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秘密

周定山頭上的傷已經沒有大礙,既沒有留疤也沒有少一塊肉。但周定山心裏留了一個印記,他示羅江為眼中釘肉中刺。羅江就是個野種,他媽媽是懷著他進的羅家,誰知道他是誰的種。羅江對他來說,就是個不清不白的兄弟,他才不認他這個兄弟。周定山對羅江的言語攻擊尖酸刻薄,橫眉冷對。

羅江才沒有功夫和他計較那麽多,小賣部的榕樹還是他的陣地。他坐在樹幹上,吃著冰棍,遙想天上的雲是什麽樣子,風什麽時候會來。

機槍心事重重的搖著搖椅,張二嫂在天井喊了好半天也沒反應。他還想著那天集市上的事,他對蘇西的感情油然而生,連她臉上的汗水他都曆曆在目。他想他是瘋了,他好歹也是在鎮上混的人,有頭有臉,怎麽對她會如此鍾情。

‘蘇西配不上你。’張二嫂的話一直縈繞在機槍的耳邊。機槍一頭亂麻,越是不讓他們相見,他越是想見。

羅江觀察眼下的景致,表舅在小賣部買了煙,然後騎著摩托車消失在滾滾塵土中。姑爺買了一瓶二鍋頭剛走,大娘後腿跟來。大娘跟張二嫂寒暄了幾句,大娘湊近咬耳朵,大娘掩著嘴偷著樂,張二嫂趕緊拍著大娘的肩膀,兩個女人笑得前仰後翻。

哎,這些事都是雞毛蒜皮,羅江覺得很無趣,於是他爬上了更高的樹幹上,樹葉擋住了視線,這下更沒人知道他在哪裏了,他獨享繁華的寂靜。

黃昏在消退白晝的浮躁,漸漸把村子蓋在昏黃下,曬場上人影繁忙。

竹簸箕放在鼓風機的漏鬥上,李玉蘭順時針搖著把手,穀子嘩嘩的落進穀籮裏,穀草從另一邊飛了出去。她是手速時快時慢,不時用手推推竹簸箕。

“今年收成不好哦,不像四妹能幹,收了那麽多。今年怕要少拿點給老漢了,不然這一家人怎麽過哦。”武春榮戴著草帽,停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四妹你怕要多給點哦,你收得那麽好。那像我遭了邪,就是長不出穀子。”

“收多收少,老漢那裏的糧食一斤都不能少,況且我的也沒有你的多。你看,都不飽滿。還不曉得老漢要不要喲。”

“每年都白給他那麽多米,他才享福,人些累得遭不住,他就曉得躲在山上。”

李玉蘭聽到她在歎氣,明顯就是對分糧之事大為不滿。

武春榮正要開口繼續說,羅江走了過來,李玉蘭一把拉住羅江的胳膊,訓斥他到處跑,不曉得幫忙。

羅江嘟著嘴,滿臉不高興的搖著風機。李玉蘭把風機下的穀籮拉出來,然後挑回家。羅江不知媽媽怎麽對他這麽野蠻,但他看看周圍的人,便知道他不在這一會兒,他們肯定又在媽媽麵前說東道西了。

挑著滿滿的穀子,即使肩膀被壓得酸痛,也覺得寬慰。汗滴在地裏,澆灌著腳下的土地,李玉蘭一步一步走得穩當,背後的風言風語盡管埋在地裏好了。

鴨群回槽,瓜藤攀岩,夜幕拉開。李玉蘭看著稱,羅江往籃子裏添加穀子。三十斤,剛好三十斤,羅江喊著三十斤了。李玉蘭又加了一瓢進去,羅江眯著眼笑著。

知了稍微安息了一點,蛐蛐在草叢裏比賽叫個不停。羅江打著電筒走在後麵,李玉蘭在前麵抱著一袋米。還在半山坡,羅江就喊著爺爺。草棚在暮色中,隱約和天色一樣灰黑,不知身在何方。羅江搖晃了幾下電筒,伴隨他的喊聲。草棚的燈才懶洋洋的打開。

老爺子咳嗽了幾聲,羅江推開門,見爺爺躺在**沒有起來。李玉蘭感覺不對,便上前詢問老爺子如何,老爺子壓製喉嚨的不舒服,悶聲還是咳了出來。

羅江坐在他的床榻前,說送米來了,老爺子撐著身子坐起來。李玉蘭再次詢問他身體,他隻是說可能有點感冒,沒有大礙。

這是第一次覺得爺爺不再高大威猛,也第一次看到爺爺臥床不起的樣子。他哭喪著說:“爺爺你怎麽了,是不是病了,嚴重嗎,要不要去醫院。”

爺爺疼惜的摟著羅江說:“沒事,爺爺沒事,就是感冒而已,很快就好了。你要聽媽媽話,要像個男子漢。”說著,老爺子就想起了他的兒子,再看看眼下這對母子,心中更不是滋味。

“玉蘭,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一個人養孩子,還要做那麽多莊稼,你嫁到羅家就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都怪我那不爭氣的兒子。”沒等她說話,他繼續說道:“他還是沒有消息啊,好久回來也沒說嗎?”

