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美麗的淚

操場槐樹下,積滿了落葉,麻雀喜歡在樹杈上站成一排,然後一哄而散。乒乓球台上泥土夾著落葉,膩了一層。

學校已經放暑假了,少了孩子們這裏一下子就沒了活力。校長每天都會去學校溜達一圈,看看教室窗戶有沒有關好。

有一天下暴雨教學樓後山滑坡,石頭擋住了水溝,大量雨水積在屋後。校長穿著蓑衣拿著鐵鏟就朝屋後衝,劉輝見勢也衝進雨裏。劉輝先把小塊的石頭搬開,然後再推那塊大石頭。雨太大眼前一片霧蒙蒙,校長的老花眼鏡上也是白霧一片,劉輝擦擦眼睛,然後登著腳用力推,但由於石頭太大,夾在山與屋牆之間,一個人很難推出來。稍不注意還會引起滑坡。眼下之際,束手無策,校長丟下鐵鏟上前幫忙,劉輝叫住校長,他跑會教學樓,找來斧頭,硬是一塊一塊把石頭敲碎。

他揮得大力,隻想盡快把水溝打通,不然教學樓塌了怎麽辦,那些學生開學去哪裏上課,這裏的一切都是校長辛苦耕耘的結果,他不想因為任何人的原因,而導致停學。

白發蒼蒼的校長啊,就站在雨中,彎著腰一塊石頭一塊石頭的往外運著,他的腰閃了,但他咬牙堅持做。劉輝扔下眼鏡,獨自承擔最重的活。幾個小時後,水溝終於通了,水嘩嘩的流向山坡,他們這才舒了一口氣。

校長夫人出門引校長回家,那眼神裏充滿疼惜和焦慮。校長夫人接過校長的手,校長的手掌被尖石劃破一道口子,血隨著雨水流下來,校長夫人再一看,劉輝的手臂上也有劃痕。這時他們才注意彼此的傷,他們同時戴上眼鏡,然後相視而笑起來。

校長說這學校後繼有人了,他也可以安安心心退休了。校長夫人在一旁燒著熱水,給他們煮麵條。她的臉上終於恢複了平靜,校長拉著她的手,看著粗糙的手指,他點了點頭。

劉輝接過熱騰騰的麵條,眼鏡上又是一層白霧,但這層白霧沒有擋住他的感激。這一次經曆讓劉輝更加熱愛這片土地,他的奮不顧身全然成全了心頭的火熱。他願意為它付出熱血。

暴雨後的黃昏是透徹的,天邊幾片青雲,坡下散落著羊群,圍牆邊的向日葵在籬笆裏揚起了頭。

很久以前,劉輝還是學生的時候,他組織過一次文學茶話會,主題是半山腰的文學。什麽叫半山腰的文學,就是拿著鋤頭挖牆角的文學。那時他們受得最多的就是國學,魯迅先生的作品他拜讀了無數遍,眼睛的度數和這個關係很大,但他的鏡片越厚,他越覺得國學的精華越沉重。

為何沉重?狂人日記就很沉重,我們不願打開的曆史就在那日記裏。而他一個新時代的學生,學到的東西都是先者淩駕在血肉之軀上的精粹。他在圖書館裏磨頭撓發,解開衣扣。

對麵的女同學盯著他看了很久,當他注意到她時,她已經坐在他旁邊。他很恍惚,無暇照應。女同學把最好的陽光讓給了他,一縷陽光正好照在書頁上,他習慣坐這個位置,就是因為那光線剛剛好。

這個為他禮讓陽光的女同學就是後來等了他十年的人,她叫魏美麗,曆史專業,和他同屆。她第一次遇見他就是在圖書館,他常和同學一起在這裏查資料,更多的是一個人。每天午飯時間和晚飯時間他都會在這裏,如果想見他,其實一點也不難。

但這是劉輝第一次認識她,如果不是魏美麗的閨蜜把她推過來,那可能劉輝永遠也不會認識魏美麗。

魏美麗父親是淮縣一中曆史老師,同時是淮縣一中的校長。後來因為遭人陷害進了勞改,平反後回淮縣已經是物是人非,當年的朋友大多都升官了。魏美麗的母親有痛風,在家靠裁縫供養魏美麗讀書。魏美麗看母親辛苦,於是想放棄讀書,但被母親打了一頓,從此她再也不敢說放棄二字。就這樣母女倆相依為命苦苦撐到父親出獄。

因為父親的原因,魏美麗失去了很多學習機會,不然她也不可能坐在劉輝旁邊。她也不會成為一名師範學生。

她也怨過父親,但當她遇見劉輝後,她才知道一切都是緣分。她去接父親魏先禮出獄那天,母親痛風犯了沒有去,走時母親裝了一袋花生米讓魏美麗帶去。魏美麗提著花生米,上了班車。

班車經過學校門口,看見劉輝一個人走在路上,她朝窗外喊劉輝,但因為離得太遠,劉輝壓根就沒聽見。不過車上的人都看向了魏美麗,魏美麗敢出色,是學校活動的常客,唱梅豔芳的歌很好聽。有人為她的歌聲投懷送抱,但她心裏唯一鍾情劉輝。她閨蜜說她為何偏偏喜歡劉輝,因為那時的劉輝有點木訥,也不是出眾的類型。

