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門當戶對

村口梧桐樹下的新鮮事每天都在繼續上演,即使沒有新故事,舊故事也會被翻出來再炒一遍。機槍隱瞞了跟羅鋒打架的事,他躺在搖椅上,眼睛盯著電視,不停的搖晃著椅子,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張二嫂每天不停的揉著麵粉,天井裏永遠都掛著一排排細細長長的麵條,走進天井就可以聞到麵粉的味道。平時機槍隻守商店,張二嫂在後麵忙活,需要抬麵杆子的時候,機槍才會進去。

自從那天相親後,機槍的心就久久不能平複,老是想起那個叫蘇西的女人。不過她才20歲,還不能稱作女人。見生人會膽怯含羞,但總是笑著,笑起來眼睛就像月亮那樣彎彎的,嘴角有顆痣。

那天她穿著一條連衣裙,機槍抬著眼皮,額頭擠出幾道皺紋,眼珠打著轉。看了好一會兒,他看見了蘇西在對他笑。機槍聽見蠶吃桑葉的聲音,就是聽不見蘇西說話的聲音,不管他們說什麽,蘇西都笑著,眼睛彎著。

機槍看見兩個蘇西在笑,每笑一次,嘴角的痣就會顫抖一次,他盯著那顆痣看得出神。蘇西巴掌大的臉上怎麽還有空間去長顆痣,就剛好長在嘴角,而不是在眼睛耳朵上呢。他看她嘴唇在蠕動,喉嚨吞咽時也在微張。他控製不了她嘴唇的閉合,也就無法讓那顆痣停止晃動。

現在他坐在搖椅上,不停的晃動著椅子,和那顆痣以相同的速度在心裏**漾。

他突然停止搖晃,望了望天井成排的苗條,張二嫂合麵時發出大聲的喘氣聲。他已經聽慣了她的喘氣聲,隨著年複一年日複一日,那聲音越來越粗大急湍。天井就像一個擴音器,把張二嫂身體裏的撞擊都放大了。

同時放大的還有梧桐樹下的閑言閑語,他雖隻坐在屋裏,但大夥說的話他幾乎一字不漏都聽見了。這種在別家門前吃別家水的人,還要說別家壞話的人,簡直形同汙力。

但事實並非如此,不是女家沒看上他,而是張二嫂看不上蘇西。說蘇西家就一股蟲食味道,連她家人都有。三間瓦房,一間豬圈,滿堂屋的蠶。父母都是老實的莊稼人,沒有文化也沒有多的話。就看蘇西長的俊,是難得的美人胚子。但可惜了,蘇西家境不好,和他家不門當戶對。

張二嫂思想很傳統,傳統得簡直沒人能說服她轉變思想。機槍八尺男兒,有頭腦,有生意。她張二嫂也是全鎮唯一會做手工麵條的能人,她是二能人就沒人敢說是一能人,如果有一天機槍繼承了她的手藝,那肯定是數一數二。

可機槍從未想過要學這門手藝,而且強烈反對繼承這一說法。他雖然沒有正兒八經的學過,但他從小就看著張二嫂做麵,張二嫂的手上身上永遠都粘著麵粉。他記憶裏,張二嫂一摸他的臉,他的臉上就會有白色的麵粉,小時候會覺得好玩,現在相反覺得很髒。

屋外太陽已緩緩下山,剩下的餘暉照得商店的玻璃櫃泛著暖黃的光。一天又將過去,村裏的一切在繼續。池塘渾濁的水裏飄著幾片菜葉。羅江把鴨子趕到岸上,點了一下數,一共28隻。周定山瞅著羅江心情愉悅的吹著口哨,朝山下扔了一塊石頭,鴨子突然就撲翅散開。羅江張望了一圈,發現周定山得意洋洋的叉著腰看他的洋相。羅江氣洶洶的拿著竹竿追過去,周定山抓起一把泥土投向羅江,羅江趕忙蹲下身躲過一劫。