“年初的時候倒是打過一次電話,不過沒說啥,兌了一千塊錢回來。”

“還曉得有個家啊,都怪家裏窮,分家的時候也沒分點好的給你們,不然他咋會想著跑那麽遠去打工。”

“老漢你不要這樣說,是他選擇的,不怪你。明天我去鎮上拿點藥,還是要吃藥,不然這個天氣熱得會更嚴重。”

“這麽多子女中,就你最有心。”淚水滋潤著他幹竭的眼眶,他思念他的兒子,他握著羅江的手,就像握著永軍的手。

“爺爺你好好休息,明天我就給你送藥來。”

“乖孫子,乖孫子。”

回家的路上,換李玉蘭打著電筒,羅江走在前頭。羅江追問爸爸什麽時候來過電話,為什麽他不知道。

“爸爸有沒有問起我,有沒有想我,我想爸爸肯定是想我了才打電話的。你怎麽跟爸爸說的,他什麽時候回來啊?”

“快走,小心草裏有蛇。”

“哪裏有蛇,哪有。”他踢了一下路旁的草,“爸爸什麽時候回來啊?”

“爸爸喊你要乖,要好好的吃飯長高,不要成了矮子,那就笑人了。看今年過年回來不,要看那邊的活做完沒有。”

“我都長這麽高了,還矮啊,都快超過媽媽了。爸爸那樣說是因為太久沒看到我了,下次他回來肯定會嚇一跳。”

“快走,羅嗦得很。”

光圈裏的光忽明忽暗,照得羅江的影子好長好長,李玉蘭藏在影子裏,不再吱聲。

第二天一早,羅江就跟著媽媽去鎮上拿藥,衛生院的牆白得滲人,媽媽坐在走廊裏等著醫生叫號。羅江一看還有二三十個人在等著,就估量著時間去鎮上玩。

她說快去快回,要是看完了都不回來就不管他了,晚飯也沒得吃。羅江徑直跑向遊戲廳門口,站在樹蔭下望了好一會兒,他想進去,但不知道那個老板會不會擰著他的衣領。最後他管不了那麽多了,故作老成的走進屋子。

2塊錢30顆遊戲幣,老板接過錢,抓了一把遊戲幣放在瓷碗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羅江先巡視了一圈其他人玩的什麽,然後停留在賭幣機麵前,大夥的眼睛發光,統統盯著屏幕上閃爍的點,然後統統發出懊悔歎息聲。他站在人後,被人激動的杵了一下胸膛。

他捏著碗,不敢放肆玩。老板走了過來,抓了幾顆他碗裏的遊戲幣,羅江還沒反應過來,遊戲幣就被投進了賭幣機裏。他讓羅江隨便選一個水果,羅江照樣選了蘋果。他一眼不眨的看著,他還沒懂意思,就聽見遊戲機裏嘩嘩的吐出遊戲幣。他腦袋一下子發熱起來,汗毛都豎起來了。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羅江懷著感激的心情回頭一笑。

他又來了一盤,這次依然選的蘋果,旁人都說他好笨,第一次是運氣好,這種沒有計算的亂選,隻會輸慘。但他不管旁人的建議,堅決的拍下按鍵。遊戲機發出悅耳的音樂聲,嘩啦啦的轉動著。然後越來越慢越來越慢,他雙手撐著遊戲機,死盯著蘋果。

突然身後有人叫老師來了,老師來了。所有人都像無頭蒼蠅一樣穿進後門,這時羅江才發現這個遊戲室還有後門,老板趕緊拉上前門,喊那些逃課的學生趕緊跑。

羅江摸不著頭腦,但聽見說老師來了,心頭也一觸。於是他也扔下眼前的東西,混著人群朝巷子裏跑。他也不知道前方是什麽地方,也從沒來過這麽陰暗狹窄的巷子。但他知道肯定能找回醫院,但遊戲幣,還有遊戲機裏轉動的大獎,也都付之東流了。

那些學生有目的的跑了,他們知道如何應付老師。但他突然沒有了方向,麵前隻是一條死路,還有灰黑的磚牆。二樓的閣樓上飄揚著紫色的窗簾,在風中洋洋灑灑,窗台上有幾盆仙人球。放眼過去,一整排全都是布局相同的閣樓。

石板邊長著青苔,偶爾有貓躥過房頂,在瓦片上行雲流水般跳躍。他隨著貓跳躍的軌跡看去,紫色窗簾下站著一個女人,她抽著煙,煙圈在空中消散。

那是誰,頭發像波浪批在身後,肩膀全都露在外麵,仰視看去,她也在眺望遠方的景色。他再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還是那個樣子,並無別樣。