但她說她是讀書人,就喜歡他身上陽光的味道。就這樣她在車上呼喊他的名字,從此深深愛上這個男人,但劉輝一心撲在半山腰文學研究上。這個木訥的男人啊,魏美麗打開的心門,他一扇扇關上了。

終於在畢業那天,魏美麗準備向他表白。劉輝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胸前別著大紅花,魏美麗穿著湛藍色連衣裙,胸前也別著大紅花。她把劉輝拉到圖書館,她在書架前倒出心中的感情。劉輝詫異的看著魏美麗,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著劉輝的臉。陽光在他身後,塵埃落在書架上,她對劉輝的愛也來到了轉折點。

劉輝推開了魏美麗,他為何會推開她,他也不知道。他知道魏美麗也算學校頭號人物,追在她後麵的人很多,她都主動表白了,也沒有他拒絕的理由。

但他就是推了,這一推就把魏美麗推到了天涯海角,將近十年的距離。那時劉輝已經決定去農村了,他沒有同意魏美麗的安排。如果他留下和她在一起,那她可以通過父親的關係幫他更上一層樓。

他一根筋,就想去農村。魏美麗也意氣用事說那她也去農村,反正劉輝去哪裏她就去哪裏。當時劉輝看著眼淚汪汪的魏美麗,心裏突然火熱,他抱住了魏美麗。魏美麗的眼淚流在劉輝的襯衣上,把劉輝緊緊抱住。兩朵大紅花在時間的摩擦中,擦出了曆史的氣味。

後來,魏美麗又抱著劉輝哭過一次,這也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那天劉輝跟半山腰文學社的幾個同學吃散夥飯,幾個哥們開懷暢飲,滿腔抱負在燃燒。魏美麗騎著單車找到了劉輝,她一出現就惹得全部人的歡呼,他們的女神竟然出現在麵前,確定不是喝醉了。

她一屁股坐在劉輝旁邊,就像那日她不請自來坐在劉輝旁邊一樣的泰然自若。大夥唏噓鮮花插在牛糞上,劉輝泛著紅暈,魏美麗沒有不好意思。她讓他兄弟勸勸他別去什麽農村,就留在城裏。

但他兄弟們都說勸也沒用,那不了解劉輝的性格啊,就一根筋,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他們陪他喝了這麽多酒沒勸不下來,看來是牛也拉不回來了。關旭喝著悶酒,心懷介事。凱子拉著魏美麗的胳膊,一個勁兒的說著酒話,最想撮合他們倆的人就是凱子,可劉輝這個愣頭青就是不開竅,凱子拿他沒辦法。一旁的何長青老幹部作態,給他們倒著酒。

魏美麗衝出門,騎著單車走了。大概半刻鍾後她氣喘籲籲的回來了,進門啥也沒說,端起劉輝的酒杯就開始灌酒。大夥被他的雷厲風行看傻了眼。

她衝出家門是回家了,她把她的決定也告訴了父母,結果已經看到了。她父親已經找了以前的朋友,幫她安排了威朗市小學曆史老師的位置,這個位置用了魏先禮的老臉才換來的,她母親一聽她的決定,氣得摔倒在地。

劉輝奪過魏美麗的酒,魏美麗抱著劉輝抱頭痛哭。幾個哥們也沒有說話,氣氛很沮喪,能聽見大夥的哽咽聲。魏美麗哭得很傷心,但他知道她再哭,他們也不會在一起了。

魏美麗抱著劉輝死死不放,他們之間隔著一條彎彎的河,她知道她一放,要相見就很難了。劉輝第一次因為魏美麗而流淚,那眼淚溫熱有情,是魏美麗用盡全身力氣去灌溉的愛情。

那夜魏美麗枕在劉輝臂彎裏,流幹了淚。劉輝喝醉了不知魏美麗是幾時離開的,魏美麗騎著單車,趕在黎明破曉前最後一刻趕回家。

劉輝沒有告訴她走的時間,他背著迷彩包,獨自登上了去往天堂村的班車。他目光堅定,沒有回頭。魏美麗扶著橋泣不成聲,沿途的人都看出了她的悲傷,但不知她悲從何起,隻有跟在身後的魏先禮知道。但魏先禮沒有上前,他老淚縱橫默默的跟在魏美麗後麵,他覺得對不起女兒,但他的年代告訴他,未來比愛情更重要。她遲早一天會明天作為父親的心,他是多麽急切想讓她的未來無憂,兒女情長並不能幫擁有更好的未來。

但他不知道這是新時代的開始,時代在慢慢發生改變。魏美麗對父親既恨又愛,她足足把自己關在房間一個禮拜後才打開了房門,打開房門的那一刻,父親就站在門口,他知道她一定能挺過來。

魏美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一身製服,提著父親給她準備的手提包。這是她第一天上課,她和劉輝盡管現在已經分隔兩地,但他們的誌願是相同的。想到這裏,魏美麗又有了動力。

她走進校園的時候,已是秋天,路兩旁的銀杏金黃滿地,落葉紛紛,魏美麗抬頭看著天空,他應該也在給孩子們上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