腳下的泥土是剛翻新的,土質很鬆軟,羅江一腳就是深印,泥土粘在鞋底,走起來越加沉重。等他追過去,周定山早就逃之夭夭了。

青瓦上炊煙嫋嫋,村莊彌漫在青煙薄霧中,望去猶如蠶絲嫋繞。李玉蘭出門看羅江怎麽還沒回家,羅江飛奔跳下山坡,撞到李玉蘭懷裏。他衝著李玉蘭做了個怪相,從她的懷裏逃脫,李玉蘭舉起手想打他又放下了。

羅永芳正圍著灶頭做晚飯,今晚周畢奎不上夜班,再隔半刻鍾他就要回家吃飯了。做媒沒做成功,羅永芳心裏煩嘀咕,這現在的小年輕喜歡談什麽感情,那來那麽多感情,日子跟誰過不是過。蘇西年輕又有幾分姿色,會養蠶耕地,不是隻會等閑的人,如果跟了機槍,那日子也是享清閑。雖然是周畢奎那邊的親戚,過去也沒怎麽了解過蘇西,但她也是見過蘇西小時候的,所以她可以斷定,蘇西一定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女孩,以後也會是個好妻子。

她心裏真是為他們焦急得很,巴不得自己就是月老,把這紅線給定了。她得去做做張二嫂的思想工作,不然這麽好的因緣可就錯過了。

周畢奎白天連續在窯裏燒磚,肉體和精神都很疲憊,晚上喝了一盅白酒,現在正打著呼嚕睡得酣暢。羅永芳翻來覆去睡不著,是覺得沒做成這樁媒,事後自己會倒大黴。周畢奎被她的翻身吵醒了,周畢奎嘟囔著問她究竟睡不睡,顯然他心情很是煩躁。

羅永芳沒有在意周畢奎的抱怨,突然把燈打開。周畢奎把被子拉起來蓋住自己的頭,問她還讓不讓人活了。羅永芳把被子拉開,成心不讓他睡了。

“你起來,你說蘇西跟機槍怎麽不行了?蘇西找了機槍也是她的福氣。機槍娶了蘇西也能幫著打理家裏的活。這張二嫂是老糊塗了吧,你看這機槍成天不務正業,蹺著二郎腿守著電視機,他眼裏就沒有張二嫂的麵條。可張二嫂還覺得機槍有能耐,旁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張二嫂看不明白。機槍那有什麽能力,是她張二嫂寵太高了。”

“這大晚上的你不睡,究竟要幹嘛,有什麽明天再說。”

“還睡什麽睡啊,你婆娘要倒大黴了,你還睡得著。”

“哎呀,我說,人家的事你跟著瞎操心什麽,人家自有自己的想法。張二嫂就是覺得蘇西家太窮,配不上機槍,這你看不明白。明天太陽照常從東邊升起,別瞎吵吵了。”說完,周畢奎一個翻身背對著羅永芳,想盡快結束談話,因為他實在太困了。

羅永芳沒管他的,嘮叨著說:“你怎麽知道張二嫂是因為這個原因,不行,我明天得去問問蘇西她媽,現在不都是提倡自由戀愛,試都沒試過怎麽知道不行。”她胳膊肘蠕了蠕周畢奎的背繼續說:“實在不行你去問問,好歹也是你那邊的親戚。”

“哎呀,你去問蘇西幹嘛,你不是自找沒趣嗎。有時覺得你腦殼好使,有時覺得你跟豬一樣笨。都自由戀愛了,那你還張羅什麽。我一個大男人過問婆婆媽媽的事,說出去笑死人。快睡快睡。”

那一夜,羅永芳沒睡好,她心裏始終有個心結。周畢奎說的也不無道理,一語道破她心中的困惑。第二天一早,她就去鎮上了,她知道張二嫂鐵定還在生氣。因為好幾日都沒見張二嫂出來擺龍門陣了。機槍更是足不出戶,難道這個事讓他們一家都陷入了恐慌。

