏偏聲音拖拖遝遝,不似那般清脆,千秋雪急於尋找殷素霓,並未將其放在心上。忽然背後一陣徹骨涼氣颼颼而至,宛若乍起的朔風,千秋雪頓時一驚,此刻掉頭已然不及,隻得身子向前撲倒,隻覺一陣淩厲的勁風自腦勺上唰然而過,刮得脖頸生疼。千秋雪手中殘劍在地上一點,借力向上躍起,同時向前遞出一劍,正是他的成名絕學秋雪劍法中的一招冰凍三尺,追求一個快,一個急。誰知他麵前空空如也,竟什麽人都沒有,千秋雪分明記得適才是有一個人從他頭頂越過,一念甫生,驚變又起,一個黑影自樹上倏然鋪下,如餓鷹撲食般罩向千秋雪頂門,待千秋雪察覺那黑影已近在咫尺,一陣血腥氣撲麵而來,血腥氣中尚自夾雜著一股奇香,二人距離極近,千秋雪欲要抬頭已然不及,慌亂間手朝上一揚,握在手中的一把金沙在空氣中蓬散開來,金燦燦的,霎時耀眼。偷襲者避之不及,被灑了個正著,千秋雪借他阻滯間隙,跳出一丈,劍尖低垂,凝而不發。

千秋雪此刻方才看清偷襲自己的人,那人身材頎長,整整高出千秋雪一個頭還要多,披肩散發,遮住臉頰,隻從那隻枯瘦的手指可以猜測出他的年齡。他適才兩下偷襲未得手,微微弓起背,如同一隻矯健的貓,在耐心等待下一次機會,千秋雪心亂如麻,殷素霓生死未卜,半路又殺出了一個程咬金,而且根據適才那兩下,他可以明顯感覺到來人的武功絲毫不在自己之下,甚至要高出自己許多,可這個人似乎並不喜歡隨隨便便出手。

他在等,在等千秋雪先動手。高手都是沉穩的,這一點他已經足夠,可他比高手還要多出一點,那就是他足夠耐心,所以他不但是個高手,更是一個刁鑽而老道的獵手,麵對獵物,一個合格的獵手是從來都不會隨便出手的,因為他一出手便要至獵物於死地!這一點千秋雪是知道的,但他沒有選擇,他完全知道自己不是對方的對手,也知道對方是在等自己先出手,對方占據了天時地利與人和三大要素,可千秋雪卻有著一個不能退縮的理由,所以他賭——哪怕手中隻有一枚銅錢,隻要上了賭桌,那麽你就隨時可以成為一個富有的人,這是千秋雪一位故人常說的話,千秋雪當時不以為然,現在卻發現這句話也許能幫他,至少能讓他有勇氣抬起手中的劍。

殘劍猝然向前刺出,起手就是秋雪劍法中的精妙一招,雪花六出,一劍分作六劍,六劍中的每一劍都指向對方不同的穴位,每一處穴位都足以至對方於死地。千秋雪身隨劍動,腳下暗踩八卦步,他忽然想起,這把劍也是那個人送的,不由安心,也許自己真能用這枚銅錢翻本也未必呢。他心下一陣空靈,劍招倏然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