他回頭再看她,她夾著煙的那隻手放在陽台上,附著身子看著他。羅江趕緊趴在牆角,心跳加快,被人發現自己在偷窺,像是做賊一樣。當他貓著眼抬頭看時,她已經不見了。他放鬆一口氣,可以放心大膽的走了。

這時,羅江看見趙樹海從樓上下來,他一個回閃躲在遺棄的磚堆後麵。趙樹海聽見有聲音回頭看了一眼,但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就吹著口哨夾著皮夾朝街上走去。

羅江覺得疑惑,他怎麽出現在這裏,這裏什麽都沒有,他來幹什麽呢。但他沒時間追究了,他得趕快趕回醫院去找媽媽。

這一日,他像雛鳥學會了飛翔般,在街上翱翔,稚嫩的翅膀占盡力氣。騰空,墜落,撲翅,再騰空。

身後那顆太陽日益萬變的見證他的蛻變,可他毫不留情的把它扔到了河裏,隨著波浪逃之夭夭。他忘了那日逃離時,困在河中的樣子是多麽的窘迫和寒酸,但他記得腳下跑過的路有多麽的艱險和刺激。

長河落日圓,腳下急生風。媽媽已經離開了醫院,他想這下遭了,回去肯定會被教訓。

回到家,雞鴨都回槽了,想必媽媽已經喂養了糧食。經過曬場時,周畢奎就說她一個人急匆匆的回家,沒等他說完後麵的話,羅江早就奔走了。

那天他既沒被罵,也沒被罰站,連他最擔心的那兩塊錢,她也沒有向他問起。這一波就算過去了。

媽媽把藥已經送到山上,羅江還是不放心,一個人跑去了草棚。爺爺依然躺在**,燈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老爺子聽見羅江來了,很是開心,他想坐起來,可剛吃了藥,瞌睡得很。

羅江坐到床邊,摸摸他的額頭,一本正經的查看他是否好點了。老爺子欣慰的拉著他的手,捏得很緊,羅江都感覺到痛了。

他們發現他生病時,其實他身體不適也有大半個月了。魚塘的水枯竭了,他的身體也像被抽幹了。先前以為就是天氣太熱,活做多了的原因。後來感覺頭很重,一用力就天旋地轉,連扛鋤頭的力氣都沒有,爬個坡中途都要歇幾次。

期間如果不是李玉蘭送米來,可能還要隔很久才有人曉得。老爺子脾氣很倔,不願在眾人麵前服輸。

武春榮跟許蓮英送米那天,是下午,有點像是要下暴雨。兩個人走近草棚喊了兩聲,見沒人應答,便把米放在門口就走了。也沒發現老爺子的鋤頭都還放在門口。

當時老爺子在屋裏應了一聲,然後又昏昏睡去。兩個人正眼都不多瞧一眼,像辟邪一樣溜之大吉。

周定山這個外孫也是白疼了半天,平日很少來看他,他罐裏的糖有時都化了,也不來一次。羅江雖然調皮,愛惹事,但有心。老爺子說他是羅家最有出息的一個,肯定比他父親那輩,甚至他那輩還要有出息。

羅江聽在耳裏,暖在心裏。他喜歡爺爺摸他後腦勺誇他,雖然現在他躺著,但他還是巨人。他心中的巨人是不會隕落的,也不會被現實的困苦打敗。老爺子從他口中聽得這席話,感到很高興。說他很有悟性,就是沒用對地方。如果用對了地方,那還得了。羅江樂嗬嗬的笑得身子都在**。

原來自己不是沒有用,而是沒有把聰明用對地方。他的肯定對羅江來說無疑是一種洗刷冤屈,他的眼眶平白無故的濕潤起來。

李玉蘭其實根本沒有接到永軍的電話,最後一次收到他的匯款已是兩年前了,地址新疆烏魯木齊,金額1000元。他每年會寄一筆錢回家,金額不一定。但李玉蘭關心的不是這筆錢,而是他是否還好,當然能收到匯票,就證明他還在,至於過得怎樣,永軍從來不說。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李玉蘭中途打過很多次座機,都說沒有這個人,她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麽。她常安慰自己,或許是他又去了新的地方,安頓好了就會聯係她,但這一等就是兩年。

兩年不算長也不算短,但足以讓一個等待的人焦脆黯然,他在遠鄉是死是活,她無從得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這個家,等著永軍回家。

他走了5年,從此後再也沒有回來過,起初會寫信,但時間太長,慢慢的就一年收到一次信。大多都是問候她、羅江還有老爺子。

她捏著信箋邊緣,每一個字眼都是他的牽掛。她回信說家裏一切都好,勿念。最後勿念兩個字,筆觸尤為深情。

她寫得洋洋灑灑,不想字裏行間讓他看到不好的境況。所有的委屈她都能扛住,直到他回來。但這樣的日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到最後她的想念就成了屋陽溝的水,可以傾斜屋基。然後變成臭水溝,不再牽掛井水。