大家都在議論說羅永芳沒處對,是她把機槍推向火坑,讓張二嫂沒臉出門。試想,這事換到任何人身上都一樣的丟麵子,羅永芳這下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一時間所有的過錯都推向了羅永芳,張二嫂也沒跟羅永芳說真正的原因。

周畢奎說得對,太陽照常從東邊升起,雞照常打鳴,上山做活的照常去做,她一宿未眠並沒改變什麽。

商店開門了,走出來的是機槍,羅永芳趕緊上前喊住機槍。機槍看是羅永芳,轉身就是一趟,像沒看見一樣。羅永芳曉得是那事打擊了機槍,機槍在生她的氣。

羅永芳隔著玻璃櫃,機槍沒有應,自顧自的打開電視,然後躺在搖椅上看著電影。羅永芳咽了咽口水,想說的話又吞回去了。

羅永芳前腳走,趙樹海後腳就來買煙。機槍隱瞞了跟羅鋒打架的事,他躺在搖椅上,眼睛盯著電視,不停的搖晃著椅子,椅子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有人敲商店的玻璃櫃,機槍探頭一看是趙樹海,趙樹海嘴裏叼著煙,翻著錢,拿出一張五十的給機槍。機槍從玻璃櫃裏拿出一包紅塔山,他眨著眼對著光看了看錢是否是真的,趙樹海夾著煙,罵咧著說機槍沒見過錢,連他的錢都懷疑。機槍的腿還是有些不適,走路的時候有點跛。趙樹海夾著皮包,隔著煙霧看著機槍的腿。

他當然知道機槍的腿是怎麽回事,羅鋒在酒桌上喝多了,不小心說出了打架的事。

“你腿怎麽了?”

“被狗咬了。”機槍朝地上吐了口痰。

“啥狗那麽不長眼,你不曉得打回去啊。”

“我才不跟狗一般見識。”

“改天來我家喝酒。”趙樹海戴上墨鏡,點了煙朝村子走去。

機槍聽聞他離開的腳步,就著身子看了看外麵。他憤怒的拍打搖椅扶手,曉得肯定是羅鋒把打架的事跟他說了,現在肯定在嘲笑自己的囧樣。他一定會找機會讓羅鋒吃不了兜著走,到時讓大夥也瞧瞧他那囧樣。

張二嫂這個時候在集市賣麵,她做的麵很有勁道,不管煮多久都不會粘成一坨,而且水不會糊。她男人因為胃癌死得早,她就靠這個手藝一個人把機槍拉扯大,從心裏上張二嫂覺得虧欠機槍。機槍該娶什麽樣的女人,她心中早有盤算。她再三權衡,還是覺得蘇西不行。

鎮上安達電器老板的女兒安昕是不錯人選,她就在安達電器門市斜對麵賣麵,對他家日常也了解。安昕今年21歲,高中畢業後就在家幫忙打理生意,口才很好,做生意是一把好手。街坊鄰居都誇安昕是做生意的能手,對她豎大拇指。這是她那個老爹嗜酒安達,酒後發瘋經常打人。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隻要他們兩家能打親家,那機槍可就飛黃騰達了,至少少奮鬥幾年。

張二嫂一心想給機槍攀個好媳婦兒,羅永芳好心成了壞事,把張二嫂心裏的疤接開了。這個疤就是機槍那配像安昕這樣的家庭,配蘇西就合適。隻是張二嫂不願承認這個事實,所以對羅永芳態度360度大轉變,對大夥的傳言也不出來證實。張二嫂在村的那幾斤幾兩,拿到鎮上來比就隻能算三教九流。

細數那一排門市,有做電器的,有做服裝的,有做幹貨的,有開飯館的。會做生意的人太多太多,而她張二嫂還停留在她的手工麵條上,逢人就擺著她是全鎮第一的手工麵條說事。說那幹貨店裏賣的麵都不算是麵,吃不得。要吃就要吃手工做的,都是祖傳的手藝。但城鎮化湧現的第一個標誌就是,現代人在努力脫離鄉裏人的氣息,開始吃洋貨穿洋貨,吃泡麵的比手工麵的多,連三歲小孩進超市都嚷著買方便麵。張二嫂舉著她的麵,大聲的吆喝著。

集市散場了,張二嫂悶著聲,背簍裏裝著賣剩下的麵,去買了一斤豬肉。她從農貿市場出來後,繞過幹貨攤位,再穿過糧站的巷子,轉到了供銷社。她這是去跟機槍買膏藥,最近看機槍老是在揉大腿根,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

張二嫂因為她的麵而被大家熟識,吃了幾十年她做的麵,自然也知道她有個鬥雞眼的兒子,做媒的人多數都會繞過機槍,因為曉得那是得力不討好的差事。張二嫂剛走,藥店裏就傳開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著她家的親事。傳言說是女方直接把她兒拒絕了,說女方連看都沒正眼看她兒一眼,怕是看了她兒的眼睛才這樣的。說著說著大家開始為張二嫂感到惋惜,怎麽就攤上這麽一個兒子,一天到晚還遊手好閑,除了在家裏躺著,就在鎮上打遊戲機。張二嫂掙那點錢早晚要被他敗完。

張二嫂走進村口,她趕忙上前堵住張二嫂,張二嫂繞過羅永芳當沒看見。羅永芳跟著進了天井,張二嫂把背簍放進廚房,出來後就開始觀察杆子上的麵條。

“張二嫂,你麵生意好得很嘛,每天都賣這麽多。你這麽好的手藝可不能就這樣失傳了,那可是我們的遺憾喲。我看你需要一個好助手。”羅永芳轉到張二嫂麵前。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那門親事就算了吧。”張二嫂有意躲避她的眼睛。

“我曉得機槍的問題,但我們不能自暴自棄,女家也沒說不幹嘛。要不我們就讓他們年輕人自己交往來看,畢竟現在是新時代了,我們做家長的也不要參與太多。我看這樣行。”

“行什麽行,你別參合了,我兒子我自己知道,我都沒說什麽了,你還成天咬著這事不放,吵得沸沸揚揚的。你叫我機槍日後怎樣娶媳婦兒。”

羅永芳一聽這怎麽話中有話啊,敢情這是張二嫂的原因才沒能成親事。她的心突然如釋重負,又覺得張二嫂好陌生,原來她所做出來的臉麵都是裝出來的。羅永芳捏了一把麵條在手裏,捏成了一坨,她放在手心搓了搓,搓成了一個圓球,然後放在張二嫂合麵的木桌上。

她從機槍坐的搖椅麵前走過,環視了一遍商店,機槍怎麽今天不在家,難怪進屋覺得少了什麽,現在想來是少了機槍。

機槍巴著煙,穿著人字拖,藍色體恤上印著一隻金色老虎,老虎身上的毛被洗掉了,皮帶故意留一段在外麵。他本是想去遊戲廳打打遊戲,發泄一下最近的煩惱,但走到理發店門口時,碰到羅鋒正從理發店出來。剛剪了寸頭,還刮了胡子。

機槍有意朝裏屋瞟了一眼,洗頭工小紅正在給客人擦頭,羅鋒也順眼瞟了一眼裏屋,眼珠溜溜的轉著。羅鋒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機槍想的是什麽,這街上的年輕女人都被機槍瞟過,羅鋒心底覺得機槍是個礙眼的家夥,他羅鋒都沒這樣瞟過女人,而機槍那能走在羅鋒前麵看過那些女人。

機槍天生眼睛就是鬥雞眼,看什麽東西都像是心存故事一樣。不過他看小紅是真的想有點故事。你說這事要是讓張二嫂知道了,那可不得鬧得雞犬不寧。羅鋒心裏又在打著如意算盤。

羅鋒拉住機槍,“走那麽急,急什麽急,咋哥倆好久都沒好好聊聊了。你說去哪裏聊,我有的是時間。”

羅鋒取下掛在花襯衣衣兜上的墨鏡戴上,然後拍了拍機槍的腿,機槍沒有後退,又點煙了一支煙,把煙圈吐在羅鋒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